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我......」曾晖的喉头一阵哽咽,他从未有过无法理解夏煜的感觉,而如今真的觉得和他离得好远,仿佛再也不能回到原来无话不谈的时候了。
夏煜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你本来就很适合为官,可是在官场不比以前,你自己以后要小心了......」
曾晖心机深沉,表里不一,夏煜永远也不会有他这种铲除异己时的一个「忍」字,包括坚忍和残忍--光看他不动声色地欺骗夏煜、鸩杀赵无咎就知道了。那是从政必备的先决条件之一。
夏煜知道自己永远也狠不下心来,这注定了他根本不是当官的料--为什么自己现在才发现这些?如果他能够早些了解......那又怎么样?他当时还不是十分憧憬能够进入文渊阁吗?但是在失去了无咎之后夏煜才发觉,和无咎相比,那些东西根本微不足道。
曾晖看着他远去的黑色身影,心中突然掠过一阵惆怅。他知道有许多事情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
夏煜去求见张居正,向他明白地表示了引退的决心。张居正一听之下心中大为惊愕--他没想到真的竟然有人能够放弃唾手可得的名利和权势。
「夏贤侄,你可曾考虑清楚了?想当年你爹夏相爷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啊!」张居正不咸不淡地说,心里对夏煜的行为不以为然。
「张世伯放心,小侄已经想透了,我义弟曾晖是先礼部侍郎曾铣曾大人的三公子,文武双全,精明强干,人品远胜于我,我举荐他替我进入文渊阁,一定不会有负世伯的期望。如小姐肯下嫁于他,更是锦上添花,小侄那些旧部,我也尽数托付给他了......」夏煜明白张居正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所以他让自己变得毫无利用价值,相信这样他就不会再对自己有任何兴趣了吧?
果然张居正眉毛一挑说道:「这么说来,贤侄是心意已决罗?人各有志,老夫亦是无话可说......也罢,竹里坐消无事福,你倒是看得开,老夫也不会强人所难,你自己好自为之便了。」
夏煜淡淡一笑道:「多谢世伯成全,恩德小侄没齿难忘,就此别过。」
张居正哈哈大笑道:「莫忙莫忙,难道你不当老夫的女婿,我就将你逐出家门不成?那也太小看老夫的器量了吧?这样,你先留下来,难道你不想亲眼瞧见小女和曾贤侄的喜事么?你也算是男方的亲眷吧?」不等事情完全稳定下来,张居正是不会轻易让他走的。
夏煜无奈只得说道:「那请世伯即刻挑选良辰吉日,夏煜身有要事,恐怕不能久作淹留。」虽然他已经派出不少人帮忙寻找无咎,可是他还是希望快些离开,自己亲自去找他。
天下初定,张居正也不拖延,立即将女儿的婚事办了。曾晖无端加官晋爵,又娶得娇妻,春风得意自然是不在话下;而其它的几个兄弟也都分别封了官,惟有夏煜一人在冠盖云集之际,悄悄地飘然远引。
百尺章台缭乱飞,重重帘幕弄春晖,怜他漂泊奈他飞。淡日滚残花影下,软风轻送玉楼西,天涯心事谁人知!
--《浣溪纱 杨花》
半年后,北京
夏煜在半年之内几乎踏遍了赵无咎以前曾经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可是仍旧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其实根据夏煜的分析,当时无咎若是真到了北京,根本就不可能再有时间到别的地方去!因为,他身上的毒一定发作了......
北京周围他当然是翻了个遍,可是茫茫人海中要寻找一个刻意避开自己的人,甚至可能是尸骨已寒的人,真是谈何容易呵!夏煜满面风霜之色,内心所受的煎熬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回到暌违半年的京城继续开始第二次的寻找,夏煜心中的悔恨和痛楚已经渐渐地沉淀为对无咎痴狂专注的追寻--不管他到底还在不在人间,无咎是他此生想要追寻的唯一。如果没有了这个目标,他将不知道究竟生存为何!
