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梦回
惜颜睁开眼,暗红的帐子里面已透进了光,明晃晃的,天已大亮。
翠屏那丫头怎没唤我?惜颜略略有些恼怒,平白无故浪费了大好的晨光,转念又想,自己平日里睡眠极是不好,难得看自己睡这么熟,那丫头自然不忍心唤醒了自己。于是就继续躺在床上,呆呆地想事情。
昨个晚上和仪贵妃喝了点酒,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居然就梦见了离开了6、7年的故居,想起那江南潮湿的气候和淡淡的风,还有延绵不断的细雨,走在矮矮的屋檐下,要略略低头......
江南,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的就忆了起来?心里突然就觉得湿湿的,像是被那江南的雨淋着了,干不了了。
思念总是毫无预兆地就冒了出来,一时间也就剪不断。那时候,父亲办了书院,就在自家的大院里面,一清早就会传来琅琅的读书声,惜颜有时候就躲在窗子后面听,父亲那时候也年轻,面容英俊,目光清澈,不像是这浊世间人。惜颜对于父亲,总是又钦佩、又妒嫉、又担心的。一个男子,容貌比女子还艳丽,目光比孩童还清澈,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又喜又妒的呢?可惜,惜颜的担心成了真,自己15岁那年,年仅34岁的父亲,就撒手人寰,弃世而去。父亲临终那天,眼里依然清澈无比,全没有浊色。他最后喃喃地叫了一个人的名字,随后微笑着而去。母亲正在悲恸、弟弟尚年幼,只有自己,依稀地似乎听到了那个名字:天阳......
惜颜还梦到自己在绣楼里背对着窗子梳头,青铜的镜子里,突然打开了一扇窗,少年英俊的脸就那样扑面而来。可惜颜回过头去时,却已从梦中惊醒。她叹口气,想来,即使是梦里,也没法将那个人的脸记起来。是的,隔了5、6年,那张本以为会记着一辈子的脸,就这样日渐模糊了起来,最后,终究会什么也想不起来。再背对着窗子梳头,镜子里那扇窗就没法子打开了呢。
想到这里,惜颜又是重重地叹口气。
主子,仪贵妃来了,已经是第二趟啦。翠屏在帐子外面轻声唤道。
哦,请她先坐。惜颜觉得有些点痛,宿醉的缘故吧。
翠屏为惜颜穿上衣服,端来了热水,这一天和往常的任何一天都没有差别,做一样的事情,见一样的人,似乎连呼吸的空气都一样。
厅内,仪贵妃已经和上完早课的三皇子玩在了一起,她也着实是个小孩子心性的人呢!惜颜笑一笑,走上前去,三皇子叫额娘,仪贵妃也抬起头叫妹妹。惜颜身份低,须请安,可仪贵妃也总是俯身扶她起来,这真是个没有架子的人呢!
仪贵妃似乎从来都不看重自己的身份,尽管她是九王爷的女儿,而九王爷则是一手将皇帝捧上皇位的人。登位后,皇帝几乎杀尽了皇族人,而九王爷却一日比一日蒙受恩宠了。若不是仪贵妃至今无子,早就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可是,仪贵妃对此似乎也并不在意,快快乐乐地作着自己的快乐人儿。公主出生的终究是不一样的,惜颜就算是想破头也成不了那样的快乐人儿。
昨个是我不好,让你喝了酒.一早来看你,翠屏说你还睡着,去了又来,你方才醒过来......仪贵妃喝了口茶,轻轻地笑着,若是早先知道你不能喝,也就不那么灌你了,你也一味不说,老是这样子,难怪别人背地里都说你眼高过顶呢!
别人要说就说去吧!......惜颜款款地坐下,将三皇子拉到怀里,抹去了脸上的灰尘,也难得能睡这么个好觉啦,我该谢您才对啊......
那我可担当不起......仪贵妃停了一下,又问,你可知道最近宫里头来了个新人?说是皇上巡游江南时带回来的,貌若天仙的好模样,唱得一嗓子好歌,皇上已经连着恩宠了好几天呢......仪贵妃带着点我知道小道消息的神秘颜色,好像说得是邻家的事情。这对夫妻也真着实奇怪呢。
惜颜也笑。您啊,什么时候也喜欢打听这些啦?我这些天也没出过门,这里的访客也少,自然不知道。不过呢,这些和我也没什么太大干系,美貌是求也求不来的东西呢!我也不是做梦的小姑娘啦......
