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园————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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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中庭花园里出现一抹白色的身影,下午三点半,正好是午后散步时间,当然,鬼是不看时间地点天气的。
看着那抹孤单薄弱的身影通过被风吹的左右摇摆的大树,听见豆大的雨点拍打地面屋檐的声音。卫灵头脑一热,操起门边的伞奔出去。
小羽对头上忽然出现的伞表示惊讶,无言看了看身边人。
总不能让美人淋雨吧。可是微弱的小花伞在风雨里飘摇,一点用都没有,卫灵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冻死了。在小羽古怪的眼神里,他忽然想起来,人都死了,怎么怕淋雨,看见那些雨穿过他透明的身体落到地上,真够少见的,还觉得自己真傻的可爱。
反正出也出来了,卫灵嘟囔了句,只是把伞往自己头上挪了挪,好人做到底,路上黑漆漆的,就陪你走一段。

"啊欠。"鼻子通红,好像感冒的样子。
"该,谁让你发疯,居然跑去淋雨的。山上的雨最吓人了。"小蝶一边说,一边温柔的递上生姜茶。
就是一时头热而已,卫灵在心里嘀咕。不知怎么的,他陪小羽走到半山,看见他独个站在山崖上,看着通往山下的路,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是在等生前的情人回来吗,每天如此,风雨无阻,是不是从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不断的等待。
冥冥之处,心里有某个小角落翘了起来。
"小蝶,你知不知道梁家人里面有个叫小羽的女孩子,年纪很轻就死了,估摸着就现在这两代。"看小羽的打扮,可不是什么古早的人。
"没啊,除了现在大少爷的姑妈,梁家很久没有小姐了。"
"你再仔细想想,她肯定在这里长大的,不一定叫小羽,可能名字里有一个羽字。"
"你这么一提,倒有一个,四少爷名字里就有个羽,我妈还是他的保姆呢,可惜他20岁那年突然生病死了。"
卫灵一口姜茶差点哽在喉咙里,我呸呸呸,那大美人居然是个男的,想他二十年来好不容易动心的对象居然是个男鬼,做人真是太失败了。

3
第八天,白露园里的准备已经到了如火如荼的阶段。整幢房子装潢一新,热闹非凡,到处是从附近乡下雇来的打杂工,佣人们忙的热火朝天,整天谈论这次的宴会。梁家的宴会每年都是大排场,就连北京香港的客人都会蜂拥而至,其华丽隆重当然是乡下人从来没看见过的。
所有的房间都打扫干净,布置的一尘不染,所有的窗户都一一打开,走廊里浮动着灿烂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墙上的壁画当然也不可幸免,清洁工似乎是把整桶的洗涤剂往上面扑,拿了粗糙的擦布使劲抹,好像恨不得剥下一层漆来。
这一切对房子里的鬼来说当然不是好事,没有舒服的阴森环境,他们只好搬地渡假去,壁画上的老小姐们生前是多么喜欢这宴会啊,现在也不得不龟缩在墙后面,无限怀念地重温美好的往昔。
"站那,别动。"卫灵挥舞手里的画笔使劲朝林间的小羽比画。无所事事他被赶出房子,从藏书室找来一个画架,索性在庭院里画风景。虽然他的技术引来无数过往女佣的羡慕眼光,可小羽对他一眼不甩,让他满足的虚荣心像戳了一针的气球,哧的就扁了。
白衣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轻轻走向树林深处,正如他轻轻的来。
卫灵微微眯起眼睛,操起手里的笔,快速勾勒下眼前的画面。时值斜阳西下,薄薄的水雾弥漫在树林背后,渲染出不同于红,不同于绿,不同于蓝的色调。而那一抹白就从这团团迷雾里跳出来,醒目又迷人眼。
卫灵不断的调色上布,迅速却挥洒的描绘着,太过专注,竟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悄悄的接近。
直到在最后一块空白被铺上自己满意的色彩后,他略微后退,眯起眼睛看了看,又赶上前在几个小地方做了改动,放下调色板和笔,他这才好整以暇的抱着胳膊欣赏自己的作品,从小就能学了一手好画,进了大学专门和线条图纸打交道,很久没这么痛快的画了。卫灵甚至下意识摸摸下巴--他得意时的习惯动作,却没发现油彩上了脸。
"噗嗤"身后的人终于打破沉默,笑了出来。
卫灵看了看他,低头收拾画架准备打道回府。
"画布是有生命的,红色给他热情,绿色给他活力,蓝色给他生命,可你的画布上颜色灰暗,你想表达什么?"