在一家酒肆里休息的夏煜静静地坐在桌前,无意识地啜着一杯冰核紫苏饮。炎热的季节又来临了,不知道今生是否还能与无咎共同泛舟采莲?那时的他们,是多么的幸福!而无咎,又是多么的满足!仔细想下来,原来快乐时的他,才是最美的......只不过是去年的事情而已,为什么回想起来竟然像是前世的记忆一般?曾经以为可以永远在一起的--他不禁又将手伸进怀中,取出玉风来拿在手里轻轻地摩挲着。
「客官,买把扇子吧?」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拿着几把折扇突然站在夏煜面前。
夏煜这才从深思中猛地回神,对他微微一笑说:「我已经有扇子了......」然后只见那小男孩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情。看他衣衫破旧,身材瘦小,想是他单单依靠卖折扇艰难度日,甚属不易,夏煜不禁再度温言开口:「不过我还是想买一把,多少钱?」
那小孩一听,忽地笑开了,露出一口白牙:「不贵不贵,一把十五文钱!上面还有我哥哥画的画儿,很漂亮的......」说着他献宝似地打开一把扇子,夏煜一看那扇面,本来微笑着的脸上登时变色。
那扇面上画的,分明是成都省身书院里的风荷四举亭!夏煜瞬间像是发狂了一般,抢过那小孩手上剩余的几把扇子统统打开--老天,全是的!全是风荷四举亭的景色,全景、侧景、荷花、栏杆、湖水、翠柳......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那手法,那笔致,那意境,是他,一定是他!除了他,又有谁能够画得如此灵动传神?!他......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
夏煜一把抓住那被吓坏了的小孩问道:「画画的这个人,现在在哪里?!你快告诉我!」他激动过度,连嗓音都嘶哑了。
那小孩见他突然如此狂乱,害怕得快要晕倒,支支吾吾着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那个......」却说不出什么。
知道自己的失态惊吓了他,夏煜强迫自己缓缓地深呼吸了几口,硬生生地压抑住激动,伸手抚上了那小孩的头,以最耐心的口气柔和地再次问道:「小弟弟,这些画儿是谁画的,你知道吗?告诉我好不好?」
那小孩这才敢嗫嚅着轻声说道:「是、是我哥哥......」
闭了闭眼睛,夏煜忍住心中澎湃的情绪对那小孩说:「这样好不好,你带我去找你哥哥,我把你的扇子都买下来。」
那小男孩惊喜不已地抬头望着夏煜:「真、真的吗?」
夏煜笃定地对他点点头。
那小男孩本来喜不自胜,但随即却又踌躇起来,用担忧的口气说道:「可是我哥哥......我哥哥他生病了,不能见陌生人,不然......」
夏煜一听心急如焚,他像是辩解什么似的对那小孩说道:「我不是陌生人......你哥哥不是你的亲生哥哥对不对?他是不是叫做无咎?!」
那小孩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瞧着夏煜,不可置信地说:「你......你怎么知道?」莫非这个人就是哥哥经常说的夏先生不成?「你是夏先生吗?」他脱口而出。
夏煜立刻拼命地点头,顿时喉头哽咽,眼眶湿润。他找到无咎了!无咎......老天垂怜!他没有拋下自己!无咎,你在生病吗?请你千万要等我!
