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离不答,他只知这已是他能报复李长空的唯一手段,但两国战火蔓延,百姓之苦,他却想也不敢去想,忽然之间,只觉心头空空荡荡,一片茫然。李长空叛国又如何?成了千古罪人又如何?就算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更能如何?这一世的仇,究竟要如何去报,才算解恨?
李长空摇头道:"阿离,你做不到!"萧离喃喃道:"那你可有别的法子,消我的心头之恨?"李长空道:"有!你跟我来。"下马缓步走去。
不远处一棵树下已摆好了棋盘,小福子候在一边,跪下叩头道:"叩见陛下!"李长空摆了摆手,下马走了过去,在一边的石礅上坐下,微笑道:"先来陪我下一盘棋。"
萧离道:"你究竟要干什麽?"李长空悠悠道:"只是忽然觉得,我这一世,就像一局棋,一局惨败无比的棋,只以为事事尽在掌控,一路攻城略地,风光无限,到了局终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已输了个干干净净,一子不胜。阿离,你我恩怨,不死不休,所以,了结之前,再下最後一盘棋,如何?"
萧离在另一边坐了下来。李长空展颜一笑,道:"你先来。"端过一边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
萧离慢慢地下了一子,李长空应了一子,下得一会,道:"阿离,你可知我如今心境如何?"萧离不答。李长空微微一笑,道:"你自然不知,我自己也是不知,就像如今,你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如何报复一般。"手上应了一子,续道:"母後逝去之後,我为报复,誓要让你倾心於我,如今想去,其实是一个借口,一个让自己可以至少继续爱你一段时日的借口。我以为那段日子已倾尽这一生爱意,谁知爱意却是倾之不尽,当日我只道自己可以不爱你,谁知却终究不可以,若早知不可以,我哪会让人辱你?一早便亲手杀了你!"
萧离不答,手上微微发颤。李长空道:"後来你疯了,我很欢喜,虽然还是觉得对不起母後,可是好歹,也算有了交代,至於你呢,就更好了,否则咱们哪里还有可能?本来这样已是最好,就这样慢慢地耗完这一世,下一世,再好好来过。谁知道後来,你却又醒了,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什麽都不想了,只想和你一起,耗完这一世了事。你自然不肯,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谁要带你走,我都不许,拦不住,我就杀,神来杀神,佛来杀佛!终於连七弟也逼死了,湘湘也死了,你,我也终於留不住。"
萧离拼命咬著牙,啪地放下一子,道:"说完了?下棋!"李长空点头,抬手拭去他脸上泪滴,微笑道:"好!"果然暂不再说话,专心下棋。
渐渐地,两人下得越来越快,过得一会,却又越来越慢,终於下一子也要思付许久,棋盘上已呈胶著之势,萧离默然举棋,一时难以决断。李长空拿著枚棋子敲著棋盘,微笑道:"阿离,我们棋力相当,以前下棋,也经常下成这样,纠缠胶著,最终只能不了了之,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可以了局的!"伸手在棋盘上一抹,将所有棋子尽数扫落,道:"你瞧,没了棋子,不就结束了?"
萧离抬头,道:"什麽意思?"李长空道:"棋子没了,局就结束了。人若死了,恩怨,也就了了。阿离,你想了千万种要我死的法子,又有什麽区别?结果终归都是一样。"执起他手,轻轻一吻,道:"下棋的时候,一局棋了,便可另起一局,重新来过,阿离,我们这一世已了,却还有下一世,下下一世,可以一直下下去。"
萧离挣开他手,呼地站起,咬牙道:"休想!"李长空慢慢抬头,凝视著他,鲜血丝丝缕缕地自嘴角溢出,脸上却兀自微笑,道:"阿离,我知道只死一次,消不了你的恨,所以,这一世欠下的,我下一世接著还,生生世世地还你,可好?"
萧离的泪水终於汹涌而出,却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泪水究竟是因何而来。所有人都死了,如今李长空也死了,什麽都结束了,可是他怎麽办?
