(35)上
黑暗中似乎一直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撞击着自己的脑袋,一抽一抽的疼。神智明明已经清醒了,却睁不开眼睛——不,确切的说,是已经睁开了眼睛,却还是陷在无边的黑暗中。
感觉到眼皮是撑开了的,却被什么东西包住了,要死命的才能睁开一点点。
头还是很疼,胸口也很疼。多年前被踢断肋骨时也是这种感觉。手和脚都不能动,什么也看不见,静悄悄的一片黑暗。
手指头轻轻动了动,然后迅速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了。
“丁沂,别怕。”
敏感的竖起耳朵,听清楚是丁泓的声音,立刻放松下来。自从那天替凌撒了谎,承认自己和颜暮商在一起后,他和丁泓见面的次数就少了。他知道她一直等着他给她一个解释,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要解释什么。两人在电话里总是冷场,丁泓不会逼他,从小到大,丁泓总是相信他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即使当年闹得那么不堪。
“我…在医院?”他艰难的开口,喉咙疼得厉害。
那只手轻轻的握着他的手:“你要好好休息,你受伤了。”
那是非常温柔的语气,丁沂的手却颤了一下。丁泓的温柔让他有些害怕,每次只有在他的情况非常糟糕的状况下,丁泓才会这么小心的对待他。
似乎是…很怕伤害到他一般的小心。
“我的肋骨又断了?”
“嗯,不过还好,多躺几天就会好起来的。”
“手和脚都不能动…没有断吧?”
“没有,都好好的,只是骨折了,医生给你打上了石膏而已。”
“眼睛也受伤了么?”
“是,被玻璃的碎片划伤了。不过不要紧,你安心养伤,公司那边,有你姐夫呢。”
丁沂还想问什么,一时又觉得说不出口,最后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了:“颜暮商…他没什么事吧?”
握着自己手的手掌抖了一下,他听到丁泓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回答:“他没事,他系了安全带,只是撞在方向盘上,晕过去了而已。现在已经醒了,和你一样,躺在病房呢。”
丁沂沉默了下来,只是微微颤抖着的手指,泄漏出他内心的害怕。
丁沂生平最怕的事情,就是车祸两个字。小时候父母在车祸中丧身的打击太大,他对那种四个轮子的交通工具打从心底里恐惧。可是现代社会,不可能到哪里都凭着一双脚走去。有的选他一定坐巴士,实在迫不得已要坐别的车,上车前他一定会小心的系好安全带。
只有这一次,他忘了。
当丁泓不再说话了后,四周就显得特别的安静。又过了一会儿,耳边响起了细微的人声,似乎有人特意压低了嗓门在哭。丁沂不安的动了动,握着他手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了些。
“谁…在哭?”
“…没有谁在哭,你好些休息吧。”
再仔细侧耳一听,真的就没有一点点声音了。丁沂就想,或许人看不见,就会变得格外的敏感吧。
病房的门被悄悄的推开了,有人踮着脚尖轻轻的离开。丁泓松开握着丁沂的双手,站起来,跟着走出了病房。
凌峭的身子靠在墙壁上,双眼红肿,还在不住的抽泣着。
“哭什么。”丁泓淡淡的说,“命保住了就是万幸。”
“可是,可是丁沂他…”
“他受的住,不管什么事情落在他头上,他都受的住。”
凌峭终于忍不住大声哭出来,唐欢在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我们回去吧。”丁泓笑了笑,有些虚弱,“从他进手术室,就一直提心吊胆。现在人也醒了,再没什么可怕的后果了。眼睛…又算什么呢?”
和他们惨遭横祸,连命都没了的父母比起来,丁沂至少幸运得多吧。
只是毁了一只眼睛而已…破相也不算什么,男人也不用那么在乎脸吧。
(35)下
穿过走廊,等在电梯门口,几个人的神情都十分疲倦。
“我不知道,他原来这么在乎那个男人。”丁泓仿佛自言自语,神色萧索,“自己伤成这样,还不忘问那个人要不要紧。”
凌峭听到这句话,身子抖了抖,抬头看着丁泓。
“当年把他折磨得那么痛苦的,应该也是那个男人吧。”丁泓笑了笑,叹口气,“如果这是他选的,那我有什么办法呢?”
他这个弟弟,倔强起来是怎么都不会回头的。这世界上虽然有那么多温柔可爱的女子,有那么多甜蜜温馨的爱情,可是丁沂都不肯要的话,那她也只能站在他那边,希望他能幸福。
即使是千疮百孔的幸福也好。
“对了。”丁泓忽然转头看向凌峭,“你不是说颜暮商已经醒过来了吗?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来看丁沂?”
凌峭讷讷的不知怎么回答,唐欢在一边冷笑着回答:“他哪里有空来看丁沂,病房里全是他公司跑来巴结老板的员工,连他父母都专程赶回国了。”
丁泓面色一变,冷笑了一声,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丁泓率先走了进去。
唐欢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凌峭:“你不去再看看颜暮商吗?”
