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奇怪雪蕤到底还想玩什么花样。乐队之后一套街舞,已是高潮中的高潮。观众情绪一如硫磺,沾火便着。这时音箱里清凌凌一声笛音,远远而来,顿时压得人声俱息。
灯光暗下,场边放出烟雾。层云缭绕间,他白衣如雪,折扇覆面,翩然而来。
一步步踏下舞台,盈若凌波。
所有人都屏息。
扇面缓缓抬起,一张脸净素,只涂了淡淡胭脂色眼影,斜飞入鬓,媚挑烟花。
他凝神而舞,步法沉稳轻柔。伴乐笛音起伏,极尽清扬。
这死小子。红葛低低地骂。这段舞编的真不错。
雪蕤广袖飞舞,折扇月样开合,进退辗转,惹来惊叹声如潮汹涌。他舞得益发妩媚,本是东瀛风范的舞,衬着他狐样眸光流转,格外动人。
他背对观众,款款下腰,柔细腰身拗成优雅n字。掌声狂起,他笑意如风。
滴溜溜一个转身,软软半卧,折扇盖地,垂眸浅顾,而笛音正绝。
雪蕤起身优雅行礼。迎了震耳的欢呼喝彩,他目光扫过青葳,便懒洋洋挑一记眼风。
青葳绕到台后。这狐狸衣裳也不换便跑过来。舞着时那么灵巧一个人,这会儿差点给衣摆绊倒。
青葳忍不住笑,抬手扔了什么过去。
雪蕤敏捷抓住。
掌心里微微硌手的,是一枚钥匙。
他猛然抬头。
青葳站开几步,笑意微微。
嗳,咱们回家吧。
十六
六月末青葳便有些大局已定的感觉。
想要去读研的学校是从前的北广,如今的中国传媒大学。三年来他成绩不错,工作出色,学院领导甚是偏爱这个前学生会主席,保送的名额十拿九稳。
意气风发四个字,青葳此时方才晓得其滋味。
那只狐狸算是转了性,照旧懒洋洋娇憨婉转,比从前却少了几分浪荡味道。他素来不大静心上课,这几个月更跟乐队混得昏天黑地,总不忘了打电话给青葳,话题却总是迷迷糊糊吵着说饿。
饿死你,猪。
青葳狠狠地骂,回头出了图书馆,便回去准备晚饭,等雪蕤回来。不管多晚他一定回来,扑到桌上风卷残云,然后满足得直叹气。青葳明白,这孩子受够了流离失所滋味。给他个家,他嘴硬不要,然而就算这温暖如幻觉,他也会死死抓住。青葳一边把盒装牛奶放进冰箱一边微笑。雪蕤,他太惹人心疼。
夕阳光色如雾,点点金黄染透西窗。光阴骤止无限安详。青葳想起两人同居的初夜,怀中那个被舞蹈浸润多年的柔软身体,无限缠绵。他说,你等等我。我会去找你的。
便忍不住微笑。
我当然不会扔下你,我说过的。
青葳想这就是自己要的一切了。
一切。
爱人。平静生活。于心无愧无悔。
七月陪雪蕤去北京参加全国总决赛,顺便自己去中传走走。走院里教授默许的过场,联系一下导师。
MERCURY的其他人都高兴得紧。华纳协办的比赛,若是胜出,便是签约出道的大好机会。雪蕤漫不经心,只靠在青葳肩上,抓着青葳手掌盖了脸,不一会儿便呼吸渐沉。那边叫嚣得天翻地覆,他竟睡了。
青葳想,倘若基因工程哪日发展到狐狸同猪混种,大概也就是身边人这副德行。
这良辰美景。这花好月圆。
红葛沉了脸色闯到资料室时,青葳便知道不好,匆匆抓了几本书出去。红葛罕有的眉目如洗,只穿了件半旧宽大T恤,一看便知是蓝芪的。三个骨牛仔裤,一双缀着夏威夷红花的凉拖还是去年夏天见过的。青葳知道真出事了,否则这精雕细琢的女子怎会素面朝天。
拉她出了图书馆,红葛忍了良久,陡然坐到花池边便簌簌落泪。