第十四回 等闲间,把一个照人儿昏善
这是位于京城近郊的一个偏僻的小村落,来去不过二十来户人家。
跟在那小男孩的身后,夏煜的心里惴惴不安,真的能够见到无咎了吗?这不是做梦吧?忽然一群小孩看见他们走过来,都好奇地盯着小男孩身后的夏煜。这个村子甚少有外人到来,而夏煜又是器宇不凡,也难怪他们好奇。
「喂!你不要理禹儿,他们家有个疯子,会把你杀掉的哦!」不知道谁恶作剧地朝夏煜喊了一声。
「不是疯子啦!是个白发妖精,会把人抓来吃掉!」接着另一个人也喊了一声,于是大家都对那个叫做禹儿的小男孩做起鬼脸来。
禹儿的脸登时涨得通红,他生气地辩驳道:「才没有,你们胡说八道!!」
夏煜不知道原委,但他还是瞪了那些嘲笑禹儿的孩子们一眼。毕竟当过书院的先生,夏煜的眼神自然带有一股威严,那些小孩被他看得霎时不敢作声,呆呆地望着他们走远了。
「你过去吧,哥哥就在那边。他喜欢一个人坐在柳树下面。不过,你要小心一点哦!不要吓着他,他不喜欢见到陌生人的。」禹儿指着不远处的一排翠柳对夏煜说道。
夏煜的心跳得快要飞出胸腔,他控制着情绪一步一步地接近那排柳帘,轻轻拂开,眼睛梭巡着寻找赵无咎的踪迹。
他看见一个穿著雪白的衫子的荏弱背影,静静地抱膝坐在柳树下粗糙的石墩上,下巴抵着膝盖。他,竟然是浑身全白--包括一头流泻在背上几乎委蛇曳地的轻软长发。银亮的发丝在微风中轻扬,缭乱飞舞如同漂泊的杨花。
「无咎!」夏煜不敢确定地颤声轻唤,他呆呆地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听到了他的呼唤,那人蓦然回头。清丽的脸上带着如梦似幻的绝美微笑,左颊上的酒窝深深的,笑靥如花般灿烂地绽放着--那是夏煜从未见过的美景,可是,衬着他随风飘舞的白发,一切都只显得凄凉而诡异--
「无咎......」他又轻轻地唤他,缠绵地,带着痛楚。
「你好,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一定是禹儿告诉你的,是吗?」他起身面对夏煜,脸上的笑容更加甜美了,依旧动听的嗓音低柔地吐出让夏煜如坠冰窖里的话来,「哎,他总是这样......」他仿佛有些懊恼,又有些无奈。
「无咎!」夏煜第三次出声,声音中渗入了深深的不安和恐惧--无咎究竟怎么了?他是故意的吗?为什么他好象不认识自己似的?夏煜之前想象过各种各样的状况,可是,并不包括这种--仿佛自己之于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我是无咎,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看夏煜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赵无咎温婉地微笑着,耐心地等待他恢复过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好奇,似乎觉得眼前的人举止怪异。
夏煜抢上前去掬起他垂在胸前的一绺银白,颤抖着声音问:「无咎,你的头发......」怎么会这样的?!
赵无咎看了看夏煜手上的头发,摇摇头说:「本来它是黑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们说夏先生和张家小姐成亲了,我的头突然很痛,像有人在里面敲鼓,身上也好痛,像几千几万只虫子在咬,后来就变成这样了--」下一秒他突然变得有些狂乱,一把抓住夏煜的胳膊急切地问道:「夏先生他没有......他没有成亲是不是?他们是在骗我,对不对?」
究竟是谁告诉他自己成亲了?夏煜看他彷徨凄苦的样子,心仿佛被撕扯开来一般,顾不得气愤,他赶紧迭声说:「我没有成亲,从来没有,永远不会!无咎,别伤心!」急于安抚他,夏煜立刻冲动地拥他入怀。
赵无咎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来,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声:「真的吗?他一直都只想着我一个,是吗?」那脆弱的声音让夏煜不忍卒听,他只能哽咽着笃定地朝他拼命点头。
赵无咎这才安心下来,随即发现自己正被夏煜搂在怀中。他赶紧推开他,白皙的脸上飞起一片红云。「对、对不起,我......」他忸怩地向夏煜道歉,神情无限娇羞。
夏煜无法忍受他这种陌生而疏离的态度。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他宁愿无咎打他骂他,甚至不理会他不原谅他,而不是现在像对待陌生人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赵无咎突然热切地问道,拉他一起坐下,「我觉得你有点面熟呢。」不然平常他很少理会陌生人的。甜甜的微笑一直轻漾在他的唇边,以往忧郁眼眸中满盛的哀愁也完全消失不见,此时的他,又别有一种动人的风情。
夏煜一听他的问话,一颗心慢慢地下沉着......他喑哑着嗓子努力地逼出一句话来:「我叫夏煜,夏天的夏,字初阳。」