凌峭摇摇头,眼眶红红的,低声说:“不用了,知道他没事就好了。”
当得知颜暮商和丁沂出车祸时,他吓得整个人都差点晕了。不可否认,这两个人在他的生命中都占着极大的分量,当他赶到医院时,却发觉两个人都被送进了手术室。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丁沂从手术室出来后,仍旧昏迷中,而颜暮商只是头部受伤,手臂骨折,昏迷了两天醒来了,并没有什么大碍。
颜暮商醒过来后,他站在病房外看了一眼,最后还是没有进去,悄悄离开了。他还是无法面对颜暮商,那个男人给他的伤害太深了。
颜暮商清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只手打着石膏,另一只手上插着点滴,脑袋上缠满了绷带。他有些费力的扭过头,看到床前围满了人。
他的父母坐在他身边,见他终于清醒过来,面上的忧色消散了下去。他妈妈紧紧抓住他的手,微红着眼睛:“吓死我了…好好的,怎么会出车祸!”
颜暮商愣了愣:“妈?你,你和爸怎么回国了?”
“接到你秘书的电话,说你出了车祸,我和你爸立刻就买了机票回国了。”他妈妈轻轻替他擦了擦脸,“你昏迷了两天,幸好没什么大事。”
病房里四处站着他公司的下属,床边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果篮以及补品。一听说老板受伤,大家都急急忙忙奔过来,这种时候不献殷勤,什么时候献?
见老板一家团圆,众人也不好继续留下来煞风景。再说,老板醒来后看到他们,心意已经到了,可以离开了,于是纷纷说了一番要颜暮商安心养伤,他们会好好工作的劝慰话语后,一个个礼貌的退出了病房。
颜暮商浑身还痛着,头更痛得厉害。他心里担心丁沂,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想爬起来,却又挣扎不起来。他父亲皱着眉头按住他:“你刚醒来,要去哪里?”
“我,我还有一位朋友当时也在车上,我想去看看…”
“自己都伤成这样了,好些了再去看吧。”他妈妈连忙也帮着按住他,“横竖都在这个医院,等你能下床了,我们陪你一起去看。”
颜暮商闻言,心里苦笑一声,让他父母陪着他一起去看丁沂?说因为他想和那个男人在一起,车子上吵了起来,所以发生了车祸?
虽然心里担心,但以他目前的状况,要下床去看丁沂的确有些困难。何况父母都在眼前,也不太好去。于是只好暂时闭上眼,等他爸妈走了再说。
实在有太多的话,当着他父母的面,无法出口。
颜暮商躺在床上,满心气闷。他住的是高级病房,父母轮流守在他身边,他醒来后已经过了一天了,一直想去找丁沂,却一直找不到借口摆脱他父母。想打电话给丁沂,又发觉自己的手机在车祸中报废了,更加郁闷。
凌峭和唐欢都没来看他,颜暮商心头的不安愈发的强烈…是不是因为丁沂出事了,所以他们都没空过来?
中午,颜暮商一觉醒来后,见他父母不在病房,试着动了动身子,正想叫护士进来拔了他手上的针头去找丁沂。刚掀开被子,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唐欢走了进来。
“醒了?”唐欢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看四周,“你爸妈走了?”
“你知道我爸妈回来了?”
“昨晚来看丁沂,经过你病房时看到的。”唐欢在他对面的空床上坐下,嘲讽般的一笑,“好热闹。”
“丁沂呢?”颜暮商一开口,觉得嗓子火辣辣的疼,好不容易才挤出了几个字,“他有没有怎样?”
“刚醒来,还不能动。”
颜暮商大骇,挣扎着就想爬起来:“他伤得怎么样?要不要紧?”
唐欢抱着双臂看着他,他的脸色阴沉得像要结冰,半晌,颜暮商听他缓缓的说:“我不知道。不过医生说…起码一只眼睛是保不住了。”
颜暮商浑身一冷,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明知道他最怕坐车,为什么不提醒他系好安全带?”唐欢狠狠的盯着他,“为什么会出车祸?为什么你不小心一点?”
颜暮商面如死灰,只是一动不动的任凭他指责怒骂。
丁沂…瞎了一只眼睛…
因为坐他的车,因为和他吵架,因为他在那一瞬间,忘了看前面。
“带我去看他。”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颜暮商一把抓住唐欢的手臂,“带我去看他,快点!”
“他现在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眼睛上还缠着纱布,你去看他,有什么意义?”唐欢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你是打算要对他负责么?啧啧,那我还真是感动啊!”
“你他妈到底走不走?!”颜暮商暴怒起来,一把扯下了自己手腕上的针头,鲜血一飙,他却看都不看一眼,站起来就要走。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了,他爸妈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替他买回来的午餐。
“你要去哪里?”他妈妈惊呼了一声,急忙走上前,又看到他手腕上的血迹,以及被他随手丢在床上的针头,吓得声音都抖了,“你,你这是干什么?”