蒙特卡罗的话,这乡下地方居然碰上行家了。卫灵再次抬头,仔细打量这个陌生人。这人不算年轻,却也没有中年人颓废。个子很高,皮肤有点黑,一副悠闲自得的表情不能掩饰他眉间的皱纹和额头的严厉,这人平时一定习惯发号施令,就像是把学生踩在脚下的学院教授。是卫灵不感冒的一类人。
"现在来谈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欣赏观会不会太过时了,大叔,我只想画自己脑子里东西,不想让我的画布变成一个调色盘。"
"你的色调倒像是一个死气沉沉的糟老头子,我可不相信,你这么年轻就清心寡欲,不是想装深沉吧。"来人当然不客气以嘲讽回敬。
"没错,是想玩一玩深沉,当然我这样的小儿科在您眼里不值一提。想必您不用装也够辈分的了。"这人的脸越看越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一定是某个学校里老师之类的吧。
那人显然对卫灵的针锋相对不适应,微微一愣后才意外的笑了笑,问:"你是谁,你可不像这庄园里的人?"
"我是一个匆匆过客,俗人何必在意。"索性深沉到底,闷死你。
"那我先说,我是......"来人主动伸出右手。
卫灵的视线从他肩膀上跳过,小羽结束了散步,正从树林边走过来。他推开那位大叔,拿起自己的画使劲在空中招摇。
"你在跟谁打招呼呢?"
很明显,当小羽看见那人的脸时,冷漠的表情顿时鲜活起来,卫灵想尽办法耍宝想博得的美人一笑,居然就这样毫不吝啬的绽放了。倒抽一口冷气,卫灵心里很凉。
"你......是不是......俊?"目不转睛的看小羽快乐的跑过来,答案不言而喻。
梁家俊再次惊讶的盯着这个陌生年轻人,曾几何时,这个另人怀念的称呼从那个逝去的人嘴里念出来,他又从何得知。
卫灵忽然觉得很滑稽,他们两人一鬼,阴阳两方,站成一个三角,梁家俊在看自己,自己注视着小羽,而小羽当然全身心的看着梁家俊,没有交会的目光围成一个奇特的多米诺骨牌,谁也找不到答案。
到最后,卫灵实在受不了,忿忿然转背离开。回自己的房间,从窗户往外看,那小羽几乎和梁家俊寸步不离,紧紧挨在他身边,满眼都是自己的情人。
何苦呢,他根本就看不见你。卫灵贴着窗口,喃喃说。

"大少爷,你看看菜单这么安排成吗?"
梁家俊跨进大门,老梁就恭恭敬敬来请示。
"行,就这么办吧,老梁,刚才在院子里画画的人,你认识吧。"
"他是我家那口子的外甥,叫卫灵,是建筑系的学生,成绩还不错,明年也就毕业了,少爷,您看这孩子好不好,能不能到您手下打打杂什么的。"
"还行,再说吧。"
两人正说着,远处天空传来一阵马达声,越来越近,在花园里布置的佣人纷纷抬头看,只见一架画的五颜六色的飞机一样的东西从天而降,渐渐的,还能听见上面的人兴奋的尖叫。
"老三这家伙,真亏他想的出来。"
这不是,那东西摇摇摆摆掉下来,直往花坛里冲,在修剪完好的花丛里划了两道深深的沟,直到五十米后才完全停下来。一脚揣开挡风板,梁家勇猛的从舱里跳出来。
"大哥,你看我这机型改装的怎么样?"