是的,从15岁进宫那年起,惜颜就知道,自己是没有权利来做梦啦!镜子里的那扇窗关上了,再也没有人去打开了,窗子后面的那张脸,也终究要忘记的。
你这个傻人儿!入宫才3、4年,怎的就成了个怨妇?那往后的日子还要怎么过?
惜颜不说话,只是摸着儿子的头发。
进宫第一年,惜颜也不特别得宠,可就那么一双手数的出来的日子里,怀上了三皇子。宫里头的人都说惜颜命好,这么快就有了龙种。可惜颜当时自己还是个15岁的小孩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奴才们都随着主子,主子受了恩宠,自己也能飞上了天,就能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踩在脚底下。惜颜小小一个女孩子,也没什么身价权势,在这宫里头,就难免无依无靠的了。怀着三皇子的时候,喝了一杯茶,肚子就疼了三天,差点连孩子也保不住。好一点后,才从翠屏那里知道,皇帝把主事的梅妃、玉妃等人赶出了宫。外头人都说,其实皇帝还是向着婉贵人的。惜颜也只是淡淡一笑,自己的事情也只有自己才知道,旁人看不得自己高兴,自己遇了难,他们恐怕也会扔石头下井呢!还好,孩子是保住了,万幸,万幸。惜颜忍不住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生下三皇子不久,惜颜就册封了婉妃的号,着实让人羡慕了一阵子。其实,依着惜颜的身世,入宫封个贵人也是天大的恩惠了。更何况,怎么看,婉妃也不是受宠的那一个,一年也就那么3、5天,皇帝会偶尔想到了宫里还有个婉妃,识琴棋书画的,为人也不张狂,总是一脸淡淡的笑容,无欲无求的样子。
惜颜记得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有一次就呆呆地看了惜颜半天,然后说,孩子,你要毁也毁在自己的性子上头......是为父的过错......
那时候,惜颜不懂地问,爹爹,我的性子怎么了?怎么是父亲的错呢?
自己的父亲,穆风延,江南第一名儒,20岁的时候就名冠中原,性子也是清淡至极,像是这煌煌宇宙都不在他眼里。父亲终身不仕,只是入宫教过当年的太子、现今的永延帝一年诗书。可是对这一年,父亲一直是讳疾莫深。而父亲从宫廷返家,不足2年,就匆匆谢世。虽然外面传言极多,而惜颜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只是父亲临终时唤着的那个名字,让惜颜猜中了所有的事实。当今皇帝,永延帝的名字就是朱天阳!
惜颜每回想到这里,心里就钝钝的痛,过去了3、4年,却依然像是昨天发生的是事情。成了一条沟,跨不过去,只能对着自己叹息。镜子里,那个淡漠的人,要怎么样才能改变呢?或许就如父亲说的那样,已经毁在了那性子上头了呢!
二 玲珑
永延帝18岁即位,当太子的时候,太子宫里的一名宫女怀了孕,生下了现在的大皇子,可惜母亲是隶部出生,这皇位,是怎么也轮不到的。二皇子是当年为皇帝宠幸一时的梅妃所生养,当初若不是看在二皇子的面子上,梅妃毒害婉贵人和皇子东窗事发时,就不单单是赶出宫那么简单呢。饶是这样,永延帝也就疏远了二皇子。好在孩子还小,4、5岁的天真快乐样,丝毫没有留下什么阴影。照例高高兴兴地打闹,孩子心里头,哪能藏什么东西呢?
再下来就是婉妃的三皇子了。永延帝着实是喜欢这孩子的。小小的孩子,性子内向,却又礼貌乖巧,才三岁,就已开始读诗,一副少年才子的模样。永延帝空闲了,就会将三皇子召了去,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教他认字。如不是永延帝不那么宠着婉妃,宫里宫外的,怕早就把三皇子当作太子爷捧在手里了吧?
