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同赏————闲语

作者:闲语  录入:11-26

到了一棵大树下青罗死赖在了地上,喘着粗气道:“歇歇……再走。”
顾明祯见他形容憔悴,心下有些不忍,便答应了。他站在青罗身前打量着四下,因为有雾,视野可及之处也只是一丈之内,只能隐约看见雾里一棵棵粗大的树干,影影绰绰似是一个个人,颇有些阴森。
忽觉得气氛有些异样,他迅速地转过身察看,只是眨眼间他身后两步处的青罗便失去了踪迹。他大吃了一惊,忙冲到树后面寻找,这才发现树后是一大块斜坡,看来青罗是顺着斜坡滚了下去。他顾不得细想忙顺着斜坡往下走,坡上多是荆棘,他只得艰难地用手拨开,没多久手臂上便到处都是划痕,也不知青罗滚下来是个什么情形。
好不容易穿过了那片荆棘,到了树林中一处较为平坦之地,他停下来急喘了几口气,看看雾气弥漫的周围,发现自己已是彻底迷了路。懊丧无奈之下他只得凭着印象往回走,走了约一个时辰,却还是在原处打转,正觉得烦躁时忽看见两条黑影飘荡过来,瞬间已到了跟前。其中一人喊道:“误闯禁地,杀无赦!”便挺剑攻了上来。
顾明祯与他们打斗了片刻,自知不是两人对手。他急中生智,一边勉力抵挡,一边高声喊道:“我有要事要见曲红缎姑娘!”
那两人闻言一顿,动作渐渐停下,其中一人诧异地道:“你认得我们宫主?”
顾明祯沉着地道:“认不认得等你见了你家宫主便知。”
那两人见他一副稳若泰山的样子,怕他真是红缎的旧识,便不敢狠下杀手,叽叽咕咕商量了片刻,最后觉得还是把他带到红缎面前比较保险。于是点了他的穴道,又用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将他带回了月昭宫。
重见光明后顾明祯发现自己坐在一间雅致的客厅里,前面的主人位子上坐着个美貌的红衣少妇,她身旁站着两个侍卫,正是适才抓他来的人。
因身子不能动,顾明祯只得坐在位子里朗声道:“这位想必一定是红缎姑娘了。”
红缎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是谁?又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顾明祯答道:“在下隐州顾明祯,来此寻找弟弟顾明楼。至于宫主的名字,却是明楼告诉在下的,这一年多他一直思念着宫主,时有提及……”边说边偷偷打量着红缎,果然她眼中隐隐有泪光,明显心情十分激动。
顾明祯暗里松了口气,他其实是故意试探红缎心意,如今看来她对顾明楼余情未了,那么顾明楼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才是,而自己也多半能顺利脱身。
红缎平息了一下情绪,道:“他不在这里。”又忍不住涩声道:“你说得好听,他既然不舍,当日又为何弃我而去?”
顾明祯道:“他也是迫不得已。他被令弟抓走了,还被打得遍体鳞伤,费了好了力气才脱身,因得知宫主已另择良偶,他只能黯然离开。”
红缎怔住:“什么令弟?——我并没有弟弟!”
顾明祯道:“详情我也不知,他名字叫曲青罗,十六七岁模样。听三弟语气似乎连令尊令堂都不知道他还活着。总之当日是他抓走并且囚禁了三弟,所以三弟才被迫离开了你。”
红缎呆住,假如这事属实,那么顾明楼就是冤枉。可是如今自己已改嫁了司韩,难道这一切真是造化弄人么?
这时又听见顾明祯道:“昨夜明楼来此将令郎归还给宫主,一直未归,是以我今夜前来寻找……”
“慢着!”红缎忽然打断了他,不解地问道:“什么令郎?”
顾明祯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解释道:“那曲青罗前些日子带了个婴孩去了寒舍,后来明楼探悉那孩子是宫主之子,所以前来送还,难道宫主不知道这事么?”
红缎怔忡了片刻,之后转眼看向身边两个侍卫,沉声道:“最近几日一直是你们俩当值,可有遇见过顾公子?”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其中一人退后一步躬身道:“启禀宫主,确有此事,只是……只是副宫主吩咐属下二人不可将此事泄漏给宫主,望宫主恕罪!”又把前夜的情形仔细说了一遍,原来当时他们抱着孩子进去禀告时正好碰见副宫主司韩,就把这事告诉了他。结果司韩抱走了孩子,又叮嘱他们不可将此事告诉红缎。
红缎霍然站起身来,怒声道:“到底他是宫主还是我是宫主!顾公子他人现在何处?”一张俏脸气得通红。
那两人见她发怒,都吓得面如土色,红缎产后脾气格外暴躁,他们生恐会受罚,于是连忙道:“顾公子现在水牢。”
“那还不快将顾公子带来!”