"你飞了多少路?"梁家俊边笑,边慢慢走过去。
"从远洋机场到这里,今天爬了200米高都没问题,宝贝真争气。"他炫耀的拍拍主机箱:"发动机完全是我自己改造的,酷不酷啊?"
"酷,你要把这尽头花在工作上就好了。"
"别学我老爸,难得我能消停两天,才赶巴巴的提早来这。"
"我就知道,二叔什么时候来?"
"他有生意,大概当天能来吧。"梁家勇拍拍舱里一个粉红女郎,尽管她脸已经吓的惨白了。
"醒了没有,丽丽,不是你自己吵着要上来的吗,胆子跟针眼那么大,怎么当我女朋友啊?"话虽这么说,花花大少还是挺怜香惜玉的把她扶起来。
"那我行不行啊?"另一个黑玫瑰从舱里探出头,蛇一样的手腕早就缠上他的脖子。
"就安妮最乖,来亲一个。"
香艳场面闹的花园四周的佣人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是。
梁家俊倒是司空见惯了,很镇定的说:"把小勇所有的行李都搬到最大的那间客房去,那两位小姐......"
"就和我一块。"梁家勇百忙之中抬起头:"别忘了加一床水被子。"

4
迷迷糊糊中,小羽的脸陡然在眼前出现,面无血色,比他那身衬衣还要苍白,颤抖的手握不住水杯,啪,杯子应声落地,而他的身体也慢慢滑了下来,倚着窗台不住的喘气。猛然一个呜咽,呕出一手的血,天旋地转,一头栽了下去,左手指关节僵硬发紫,最终还紧紧拽着一边的窗帘。丝绸帘子无声的盖在他睁圆的眼睛上,到死他都是一副惊恐不能置信的表情。
冥冥中,远处传来一声尖利悲怆的惨叫。
"啊"卫灵一个冷丁睁开眼睛,一头冷汗,清楚真实的梦境。
"醒了。"卫蔼君那张死人一样的脸出现在天花板前,吓的卫灵又一个寒战。
"大姑,您站开点成不,吓死人了。"
姑妈也不恼,说:"穿戴好了,就到大门口来,今天三太太回来,所有人都得到下面去迎。"话音没落,她就悄无声息出去了。
卫灵嘟囔着起来,十分钟后下去,大门口已经黑压压的站满人,梁家俊站在最前排,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其他男女佣人排成三排,整整齐齐的站好。老梁一个个看过去,不时给那些男仆正正领结。几乎不出自己房间的姑妈也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看见卫灵出来,就对他招招手。
"大少爷,他就是我昨天说的,我那个侄子,卫灵。"老梁拉着卫灵恭恭敬敬的说。
梁家俊全然不像昨天初次见面的样子,一脸公式化,平淡但时时透露威严的表情,他微微扫了一眼卫灵,没有说话。
老梁使劲拍了拍卫灵的手,着急说:"这孩子,这么没礼数,还不向大少爷问好。"
卫灵嘴角动了动,伸出手,大声说:"梁先生,我是卫灵,您好。"
梁家俊淡淡看了看他的手,轻轻恩了一声,转过身去。
这是报复,他绝对是报复,卫灵强压着肚子里的火气,站到姑妈边上。
不出几分钟,打远处绿地车道上开来一辆漂亮的劳思莱斯,绕过雕塑喷泉,在大厅正门停下。老梁立刻带着一个跟班走下台阶,打开车门。
一个尊贵的夫人下了车,完全的英伦风格打扮,圆边草帽,一身简洁得体的套装,戴白手套的腕上挂着一个金边白色小包,从外表看,她顶多四十左右。
"哎,家俊,天气真热,是不是,舒娟,小海,快下车,到屋里去凉快凉快。"梁家俊微笑着去扶她的手。而一个穿水手服的小男孩从另一边车门下来,蹦蹦跳跳跑过来,一位少妇跟在他后面。
"大哥,好久不见了。"秦舒娟笑着和梁家俊打招呼。那男孩索性跳到梁家俊肩膀上。
"小水手啊,又重了不少嘛,家声呢,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
"他忙着生意,我们婆媳两个就自己来了。"梁连珠笑着说:"路上没有男人陪,倒轻松自在,就是这小家伙闹腾。"
"奶奶,我要吃冰,我要吃冰。"
"好好好,进去一边吹空调,一边吃,我的小祖宗。"
"我们进去吧。"梁家俊抱着小海在前面开路。
梁连珠边走看,惊喜的说:"这大厅布置的不错,还是当年那个样子,白玫瑰,我最喜欢的,插的很雅致啊,是谁的主意?"