李长空悠悠道:"我还有一些时间,可以看看夕阳,看看这山,这河,阿离,这是这一世的最後一次了,再陪我一会,可好?"
萧离道:"你下了毒?"李长空道:"你放心,毒下在茶里,你不会有事。"萧离冷笑道:"我自然不会有事,否则龙华便有事了!"李长空点头道:"不错,我还盼著你让西林收兵呢,否则,阿离,你知道我一定不肯舍下你的。"
萧离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忽然脚步一顿,捂住胸口坐倒在地,嘶声叫道:"李长空,你......"
李长空也是大出意料,过来抱住他叫道:"阿离,阿离!"
萧离瞪著他,嘴角缕缕黑血溢出。李长空,你够狠!
李长空拍著他脸,连声叫道:"不是,不是,阿离,我没有对你下毒,我下的毒真的只在茶水里!"萧离恨恨瞪著他,良久,苦笑著喃喃道:"罢了,我也正不知道该如何收局,这样也好,剩下的事,让他们去做吧......"
李长空叫道:"真不是我,真不是我!小福子,这怎麽回事?"小福子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陛下,奴才......奴才不知!"
李长空怔得一会,不再理他,痴痴看著萧离,低低道:"阿离,你说的是,这样也好,也好,剩下的事,由著他们去吧......"萧离没有看他,喘著气,眼神渐渐涣散。
有人在身後不远处唤道:"长空。"
稳步过来的那人一身青衫,风流儒雅,正是失踪许久的沈青玉。李长空抬头看著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喃喃道:"青玉,你下的毒?"
沈青玉看著二人,道:"是我,毒下在棋子上。"李长空茫然道:"你特地来下毒杀他?"沈青玉面无表情地道:"下毒是顺便,我来,主要是告诉你们一些在临死前必须知道的事。"
李长空道:"什麽事?"忽然嘘了一声,抱紧了萧离道:"别吵,阿离不想听,我也不想听,你走吧!"沈青玉道:"你怕麽?你怕我也要说!当年,其实我的人,在李长明派出的刺客下手之前,就让一名相似的宫女换出了柳皇後。"李长空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失声道:"可是那尸体......"忽然狂喜起来,道:"那不是我的母後,我母後她其实还活著,是不是?"沈青玉摇头道:"不是。"
李长空呆呆地道:"那,那......"他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什麽,却说什麽也不敢相信,只有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
沈青玉的话却一字一字地将他最终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刺客毒死的,是那名宫女,可是我在天牢里见到萧离来救你,听到他说,他会帮你平反,我就知道,我完了,你一定会原谅他,甚至会更爱他,我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得到你的爱,於是我决定,玉石俱焚!我让我的人用同样的毒酒毒死柳皇後,又将她送回了冷宫,然後告诉你,我来不及救她。杀她的人,是我!至於长明灯的事,当然也是我让人放的野狗。长空,从小到大,你最信任的人,一直是我,你身边有多少人是我挑选的?你那日带去的人中,当然也有我的人!"
他缓缓蹲下,看著李长空空洞的眼神,慢慢道:"我离开之前曾说过,你所有的爱和恨,都给了他,所以我才离开,现在,我想问你,你的恨,给不给我?"
李长空颤抖著缓缓伸出了手,掐住了沈青玉的脖子,却终於无力下手,或许也不想下手了。他茫然看著眼前苍白憔悴,却依旧风流俊俏的脸庞,似乎很专注,又似乎什麽都没看见,看了许久,道:"不!都已经结束了,我现在,什麽都不在乎了,这辈子的事,没有什麽放不下的了。只有阿离,只有阿离,"他低头看著萧离,迷茫的眼中忽然又焕发出热切的光芒,喘著气,几乎是兴奋地道:"阿离,这辈子的事,我们都别计较了,下辈子,我们现在就约好了,一定要好好重新来过,好不好?好不好?啊?!"
萧离奄奄一息地睁开眼睛,看了他最後一眼,喃喃:
愿来生,再不──相见!
啊!──
李长空一声狂吼──,阿离,阿离,你怎能连来生都就此绝了我?!
