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期待了整整一年的星祭,也就这么散了……
“星见请留步……”
我一回头,是沙狐——艴影的手下。我奇怪竟然会有大臣敢叫住我。虽然很少见面,可我知道他们都恨我又怕我,只要我动一动舌头,多疑的王就会相信他们有意造反,不出半个小时,他们的荣华富贵,光彩夺目就会统统化为灰烬。
他欠身施了一礼,恭敬犹如面对王族。我稍稍一愣,从没有人对我这样行过礼。我算是王族吗?我只是王族的异类,王族的耻辱,偏偏那头银发飘逸得像是最尖锐的嘲讽。
“星见有双最美的眼睛……智慧,冷静,美貌,您是最完美的存在,您的微笑也是如此,温柔得像轻风一样吹过心中那一块柔软处……”
我悠悠一笑:“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废话?”
他唇边勾起的笑尤如绽放的曼佗罗般邪美魅惑:“常年一人呆在占星塔中,不寂寞吗?”
我稍稍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朝着面前的人微笑:“你敢在晚上来看我么?”
他的脸顿时煞白。他知道擅闯占星塔是什么下场。
我在心里冷笑,自不量力的家伙,自以为有几分姿色就敢来勾引我。艴影你就派这么个小子来对付我,未免太小看我了吧。
他很快地恢复自制:“我对星见一片真心可见。”
言下之意,就是无需证明了哦,真会说话。
“真星?真正的星星满天空多得是,我最不缺的就是星星,你慢慢排队等着吧。”
他一惊,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插进来的一个人打断。
“沙狐,以你的职位,应该没有资格和星见促膝长谈吧。”
沙狐见了他,很仓皇地告辞草草离去。自 由 自 在
来人金眼金发,一颦一笑都光芒夺目,仿佛最耀眼的太阳,都要为他殷勤地撑开金色的雀屏。
郁芒,每每看到他,心头总是没来由的一紧。我认识他,是的,在我成为星见之前,我就认识他。有几次在占星塔见过他和母亲两人窃窃私语,低首交谈。他见了我总是笑着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宽大的手掌透着暖暖的感觉,像是太阳的味道。
然而现在,面前的他,不复当时的慈祥,对着我表现出来的只省忠于王族的恭敬。他朝我欠身一礼,我和他从此行同陌路。
纵使风光至此,星祭一结束,我还是不得不回到了那一片漆黑的占星塔,这是我的命……
午夜时分,我听见了一个沉重的脚步声。来者冷冽的目光在我脸上凝结成冰。他所至之处,血腥味挥而不散。
下一刻,一双粗糙而宽阔的手掌无声无息的拂过我胸膛。仿佛有骨肉被击碎的声音。一阵撕心裂肺的巨痛突然电流般窜过我的四肢百骸,温热腥甜的血从我口中汹涌而出。
他残酷而平静的说道:“寒星,你最好有所收敛。下次再敢触怒我,就没这么简单了!”
冷冷的丢下一句,他重重脚步的余声留下一个寂寞可怖的黑夜的感觉。
冷月下,溅血的伤口发出了凄凉而满足的狂笑声。我看见鲜血从我体内蜿蜒流出,浸润在月亮柔和的光线中……
我轻轻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响起。
果然,下一刻——
“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倔犟,为什么总是违抗父王?”
我莞尔一笑道:“因为只要有你在,什么样的伤都可以痊愈啊。”
夜澹的手指轻轻按压我的伤口,一阵尖锐的痛楚划破了我的神经。他的声音有些生气:“我不想再看到你身上有伤痕出现!”
抬起手,他修长的手指上聚集起淡淡的紫光。手指所到之处,鲜血淋漓的伤痕便渐渐转淡了。然后他静静地抱起我。他的神色带着疼惜的沉郁。这个怀抱让我嗅到了温暖的气息。我抓紧了他的衣襟。
“我担心你啊……”他语气柔若春水,却让我胸口已痊愈的伤忽然间痛得受不了。他继续旁若无人地说着:“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寒星?”
他蓦地抓紧了我的手,然而我却低下头,根本不敢回应那种突然几乎要将我燃为灰烬的张扬跋扈的热情。
他把紧扣在我身上的双臂松开,无力地垂在他自己身体的两侧。他勉强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向我说:“寒星,其实,就算你再怎么伪装,我还是能看见,你眼中的伤痛……”
胸口比他没来之前还要痛,不知所措的我一拳挥了过去。他并不闪躲,于是这一拳狠狠地落在他的嘴角上,殷出了鲜红的血。他用舌头去舔净自己嘴角的血,低下头,沉痛的表情。
“我不会再来了。”说着,当真起身走人。
眼看缤纷色彩变为灰暗,痛楚自灵魂深处传来,一阵又一阵。我在等待那一份孤独的来临,还是等待那一阵寒冷的偷袭?