"都是老梁办的,一切都和原来一个样,连一点细节他都没忘记。"梁家俊笑着说。
梁连珠回过头,似乎要对老梁说几句赞许的话,斜眼却看见卫蔼君,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随之,又顺着卫蔼君的目光仔细打量了卫灵几眼。
"老梁啊,你还是那么细心啊......蔼君,你......也一点都没变啊,还有,这位,这个年轻人是......"
"他是我侄子卫灵,夫人。"
"哦,"梁连珠若有所思点点头,说:"家俊啊,我想到院子里四处走走,舒娟你带小海去吃冰,蔼君你和卫灵这孩子陪陪我就好。"
梁家俊对姑妈的决定有点意外,他若有所思的看了卫灵一眼,不动声色的抱着小海和其他人进去。
卫灵跟着两个妇人在院子里闲步,直到院子最深处的凉亭里坐下,梁连珠凝神盯了卫灵好半天,叹了口气说:"孩子,你多大了?"
"二十。"卫灵被闹的一头雾水。
"小羽要是还活着,也有二十岁了。"梁连珠禁不住低下头,颤声说。
卫灵一愣,才明白原来她就是小羽的母亲,仔细看,两个人眉宇之间还是有些相似的,正看着,他们的来路上出现一个影子,小羽正慢慢的走过来,悄然站立在花坛边。
"这么说,你......你真的能看见?"
"呃,您指什么?"
"就是......蔼君说,你能看见小羽的魂,还能跟他说话。"
"是,我们是能交流一下。"
梁连珠急切的说:"那,那你能看见他,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瘦了,你们经常碰面吗?"
"是,他经常在房子里走动。"卫灵边看亭子外的小羽,边说:"他很安静,不太说话,但是精神不错,他穿一件白衬衣,很漂亮。"
"你在看哪里,他是不是就在那里。"梁连珠猛的往亭子外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
"对,他在那,就站在花坛边。"
梁连珠徒劳的看了很久,忽然掩面跌坐在石凳上,含泪说:"可怜的孩子,我知道,我知道他的苦,他一直没有安息,还在这房子里徘徊,他是怨那,他现在一定非常恨我。"
"是我这个当妈的不好,是我害了他。"
小羽的魂定定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泪水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悲伤。
"两个儿子都是我的宝贝,我的心头肉,哪一个我都舍不得,可那会又有什么办法。我已经失去了小羽,没了小儿子,我不能丢下大儿子,我也是没有办法,小羽,你不要怪妈妈啊。"
卫灵听着,蹊跷之余也被母子俩悲伤的样子打动,禁不住走到梁连珠面前,柔声安慰说:"夫人,您不要太自责了,小羽他从来没有怨过你,您这样伤心他反而看得难过。"
这样说好吗,抬头看见小羽感谢的目光,卫灵继续说:"他现在在白露园还是过和以前一样的日子,心平气静的,反而比以前更舒服些。"
"不是,你骗我,他一个魂魄在这里徘徊,一定是永不瞑目的。"
"不,那只是他对这里执念太深,太想在这里生活下去,太想见到你们而已。虽然你们看不见他,但他可以在这里保佑你们,为你们祈祷。"
梁连珠抬头看了看小羽站立的地方,小儿子抱以安慰的笑容,她似乎能有所感觉,她说:"这孩子从小就心善,不管有多大的恨,受多大委屈,他都不放在心里,他是我最好的孩子,可怜你一个人留在这大屋里,身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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