颜暮商吸了一口气:“我要去看看我那位朋友。”
“什么了不得的朋友,要你这么拼了命的去看?”他父亲也怒起来,“你忘了医生说你至少一星期后才能下床吗?给我回去躺着!”
唐欢在一旁冷眼看着。
“那个人…不是我的朋友。”颜暮商终于一字一句的开口了,直视着他的父母,“出车祸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我正准备要他答应我,这辈子和我在一起。”
唐欢不敢置信般的瞪大了眼睛。
(36)
颜暮商的父母先是一愣,他妈妈立刻就反应过来:“什么?那个人是你女朋友?”他爸爸也露出个笑容:“原来你已经有了个感情好到要谈婚论嫁的女朋友了吗?也是,你离婚都这么久了,是该再找个了。既然这样,也怪不得你着急。我们陪你过去看看她吧?”
颜暮商咬着牙:“不是女朋友。”
“啊?”
“你们也认识,他是丁沂。”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丁沂,颜暮商的父母自然认识。儿子多年的好友,以前回国时,他还替颜暮商到机场接过他们。一起吃过饭,印象中挺有礼貌也很有分寸的一个男子,话不多倒是给人一种沉稳的感觉,怎么会和他儿子是…
“你,你是说你和丁沂,你和他是,是…”他的父亲实在说不出那三个字。
“是!”颜暮商一横心,点头承认,“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你疯了你!”他的父亲霎时暴怒,“玩儿什么不好你玩这个!你,你…”
“这怎么可能啊?”他母亲颤抖着开口了,“你怎么可能喜欢个男人?你不是还结了婚的吗?炎炎你不要吓我们好不好?那个丁沂哪里像女人?”
颜暮商听了他父母的话,一瞬间甚至有些想笑。原来在他父母的认知里面,他和丁沂这样的只算“玩玩”,他喜欢个男人就要那男人像个女人?他妈妈是不是以为被男人爱上的男人,都是像人妖那样的?
“如果我只是玩玩,那我玩了十七年,算不算玩太久?”颜暮商慢慢的开口,“我只想说,这辈子,我就耗在他一个人手里了。”
这句话,颜暮商说得很坚决,一字一句,没有半分犹豫。
他和丁沂两个人,早已经溶进了对方的骨血,能放手早就放手,又何必纠缠这么多年。如果两个人都死也不肯低头,那也只能一方先妥协。他认了,不管夹杂在他们之间的感情,究竟是爱是恨,有多少愧疚,掺杂着对旁人的多少伤害,他统统都认了。
三十多岁的人了,又还有几个十七年经得起厮磨。就算明知以他们两个的个性,在一起也未必会幸福,但还是想在一起。不想再作朋友,也不想互相憎恨着做仇人,只想单纯的,在一起。
“难怪当年你死活要回国…”他父亲面上一片灰白,“就是为了那个男人?”
颜暮商低下头,算是默认。
虽说不完全是事实,但也没有反驳的必要。他当年要回国,难道就真没有一点点想找丁沂的私心?看到他有了女朋友,愤怒到连手指都在发抖,真的只是纯粹的恨么?
不能容许他身边有任何亲近的人存在,不能原谅他在离开自己后独自幸福。于是蛮横的介入,强行的夺取,那夹杂着强烈恨意的独占欲,究竟是哪一种感情,又有什么重要呢?如果那就是爱的话,那他就承认自己爱着丁沂。
那是…绝不可能把他让给任何人的爱。
“你,你…”他父亲见他居然承认了,气得浑身发颤,“你居然瞒了我们这么多年…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
“爸。”颜暮商走前一步,正欲开口,“啪”的一声,他的面颊上已经落下了重重一巴掌。
“伤好后就跟我们回国!”颜父抖着手,哑着声音吼道,“想跟个男人在一起…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天,门都没有!”
颜暮商一动不动的直视着他父亲:“我不跟你们走。”
他爸爸气得扬起手又要打下来,被他妈妈拼命拦住了:“别打了,炎炎伤还没好,你让他冷静冷静。”
“这个畜生,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像是不冷静?!”
“我们先回去吧,你现在就算打死他也没用啊!”颜暮商的妈妈拉着他爸爸,声音哽咽,“他那个倔性子和你一模一样,让他晚上自己好好想想,我们明天再来吧。”
颜暮商的爸爸被妻子活拉硬拽的扯出了病房,还憋着一肚子火:“你干吗要拉我走?放着那个畜生去找那个男人吗?!”
“你是要在他身边二十四小时看着他守着他?还是要活活打死他?”颜暮商的妈妈叹口气,“你想想看,炎炎认识丁沂多长时间了?十几年啊!怕不是这么容易就会放弃吧?他今天既然敢在我们面前承认,八成就是铁了心了。那孩子的性格你不了解吗?他下定决心的事情有谁拦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