赵无咎听了,歪着头皱着眉,看着夏煜苦苦地思索起来,那动作和表情十分可爱。半晌他终于摇摇头放弃似的说:「嗯,我记不得了。不过,姓夏的人真是多呢!以前有个人很喜欢我,他也姓夏哦......呵呵!」他格格地笑出声来,像一串银铃响过。
「无咎!」夏煜再也忍不住,眼眶陡然湿润。难道--无咎忘了他吗?他隐隐恐慌地发觉,有些错误,可能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
收留赵无咎已经将近半年的姜氏夫妇得知夏煜的到来,十分高兴。当初他们发现昏倒在野地里赵无咎,好心的两人见他尚有呼吸,而且像是好人家的孩子,便将他救回了家。那天正是赵无咎毒发的日子。
「他身上有个怪病,每个月里都会发作好几次,每次都很痛苦,我们找了很多大夫,可是他们都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姜三娘赶紧对夏煜撇清,她害怕赵无咎是什么达官贵人家的小孩,如果被他家人怪罪他们没有照顾好他就完了。
「他身上中了奇毒。」夏煜看向坐在一边望着窗外微笑的无咎,咬着牙关告诉姜三娘。
「原来是这样......」姜三娘喃喃自语,「开始他只是每个月发几次病,虽然不太说话,脑子还是很清楚的。但是那一天有人到城里去,回来说是张大人的女儿快出嫁了,要嫁给新的文什么阁的大学士,叫大家去张府帮忙,看能不能捞点油水......当天无咎就发作得厉害,一会儿又哭又笑,一会儿又不言不语的,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头发慢慢地变灰、变白......」她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兀自感到心有余悸--她总觉得那孩子的身上有着一股极深极深的怨气,虽然他从不表露。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变得高高兴兴的了,不像起初每天都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大夫说心性突然转变这是不对头的......从那天开始他逢人就说起一个夏先生,说那个人对他很好很好,最喜欢他,不会和别人成亲......不停地说不停地说,这附近的人都知道他的脑子有点不正常......不过他平时还是挺惹人怜爱的,不生事也不吵闹,还经常帮这边的人写写书信,画个画儿什么,大家也就不怎么在意他的病。只是那些孩子不懂事,常常说他是疯子、白发妖精......」
旁边的禹儿听着不乐意了,他反驳说:「娘,他们不是真心这么说的啦!我知道他们是在嫉妒我有无咎哥哥这么好的哥哥!」因为他长得那么漂亮,又懂很多很多事情--他不知道怎么说,反正这里每个人都承认无咎哥哥是个很棒的人。
夏煜听得虎目含泪,紧握双拳。无咎,他竟然被逼得--发疯了!这个残酷的事实狠狠地啃噬着夏煜的心,无咎不知道娶张家小姐的人是谁,他一定是认为自己在他尸骨未寒的时候就另结新欢,一定是这样!他甚至还会以为自己是存心要除去他以便飞黄腾达的......所以他恨透了「夏煜」这个负心薄幸、怯懦虚伪的家伙,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他逐出自己的记忆!夏煜简直不敢去想象无咎当时的情况--那必定是充满了血泪和煎熬......
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们?我知道自己犯了错,可是这样的惩罚,你让我如何接受?!无咎......他是无辜的啊!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夏煜在心中痛楚地吶喊着。
夏煜成了姜家的常客,他甚至在无咎房间的附近结庐而居,为的是能够时时和无咎相处,虽然他并不认得他。
像是逃不开天生的吸引似的,神智不清的赵无咎竟然还是十分喜欢夏煜,他叫他初阳,常常和他在一起说话,但仅仅是喜欢而已,他满腔的爱意却始终只给那个虚幻的「夏先生」,他最爱和夏煜谈的,也只是那个幻想中的「他」。
「初阳,我告诉你,夏先生真的很喜欢我,他给我买了好多好东西,可是我把它们都弄丢了,他一定会生气的......」两人面对着坐在小桌前,赵无咎黯然地说着一些并不是事实的话。
看着夏煜一脸痛苦的神色,赵无咎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骗你的啦!夏先生才不会生我的气,他最疼我了。他会带我去喝茶......」赵无咎沉浸在幻想中,脸上的表情既幸福又满足。
「无咎......我--」夏煜简直不知道该和这样的他说什么好,他疯狂地嫉妒着那个占据了他在无咎心中位置的莫须有的影子,可是他却根本无能为力!!而无咎和以往不尽相同的性子,居然比以前更加吸引着他!这应该是无咎原本的个性吧?三分温柔,三分狡黠,三分天真,还有永远拋不去的几分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