可是,只有婉妃惜颜,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宫里面,下小雨的时候弹琴,天晴的时候画画,入睡前读两首诗,醒来无事,就和自己下棋,一脸闲散淡然的笑容,宫里头也没多少奴婢,清清静静地过着日子。永延帝一次心血来潮,就和惜颜对弈了一局,却输地一塌糊涂。
哎,没想到惜颜的棋艺竟不比风延的差呢......皇帝笑了起来,随即,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怔怔地呆了片刻,起身不留一句话地拂袖而去。
那是唯一一次,惜颜听到永延帝提起自己父亲的名字。他叫着自己父亲的名字,竟然比谁都更悦耳动听,也比谁都更加顺口,像是叫惯了的名字一般,可是,他们相处,毕竟只有一年光景。
惜颜一滴泪就滚了下来,只是永延帝已经转身,看不到了。惜颜有时候真想拉住皇帝的袖子,问问他父亲在宫里的那一年,究竟遇到了怎样的事,才使得那样一个清澈、无虑的人变得满脸哀伤,竟然那么早就谢世而去了。可是,惜颜知道,自己只能想想而已。自己猜出了开头和结尾,却猜不着那过程,那些知道过程的人,大概也都随之而去了吧?所以,只剩下永延帝,一个人怔怔地发呆,21岁的年轻帝王,居然露出了那样悲哀的目光。这大概也是出乎了父亲的意料吧?
惜颜坐在后花园的石椅上看书,三皇子跟着翠屏扑蝴蝶。临近暮春,阳光明晃晃地有些刺眼,惜颜就放下书,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孩子。当年,父亲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在院子里面扑蝶的吧?那时候的院子,没有现在这么大、这么华丽,可是角角落落里都放着兰花,白色的花,凄凄惨惨地开着,有清幽的香味。父亲是爱兰的人,大凡君子都会喜欢兰花。有时候,惜颜想,这个也许就叫做约定俗成了,自拟伪君子的人,自然要和以前的君子一样,喜欢这象征君子的兰花。只是父亲,本就是一株傲世的兰。
惜颜住进现在的风荷宫的时候,院子里也摆满了兰花花盆,许是前任主人疏于打理,绝大多数都已枯死。惜颜想起自己的父亲,就叹口气,亲手打理起那些娇贵的花儿,时间久了,倒也救回了几株。一次,永延帝来的时候,竟呆呆地看着花,忘了进屋子。那时候,惜颜就想,也许,这屋子是父亲住过的地方吧?可是到处仔仔细细地寻,却也找不出半点父亲存在过的痕迹,家具、器皿、甚至是梁上的漆,都是新的。只有那些兰花,留了下来,染上了父亲的魂,让自己给救活了几株。后来,皇帝送了百余盆兰花来,却再也没有对着兰花发呆。许是他明白了,这些花,已经不是那些花了。
三皇子在走廊的台阶上摔了一跤,哇哇的哭声惊扰了惜颜的思绪。惜颜走过去,蹲着看那个小小的孩子,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发,孩子就会止了哭声,这孩子,小小的,却能看透别人的心思呢!也难怪皇帝会喜欢他。可是,惜颜却总是隐隐有些担心。小孩子,就锋芒毕露的,恐怕会折了福,做母亲的也只能在一边默默守着了。
惜颜抬头,刚要站起来,却见走廊上走来一队人,一眼就能看见中间那个锦衣华服的女孩子,14、5岁的样子,跟自己入宫时差不多大小。生面孔,却让人忍不住多看。想必就是皇帝从江南带回来的玲妃玉玲珑吧?果然是倾国倾城之貌。
惜颜略略行礼。可那个女子也不停顿回礼,只是看了惜颜几眼,便和侍女们匆匆而去。看她侧头和身边的宫女交谈了几句,想必是在问自己的身份吧?
惜颜回过头,却见翠屏一脸忿忿的样子。什么嘛,不就是个江南的歌姬,居然给主子您脸色看!亏得遇到我们主子,否则,任谁都会吵起来呢!
惜颜牵起三皇子的手,笑着,我还真想跟人吵吵架呢!