静寂里,盘错纠缠的心情。
十年前,初至紫园的那一瞬之间我被他吸引——紫园里的紫色人儿。那一对紫眸,紫水晶般晶亮的美丽宝石之中折射出来的光芒。他阳光般的笑脸,悲天悯人的个性,让我第一次对阳光自由以外的事物有了向往,第一次产生了孤独以外的情绪。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在意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渐渐地,开始贪婪地想要留住他,让他分享我的黑暗与孤独,于是刻意破坏他的心情,自私也好,残忍也好,放纵自己去伤害他。可是,为什么每每看到他受伤的眼神时我也会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他说了,他不会再来,永远不会再来……
心,突然灼烧似的痛。迸裂的眼泪,像山水出峡似地流,仿佛能把生命也冲走,却怎么也冲不淡心中的悲伤。我将手深深叉入冰凉的墙壁中,头斜倚靠在手背上。
哭累了,我缓缓的睁开眼睛,却发现他去而复返,好笑地看着我独自哭得大雨滂沱。
“傻瓜,骗你的……”自 由 自 在
我揉揉眼,看到紫葡萄般的瞳孔中满面泪痕的自己。
“别让泪水糟蹋了这么美的眼睛!”他边说着边轻轻地把手伸向了我,为我拭去眼角的眼泪。
我一怔:“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他笑了,唇角勾着艳若春花的弧线,缓缓褪下身上闪耀斑斓渐次颜色的美丽袍子,“你很特别,有一对引人犯罪的焦羽。”
然后他把我紧紧地抱住了,用舌舔拭我眼角边的泪痕,又在我的嘴上轻吻。他很近地直直望着我,用那种可以穿透人心的眼神望向我。
他手边紫色的光晕一闪,淡紫依稀的雾气弥散开来,越来越浓……宽大的袍子随即裹住了相拥的两个人。他的温柔,一寸一寸地淹没我的身躯,浸透我的灵魂……
第三章 锋芒毕露
夜澹不是王最得意的儿子,却是王最疼爱的儿子。我曾经诧异向王那般嗜血如命的人竟然也会有如此温情的一面,但他每每唤着“澹儿”的时候,眼神中多少总是带着罕见的慈爱。最奇怪的是,他看着夜澹时,总会不自觉地看向夜澹身后的空气,仿佛有什么人在那儿。
第一束曙光投进来的时候,我睁开眼。占星塔的屋顶,依旧是腐朽的黑色。
我摇摇身边的人,睡梦中的夜澹仍死死地搂住我的脖子不放。我踹了他一脚,“你再不走,会有麻烦的。”
他总算是醒了,慢吞吞地爬起来,意犹未尽地凑上来吻我的眼睛:“没关系,反正一会儿我们要一起出去的。”
“出去?我?”我一怔。
他眯起眼,端详我的神色:“昨天父王把我叫去,赐了我许多护身的宝物,还特许了我提出让你送我出城的要求。”
两人打理好衣着,他挽起我的手出了占星塔。
王子出行,果然不同凡响,尤其是三位王子同时出行。大大小小的官吏术师差不多都到齐了,决不输给一年一次的星祭。大王子夜淼换上一袭银色的术袍,恍惚中惊觉得是他的银发长至拖地。我暗笑,他费尽心机,无非就是在声明自己的嫡传身份,可惜每次我和他同时出现时,人们总会把我和他的银发放在一起比较联想。我是无所谓,他的行为就多少显得有些滑稽了。二王子夜炎,一如平日红色术袍,奔放而狂傲。当然这个场面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三王子夜澹了,他依旧是一脸温和的盈盈笑意,却在众目睽睽下死拽着我,丝毫不在意以郁芒和艴影为首的一帮人的异样的眼光。我觉得有趣,就没有抽出手,任他牵着。
总算送走了他们,人群散去。我颇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我不舍的,是夜澹,还是留在塔外的感觉,我也不清楚。
面前人影一闪:“星见,我们又见面了。”
“沙狐,我有名字,请叫我寒星。”我对他微笑。
“真的,我可以吗?”我对他的态度的突然转变,让他不可思议极了。
我笑得越发妩媚:“那时有郁芒那只老狐狸看着,我知道你这只小狐狸斗不过他,只好赶你走喽。”
他半是感激,半是兴奋地上前握住我的手,我微笑着默许了。
他忽然转转眼珠:“这样好么?三王子才刚走诶。”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走了的人,又何必挂心呢,何况他是否有命回来还是个问题。”
“你……”他显然是吓了一跳,抓住我的手松了松。
“王为什么要派出三位王子,摆明了让他们手足相残。王真的会这么愚蠢吗?”
“你的意思是……”他的眼中闪出惊疑之色,“王故意用此事试探三位王子。”
我坏笑:“不仅是王子哦,还有朝中的那些心怀不轨的人……”
他抓紧了我的手:“那‘千羽石’到底……”
我敛起笑容,正色道:“沙狐,如果你能得到‘千羽石’,可否能答应我一件事?”