那一声嘶吼,终是打破了所有希望。山下的三人缓缓抬头,天边,夕阳如血,豔红得让人晕眩,狂风掠过,吹起满地落叶,炎炎盛夏之中,竟让人感到了彻骨的凉意。
数日後,六十万龙华大军齐集铁牙关,抵抗西林。赫连弃终於还是撤了兵,此时古兰和丹奴却已各自出兵,龙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战之中,数年後战局兀自胶著。就在这旷日持久的争战之中,龙华日渐势弱,而李玄非驾崩之後,群臣各自拥护李长空的两名遗腹子为帝,杨谥真拥李长空长子,皇太孙李知弘,飞虎将军狄野则拥次子李知微,两派相争,致令龙华无帝数月,直至杨谥真因古兰战事吃紧,不得不赶赴战场,狄野乘机命人除去皇太孙李知弘,其弟李知微终得登基为帝,龙华的历史,由此进入了下一个时代。
(全书完)
死局之不是喜剧的喜剧番外
所谓不是喜剧的喜剧番外,呃,实在是有点胡编乱造!
"爹爹!"一个粉妆玉琢的娃儿欢跳著奔入内院,扑入一名白衣男子的怀中,高高举起手中擎著的山鸡野兔叫道:"爹爹,我今天打到的猎物比雷亚哥哥他们都多!"那男子一把举起他,大笑道:"舒儿真本事!"
後面几个小孩儿钻了进来,皱起鼻子做著鬼脸,不屑地哼了几声,道:"了不起啊!都是叔叔替你打的!"舒儿回身刮著小脸,道:"羞羞!师父就是帮我拿著弓嘛,哪里有替我打?输不起就别跟我玩啊!"
後面的那几个小孩不服,还要再说,一个青年走了进来,笑道:"雷亚、托奇、夏木,舒儿比你们小,是弟弟,不许欺负他!"三个小孩中看起来最大的那孩子悻悻道:"我们哪里有欺负他?每回都是他欺负我们!"另两名小孩立时附和。那青年俯身敲了敲先前那小孩的额头,道:"雷亚,不许胡说!舒儿是跟你们玩嘛!"
三名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噘了噘嘴,不说话了。舒儿从父亲身上挣了下来,欢欢喜喜地奔过来叫道:"师父抱抱!"那青年抱起他,笑道:"舒儿乖!我们把这些都拿到厨房里,告诉茉西亚婶婶,这些都是你打的猎物,然後叫她帮你烧上几大盘子,请大家一起吃,好不好?"舒儿用力点头,满脸都是得意。
白衣男子摇头大笑,道:"阿离,我这个当爹的已经够宠他的了,你比我还厉害,我怕他将来会变成小魔王啊!"叫阿离的青年丝毫不以为意,笑道:"我这算什麽?你倒是看看你夫人哪!"白衣男子大笑,笑了一会,凑过来道:"喂,说起我老婆,有件事要跟你说一声,她现在正在厨房里烧菜呢!"
阿离诧异道:"如眉烧菜?她什麽时候学会的?"白衣男子两手一摊,苦笑道:"我前几日看她疯疯癫癫的有些不象话,就跟她说了一通相夫教子的道理,所以......"阿离道:"所以今日她就烧菜来了?"
白衣男子道:"也不是今日才烧,没到这里之前,在家里已经烧了几日了,我和舒儿都吃过几回了。"阿离点了点头,道:"这样,知道了!"说著就要往厨房那边走。白衣男子一把拉住他,道:"唉唉唉,我话和没说完呢!等一下她的菜出来,你好歹给点面子,多少吃一点,有些不该说的话呢,就决不能说!明白了?"
阿离点头道:"明白!"白衣男子大喜,大力拍著他肩道:"好兄弟!最好多吃一些,她就更高兴了!"