留下翠屏,有点尴尬地笑。
是的,想和人吵吵架,就和别人一样,和这世上所有人一样,该妒忌就妒忌,该不满足就不满足,该哭的时候就哭......可是,这性子也就这样子啦!父亲果真说的没有错呢!毁掉了,就扶不起来了。
仪贵妃有时候来坐坐,惜颜也就渐渐知道了那个新来的玲妃的事情。原来,她就住在自己西手边的未秧宫里,两个人用了同一个后花园,走几步就可以看见未秧宫里依依的柳树。只是惜颜难得出去,所以这么久也就遇到一次而已。那个玲妃也是个孤傲的人,哪宫的主子讨好她,差了人,送了东西,请了她,却也是摆了个冷脸,一声不吭,不高兴了,起身就走,也不管主人、客人脸上的尴尬。甚至连太后的面子,也不给。要不是皇上宠着啊,早就被后宫那些主子奴才的吃了呢!仪妃依然象是在说别人家的闲事,幸灾乐祸笑眯眯的模样。
可不是,那天在后花园遇着,婉主子行了礼,她倒好,一声不吭就走,全不把后宫的规矩放在眼里呢!仪主子......翠屏也忿忿不平地讲起前些天的事情,却让惜颜打住了。这点小事情,就不要烦了仪贵妃。惜颜依然那股子清清淡淡,与己无干的样子。
遭了训斥的翠屏,不甘心,却也乖巧的退到了一边。惜颜就和仪贵妃安静的坐着,喝茶,听屋檐下的雨,恍然间,惜颜似乎又回到了多雨阴霾的江南......
翠屏,把我的琴取来。惜颜吩咐了一声。
惜颜的琴艺是父亲传授的。那个时候,父亲总是说她聪明。颜儿,要不了几年,你就能超过我了呢......只是......父亲隐隐有些忧郁,惜颜也没有问父亲欲言又止,在担心些什么。现在想来,怕是曲高者寡吧?可是,父亲,弹琴是给自己的听的,不是给别人听的呢......
仪贵妃虽说也不怎么懂音律,却也静静地坐着听。突然一个高音,那把自家带来的琴居然断了一根弦,惜颜的手指上渗出一点红色。还未等翠屏叫出来,院子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来的,居然是隔壁未秧宫的侍女。
我家主子,我家主子,侍女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惜颜就和颜悦色地走过去,把站在雨里的侍女拉到了廊下。说吧,你家主子怎么了?
我家主子,说,说婉主子的琴声,琴声扰了......
什么!侍女话还没完,仪贵妃已经站了起来,顺手给了那侍女一巴掌,侍女猝不及防,差点摔倒廊下,幸好惜颜拉住了她。
仪贵妃......惜颜转身拉住仪贵妃的手,只是个侍女,您又何必动气?回头又对侍女说,回去吧,我知道了,代我向你主子道个歉......
侍女走了,仪贵妃依然一脸恼怒。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得了两天宠就翘上天了!看怎么摔下来的!你也真是任人欺负呢!我真不知道你真的没脾气,还是脾气太好!
好啦,姐姐您生什么气啊!这琴弦断啦,不是正好?来,我们去下棋......
原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结了。可谁知,第二天,那侍女又敲开了风菏宫的门,这次居然说是这院子里的兰花熏着了自己的主子,要把这些兰花全都搬走。
仪贵妃不在,翠屏却看不下去了,惜颜还在沉吟时,翠屏就把那侍女推出了门。可是片刻之后,她就红了眼睛出去,到内务府找了两个宫人,叫他们把风菏里面的兰花都运走了。
惜颜那时候就呆呆地看着那些父亲留下的和皇帝送的兰花被一盆盆搬上推车,运走了。翠屏,闻到没有?院子里,还是有兰花的香气呢......那时候,惜颜就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轻轻地笑了。
第二天,惜颜就求见了永延帝。3年多来,这还是第一次,永延帝竟是亲自迎到了西暖阁的门口。
皇上,臣妾家里来了家书,说是母亲抱痒,特地来请辞省亲,望皇上恩准......
虽说全家搬到了京城,可惜颜入宫三年多,莫说是省亲,就是家人也从未来过宫里。永延帝也就点了点头,着令内务府安排省亲。
三天后,惜颜就带着翠屏和三皇子回了家,远离开了皇宫的是非。
三 临风
那年的4月,惜颜带着三皇子,翠屏及几个宫女回到了京城的娘家。
那是一幢坐落在小巷深处的老宅子,旧旧的墙瓦,紧闭的大门,宅子很大,却空落落的,就好像惜颜的心,空空的,不着边际。当年,在江南的祖宅里面,每天进进出出的,那些弱冠少年和达官显贵们总是慕名而来。人总是附庸风雅的。穆风延就这样淡淡地笑着,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与己无关地闲散样子。只有几个出色的学生,才能看见他真正的笑容。这个鄙视着这世界的男子,原来只是想着要离开而已。想着要离开,所以,这世上的一切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