青葳递她纸巾,也坐下来,一边打量过往行人一边考虑如何巧妙暗示蓝芪并未同自己透露什么。
可惜红葛从来不吃他这一套。哭够了,便起身原地跳跳。
走,陪我喝酒。把你家那小子也叫上。今天我郁闷。
青葳怔了怔,只好通知雪蕤。他答应的倒痛快。
等他出现,红葛自己已经喝了不少,一边喝一边发狠数落。青葳只有苦笑的份。听来听去便是这夫妻俩别扭,原因自然是引而不发的毕业问题。
而一切都为未知,行到尽时便是尽。
红葛如此聪明,又怎会不明白。
此时她不过需要两个陪她喝酒的人。这一点雪蕤似乎看得更透,只笑嘻嘻同红葛胡混,逗她开心。
红葛喝了不少,青葳结账想送她回去,她却吵着不干。
那你要去哪里?
红葛用一根手指敲着青葳额头,仔仔细细答。你,们,家。
青葳绝倒,我们两个男人,你住我们那里?
怎的?
雪蕤窝在一边,懒洋洋插嘴。没事,大不了3P。
3P?红葛揉着眼睛看他,冷笑,一把将青葳扯到身边。好啊。3P,我俩上你。
雪蕤差点呛到。青葳忍笑,听他闷闷咕哝一句。
这女人。
十七
雪蕤悄悄揉乱红葛头发,鬼笑。领导,能走么?要不要我背你?
红葛用力打开他手。滚。少他妈占我便宜。
青葳扫一眼咭咭笑的雪蕤和伏在桌边的红葛,径自出去打了蓝芪的手机,也不多说什么,只报了地点让他过来接人。
那边蓝芪轻轻叹气,只说,好。
青葳回去要了热茶,叫红葛喝了两口。红葛低声问,你给他打电话了?
青葳面不改色。嗯。
雪蕤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嘟囔,困了。
红葛狠狠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再伸个懒腰,突然艳笑。
靠,还有将近一年呢。急什么的。先过了这一年再说。
雪蕤鼓掌。
大不了给他怀一个。我看他还跟不跟我没事找事。
这次换青葳差点喷了茶。
蓝芪一来,红葛便乖乖随他回去。两人依旧携手。雪蕤撑着脸颊,默默看着。青葳拍拍他头。
走啦,回家。
狐狸伸个大号懒腰,笑得露出细细白牙。嗯。
楼梯灯早坏了,窗子开着,阵阵夜风挟了暖意扑面,隐隐人声细碎。青葳掏钥匙的工夫,雪蕤便搂住他挨挨擦擦,呼吸里淡淡酒氛夹了他特有的气息。青葳回手捅他的腰。别闹,让我开门。
冷不防那狐狸陡然用力,攥住他手腕别到身后,便将他按在门上。青葳吓了一跳。雪蕤紧紧压着他,不管不顾地吻下来。唇舌熟练,径自长驱直入,分外挑拨流荡。
好容易脱开来,雪蕤只埋在他肩窝,隔了薄薄衬衫咬他锁骨,低笑。
让我来,今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楼道里黑暗无人。
开门进去,摸到床边,火热身躯厮缠了半晌早迫不及待,便倒下去。青葳喘着气苦笑,想他这会儿倒不困了。雪蕤一声不出,轻柔娴熟撩拨。彼此身体早已熟识,敏感却只有加倍。借了点酒意轻狂起来,渐渐便沉迷。
尽兴后雪蕤习惯地摸过烟盒。他懒洋洋躺在青葳胸口,亦是习惯了的姿势。青葳用两根手指捻着他耳垂,笑。不错啊。
饿了。
青葳怔住。幽暗中他恍惚看见雪蕤似笑非笑,挑了狐狸眼低低地说。一个你,吃不饱啊。
你欠扁啊。
雪蕤笑出声来,吐了口烟忽然问,你定下来了,去中传?