雷亚等三个小孩已经围住白衣男子,道:"容叔叔,爹爹说你本事很厉害的,能不能教教我们啊?"白衣男子大是得意,道:"怎麽不行?走,咱们找个地方,叔叔好好教你们!"连儿子也不管了,牵著三个小孩径自离去。
阿离抱著舒儿走了几步,脚步一顿,喃喃道:"不过我一个人明白,好像不够啊?!"回身看去,哪里还有白衣男子和雷亚等人的踪影?想要去找,舒儿抓著他头发道:"师父师父我们去厨房啦!" 阿离忙抓住他手把自己头发解救出来,斥道:"说了不许乱拉头发!好啦,茉西亚婶婶又不会跑了!"舒儿嘟嘴道:"不是怕茉西亚婶婶跑了啦,我们去看娘亲烧的是什麽菜?"
阿离咦了一声,诧异道:"你这麽喜欢你娘亲的菜啊?我在岛上住了两年,她好像都没烧过啊,难道她真的这麽有天份?"舒儿摇了摇头,道:"哪里啊?我们去看她烧的什麽菜,等一下就知道什麽菜不能吃了!"
阿离脚下一个踉跄,本就因为右腿的残疾而有些不稳的身体几乎摔倒在地。舒儿忙叫道:"师父,师父,你有没有事啊?"阿离扶住廊柱站稳,看著舒儿张口结舌,半晌,叹道:"也只有如眉才生得出你这样的儿子!"
二人悄悄摸到厨房里,果然见到一名貌美的翠衣少妇正举著锅铲上下翻舞,虽是炒菜,姿势却十分美妙动人。舒儿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桌上摆著的一排菜肴,嘴里念念有词,显然是在背诵菜谱。
吃饭的时候大堂里坐了好几桌的人,大都是形貌粗豪的汉子,呼喝饮酒,大块吃肉,十分喧哗热闹。白衣男子和阿离到来的时候,翠衣少妇的菜刚上了桌,众人正准备吃喝。白衣男子愣了愣,道:"怎麽这麽多人?"阿离道:"今日打猎,赫连大哥叫了许多人一起去,自然是一起来吃饭。"容孤雪跺脚道:"你怎麽不早说?"阿离小声道:"想叫你的,你跑得太快。"
两人正嘀咕著,有人自後面大力拍了拍两人,道:"怎麽站在这里?听说柳家妹子今儿烧菜了是吧?来,快去尝尝!"阿离忙道:"赫连大哥等等──"却哪里还拉得住人?眼睁睁看著他大口地吃了几口菜,脸色果然如预料般精彩纷纭。待得几口菜下肚,翠衣少妇喜滋滋道:"赫连大哥,味道如何?"
白衣男子已经闭上了眼睛,阿离也转过了头去。只听那姓赫连的汉子顿了一下,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柳家妹子烧的菜,真是──真是这个,百花齐放啊,酸甜苦辣,什麽滋味都有!"回身叫道:"容兄弟,来来来,又好久不见了,咱们喝酒!阿离,你也来!"匆匆向二人奔了过去。
柳如眉喃喃道:"百花齐放,酸甜苦辣什麽都有?"转头瞧著几名刚吃了菜的汉子。那几人鼓著腮帮子面面相觑,嘴里的食物一时难以下咽,可要吐出来却是说什麽也不好意思,半晌有人终於一仰脖子吞了下去,道:"大王近日定是看了不少书籍,连百花齐放这样贴切的形容词也说得出来!"
这叫阿离的青年,自是萧离,白衣男子不消说,是容孤雪,舒儿则是他和柳如眉的儿子,姓赫连的汉子自是赫连弃,方才那三名小孩便是他的儿子。众人吵吵闹闹吃过了饭,柳如眉准备了牲供,几人走了出来,向不远处的一座小山走去。
那边在清静之处立了四座坟,看墓碑上的名字,依次是程决、萧湘、李长缨、白雁亭,那次两国罢战不久,赫连弃便向李玄飞提出了要求,李玄飞自不会在此时拒绝,很快便将四人棺木稳稳妥妥地送到了西林。
几人摆好牲供,上香洒酒,祭拜了一番。柳如眉看著被清理到一边,仍然新鲜的旧牲供,道:"阿离,你还是每日来祭拜他们啊?"萧离道:"反正不远,每天来一次,都习惯了,不来就觉得心里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