“为了你,上刀山,下火海,我在所不辞!”他一拍胸脯,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忍住笑,我抽出手,放在了他的肩头,把嘴靠近了他的耳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转身离去后,那个认真的表情仍让我一想到就笑得头痛欲裂。
守塔的士兵奇怪地看着我洗了一上午的手:“星见,怎么了。”
我笑着晃晃湿漉漉的皮肤已经泡得发皱的手:“刚刚碰了脏东西,觉得恶心……”
一个月之后的朝会,我照例以此为借口走出占星塔透透气,听到了“几位王子暂时还没有消息……”的消息。
正要回塔的时候,跟随在士兵一个个木桩似的倒了下去。有人把亮晶晶的宝剑架在我脖子上:“得罪了,星见,你最好和我们走一趟。”
我不喜欢管闲事,但这闲事似乎已经赖定我了。 自 由 自 在
挟持星见,胆敢做出这种大不韪的事,无非是为了“千羽石”,蒙蔽了心智,而且人数一定也不少。
我虽然不喜欢呆在塔里,更不喜欢被人绑着,蒙着眼睛。被关了好几天,每天都有人会追问我“千羽石”的真正下落。一定是在这附近洼地三尺也没找到,才出此下策。我一直奇怪他们从我口中什么都没问道,为什么不对我用刑。直到有一天晚上,有人凑到我耳边轻轻说着“我叮嘱过他们,他们不会伤害你的”时,才恍然大悟。沙狐啊沙狐,我到底是该笑你痴情,还是笑你硬的不行来软的?
下一次,有人和我说话,就是“星见,受惊了,恕我等营救来迟”,说着帮我解开了头上的蒙眼布。做瞎子的感觉真是糟糕呢。
“饶命绕命……”哭着讨饶的声音吵得我的耳朵嗡嗡作疼,其中不少声音这几天对我可算不上礼貌呢。扫了一眼,没有看到沙狐,我不奇怪,他在这一伙里一直都是神出鬼没的,一定是闻声而逃了罢。
对着跪了一地的人,我笑得意气风发:“笨人,当时王当然不可能将寻石之事假手于外人,即使是派亲生儿子也绞尽脑汁地让他们三个一起去,相互牵制。王才不在乎自己的儿子会变成怎样,他只在乎自己的王位能否坐稳……”
“呵呵”有人干咳两声,我蓦地回头,是郁芒。
郁芒,是所有王子幼年时学习术的老师。在我眼中,他是一个完美的存在。如同初秋的枫叶高洁、如同初春的竹笋矜持。纤细却强韧,内敛又热情。独独让我想不通的是他这样一个人竟然甘心为了那个暴君鞠躬尽瘁,对王族忠心耿耿。
他支开了身边的人,走上前对我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朝中是有不少人心怀鬼胎,但大多是有贼心没贼胆,这次一下子抓了这么多人,不能不说是星见的功劳。”
我听出的话外音,却装蒜:“为王效劳是我应该做的。”
“若不是星见相助,这次的事也不会闹这么大。”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委委屈屈地说着,“见到火,我好心想煽煽风把它煽灭,谁知道力气不够,火势愈来愈烈了……”
他没有被激怒,只是淡淡一笑而过。
非刻意的漠视让我不舒服,我很不甘心地主动急攻:“郁芒,你不是笨人,应该不难感觉到吧……王的末日……”
他的脸色没有我期待的明显变化。“我有我要守护的人……”他沉下脸,“你的锋芒太露了,很危险的……”
“谢谢您……我只是怕黑,想让自己的生命中尽量多些光,哪怕为此烧尽我自己。”
“你的眼睛和你母亲一样美……”他忽然盯着我,喃喃道。
现在提到她,我居然还会有想要失声痛哭的冲动,我皱皱鼻子,挤出一个笑容:“十年前的星见继任仪式上,我没有见到你,你一定是不想看到她死时的样子,那个模样离‘美’可是有着很大的差距。”
他低头不语。
蓦然,有种不明所以的感觉占据了我的心。“郁芒,星见不是无所不知的,我只能看到真正曾经发生的事,和以后会发生的事,却看不到人们心里在想些什么……所以,有时我保护不到你,你自己要小心……”
“你还是留点力气保护自己吧。即使你不在乎自己,别忘了有人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有点放浪:“郁芒,你真会说话,沙狐和你比起来差远了呢。”
他一脸正经:“你误会了,我说的是三王子!”
这时,一个小兵来报。“三位王子已经取得‘千羽石’,在归途中,一切安好。”
“还有……”小兵迟疑了一下,看看我。
郁芒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自 由 自 在
“三王子在千手族与族长很是交好,甚得人心,听说千手族已送来了休战文书。听说都城有变,他又马上日夜兼程赶回,估计日落之前就能进城。真是孝心可嘉啊……”
我在一旁笑笑,告辞退下,回我的占星塔。
在塔里的日子一向过得平庸而乏味,现在也是,不知过了多久,我默默静坐着看太阳一点一点沉下去,等着冰凉的气息包围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