两人忙唯唯诺诺出去了,没多久又匆匆跑了回来,大惊失色喊道:“启禀宫主,顾公子刚才被人劫走了,副宫主正带了人去追。”

22

红缎下意识看向顾明祯,眼中露出询问之色。顾明祯连忙道:“与我无干。”心念忽然一动,脱口道:“也许是曲青罗,是他带我来这里的。”
红缎想了半晌,终于开口道:“阁下还是先请回罢,令弟我会一定想办法救出来。到时自会派人送他离开,你无需为他担忧。” 虽然按规定应该杀他灭口,可想着他是顾明楼的兄长,实在是于心不忍,又嘱咐道:“关于这里的位置,请千万不要告诉旁人,也千万不要再回来,否则……否则我只能不客气了。”
顾明祯淡淡道:“若无重大之事,我是不会再打扰的。”他的回答其实含糊,可红缎在心绪纷乱之下并未留意到。之后她又吩咐其中一个侍卫蒙住顾明祯的眼睛,将他送出了月昭。
待那侍卫带顾明祯离开后,她立即转向另一个侍卫急声问道:“那孩子长什么样?象我么?”语声不禁有些颤抖。
那侍卫嗫嚅着道:“的确……的确有几分象宫主您。”
红缎全身一震,面色顿时煞白。她一把揪住那侍卫的衣领,死瞪着他厉声叫道:“那你怎么还敢瞒着我?还不快去把司韩找来!”
那侍卫吓得忙不迭点头答应着,转身跑开了。侍卫走后她扶着桌子不住地颤抖着,口中嘶声道:“司韩,如果你敢……如果你敢……我定将你千刀万剐!”
顾明祯猜得没错,救走顾明楼的人的确是青罗。当看见青罗时顾明楼同样大吃了一惊,因怎么都没料到他能这么快就逃出大牢。
回山洞的途中顾明楼不停地追问他是如何逃脱的,可自始至终他都一声不吭。说他生气罢,也不大象,他脸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整个人简直象座雕像一般。
到达昔日两人住过的山洞,顾明楼见洞里有不少婴孩的衣衫用品,似乎那孩子在此颇住过一段时日,思及侍卫说红缎生的孩子死了,正打算追问青罗他那宝宝的来历,不料青罗忽然从床下掏出一副铁链子锁住了他的左脚,然后将链子的另一端牢牢固定在了墙上。
锁好顾明楼后青罗头也不回出了山洞。顾明楼问他这么晚去干什么他也不理。无奈之下顾明楼只得独自枯坐,想着现时不同往日,估计再想说服青罗送自己回去已是不可能,心里头越来越焦躁。
天快亮时青罗终于回来了,看起来甚是疲惫,眼圈微微泛红,倒似是哭过一般。他迅速地爬到床里背对顾明楼躺好,然后盯着墙发楞。顾明楼小心翼翼问道:“你之前去哪里了?怎么那么久?”
青罗不出声,隔了良久,在顾明楼几乎当他睡着了的时候听见他低低道:“宝宝回到他娘那里了,他一直在哭,嗓子都哑了——他都不认得她,一定是害怕。”
“……他娘是红缎?”
青罗闷闷“嗯”了一声。顾明楼放下心来,先前的疑问也立时抛到了九霄云外。见青罗一副很难过的样子,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他虽不满青罗抢了红缎的孩子,却也知道他疼爱孩子是真,于是安慰他道:“孩子总还是应该跟着娘亲。”
“我也能照顾他的。”青罗很固执地坚持道。
顾明楼只得道:“你这么喜欢孩子,那就自己生一个……咳!我的意思是娶个妻子帮你生一个。”然而试着设想青罗娶妻的情形,总觉得怪怪的,象是吞了只苍蝇。
青罗却很不领情地瞪了他一眼,道:“我只喜欢宝宝。”仿佛顾明楼这句话亵渎了宝宝在他心目中的神圣地位似的。
顾明楼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角,他明明是一片好心的。不过他忽然觉得纳闷起来:按青罗的性格不是应该毫不犹豫地把宝宝再抢过来么?难道是月昭宫守卫更加森严了?可依照青罗的身手,只要蚊子能飞进去的地方他就能来去自如,该不会为区区几个护卫所限才对。当然他可不敢当面问他原因,免得反而提醒了他这么做。
此后一连好几日青罗都始终一言不发,问他话他也不理,有时他会出去一阵,带点吃用的东西回来,之后就坐在那里发楞。夜里他总是背对着顾明楼一动不动躺着,有时顾明楼故意试探着亲近他,也总是被他冷冷避开。在这样冰冷的氛围下煎熬了几日,这夜顾明楼终于忍无可忍道:“我知道你恨我家里人那么对你。若是想要折磨我报仇,索性来个痛快的,这么不明不白的真叫人窝火!”
青罗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终于开口道:“我不折磨你,我只是要你陪我过一辈子。”
顾明楼先是怔忡,之后低头踢了踢脚上的铁链子,道:“你的意思是……你准备绑我一辈子?”
青罗点了点头算是回答。顾明楼顿时焦躁烦乱起来,喊道:“我整天被拴在这里哪儿也不能去,你也不肯和我讲话——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至少你解开我,让我在洞口走走透透气,我保证不离开就是。”
青罗却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不会信你了,你说什么都是骗人的。可是没关系,只要你陪着我就行了。”
顾明楼听了这话又是困窘难堪又是恼怒,可因没了信誉也是咎由自取,所以发泄不得,憋闷之下他咬牙威胁道:“你要是不放开我,我就绝食!”
青罗看了看他,道:“你绝食好了。”
顾明楼忽然回想起初遇青罗时自己就被迫“绝食”了好几天,那种滋味他可是永远都不想再尝试。想着大丈夫能屈能伸,是以他立即讪笑了一声,道:“我开玩笑的。”
青罗不理他,背过身子开始换衣衫。顾明楼望着他清瘦雪白的背脊咽了一下口水,想着这几日他从未求欢,甚至避开自己的一切碰触,忍不住问他道:“你以后也不打算做那件事了对么?”
青罗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道:“难道你想做么?”
为了面子顾明楼连忙道:“我当然不想,我只是……只是想确认一下。”
青罗又追问他道:“你为什么不想?”
“这……”顾明楼忽然有了主意,于是正色道:“其实男人应该和女人做那件事,只有一男一女结为夫妻,过一辈子才是正常的。而男人和男人做那件事则是污秽的,会被世俗不容,永远都抬不起头来,所以……”
“那只要不做那件事,就不算污秽了罢。”青罗静静打断了他,“我不需要做那件事,我们就这么过一辈子。”
顾明楼吃惊地瞪着他:这人也太会断章取义了罢?自己的原意是男人不能和男人一起生活一辈子,所以他应该放自己离开,结果他却理解成只要不做那件事即可——那个根本不是关键!若是非得枯守在这样的深山里,却还要禁欲,也实在太残忍了罢。可是那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已经出了口,如今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一计不成,他心中又生一计,好声好气问道:“你是因为孤单才要我陪你么?”
“……算是罢。”
顾明楼点点头,用着很真诚很理解的口吻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一个人独处任谁都会觉得孤单。不过外面的人那么多,比我诚实可靠,比我心地好,比我长得好的大有人在,你可以去找个更好的陪你,不一定非要我罢?”
青罗却毫不犹豫地摇头道:“虽然你的确坏心,虽然你老是骗我,虽然你恨我,虽然我也想过永远不见你,可是不行,看不见你的时候我满脑子全是你,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觉,心痛得象是要马上断气了一般……”
说到这里他捋起自己的衣袖露出光裸的左臂,一道道伤疤似是血红的蜈蚣在白雪里蠕动着,甚是可怖。惊骇之下顾明楼倒抽了一口凉气,颤声道:“这……”
青罗平静地解释道:“你看,每次觉得要断气时我都要用刀子划一道口子,这样就觉得好些。可是血流多了就会头昏,头一昏就会睡着作恶梦,梦里有好多人拿着刀追杀我,你总是跑在最前面一个,很凶的样子……这时我就会心痛得更加厉害,简直想要发狂——我不要一辈子这样下去,所以无论用怎样的方式,我都要你陪着我……”
顾明楼睁大眼睛瞪着他,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从来没这么震惊过,不是为了这些丑陋的伤口,而是为着青罗的那番话。虽然他用着那样平淡的口吻说出,却是如此惊心动魄——难道他竟是爱着自己么?不是由于孤单而是由于爱才思念,因为求之不得,所以要伤害自己——难道真相竟是这样的么?
多么荒谬的结果!顾明楼简直有些想笑,可是表情却比哭还难看,心口仿佛被什么重物持续猛烈地击打着,闷痛得头脑有些眩晕, 却又在心底某处溢出丝丝缕缕的甜蜜来,缠绵不绝。
无论是谁,总渴望被人爱,被人视作独一无二,顾明楼也不例外。可是青罗的爱却是如此难以被人理解,叫人几乎窒息,因为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甚至他连什么是爱都不知道!顾明楼敢打赌他一定不知道正爱着自己。
一旦明白了青罗的心事,许多从前完全不能理解的行为立即有了解释。比如说他会因为自己和李汝嘉独处就毒打自己,这其实是一种占有欲;又比如说无论怎么赶他都死赖着不走,却会为自己打他一耳光就主动离开,那是因为伤了心;而他这次带了个孩子若无其事地跑回来,也是由于实在放不下自己,哪怕明知道不受欢迎……他的行为虽是幼稚荒谬甚至暴虐,顾明楼却无法藐视他的感情——任何人的感情都不该被藐视,只要那是出自真心——这世上的真心本已太少了!
过后的几日顾明楼想了许多许多,将从和青罗初识到如今的点点滴滴都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对于青罗毫无疑问他一直都是敷衍哄骗策略,只为能求得一时之安。可愈是如此,问题愈加复杂——持续的欺骗令青罗感到混乱无所适从,他越来越不知该如何同人相处,所以如今才会采取这般极端的手段,要绑着自己过一辈子,甚至不需要言语和身体上的交流,只是这么干耗着——何其悲哀无奈的选择!
想着青罗对自己的执着如此强烈,要他能主动放弃自己已成奢望,若是再延续从前,最后的结局只能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顾明楼渐渐开始觉得应该换个方式和他相处。对于青罗,也许如同洪水一般只能疏导不能拦截,否则结果将会是不停地建造围岸,又不停地被推倒,节节败退,直至泛滥成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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