嗯。
专业呢?
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我对口的。
雪蕤嗯了声,便不再问。吸尽那支烟,向青葳怀里缩了缩。
睡觉啊,睡觉。累死了。
青葳轻轻弹他额角。靠,得了便宜卖乖。
雪蕤只笑,不作声。若有所思。
十八
七月,北京。合欢吐芳。一蓬蓬浅淡绒红,香色温存。
夜色朦胧,雪蕤白衣自花树下走过,如一幅画。青葳看着,只想紧紧拥他入怀。
明晚是他们决赛。
青葳笑问,感觉怎么样。雪蕤不答,只问,你怎么样?
青葳耸肩。还好。想起见过的教授,系主任是半百左右中年男子,态度优雅,甚至称得上可亲。
这里无人同他们熟识,微微放肆,无尽甜蜜。雪蕤的手指细长柔韧。青葳握着他,忽然想起,那位同自己言谈甚欢的教授,亦有很美的指形。洁净修长,带有一种可以分辨的气息。
当时自己自然不能考虑太多。
我一点都不像我爸,特像我妈。
青葳明白他应该是略微紧张,才会陡然提起这些。雪蕤习惯地挨在他肩上,垂头用鼻尖摩挲他脖颈。
可能因为这个,我爸也不怎么在乎我的事。大概我做什么,他都不会管的。
青葳轻轻拍他后背。想起自己父母,一时有些恍惚惘然涌上心头,但随即被一片金黄温暖夕阳驱走。
简单狭窄的出租房。两个人努力构筑的小小家园。等待爱人归来的心情淡细平静。岁月如温柔泉水悄然滑过。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要的只是这些,得偿所愿,此生无憾。
青葳无言地握紧雪蕤。
决赛当晚,青葳陪着雪蕤候场。出休息室时他轻声问雪蕤。紧张么?
雪蕤不语,只打个呵欠。青葳忍不住笑。也是,这狐狸从来满不在乎。
他扳过雪蕤,轻吻他额头。
乖,加油。
MERCURY其他成员装作不看见。雪蕤有些呆了。走廊里人声鼎沸,而青葳笑容淡然。
大庭广众之下,一记清清明明宣示。
那一个吻,青葳自己也不曾预料。只是做了之后,才陡然感觉无限轻松。
如此放肆,有生以来初次。
雪蕤怔怔看着他,头一次如此茫然不知所措。他慢慢咬住下唇,细长双眸眯起。鼻翼微微扇动,仿佛有一点要哭的神气。
这时staff已催促他们上场。青葳对他挥挥手,微笑。
目送MERCURY上了场,青葳转身想去观众席。不少人瞟着他窃窃私语,他不在意,抬头,却看见半熟面孔。竟是中传的那位系主任。
教授?
青葳有些窘,对方却笑得坦然明了。青葳定了定神,也笑。您怎么在这儿?
来看一个孩子。对方细细打量青葳,笑意益发显明和煦。你呢?
青葳笑着低了下头。我陪朋友。
很好啊。
是,很好。
对方微笑着轻拍青葳。好啊。两个人好好的。以后的日子还长。
多谢您了。
MERCURY原创曲子熟悉前奏已响了起来。青葳犹豫一下,对方看出他心事般,宽容低笑。
快去看吧。
青葳正巴不得这一句,礼貌颔首,迅速离开。
雪蕤正在等他的欢呼。他知道。
十九
短短几年后青葳已是业界知名人士。硕士毕业便入行,凭清俊外形深沉底蕴风起云涌。盛极时陡然转入幕后,成一时新闻。
时为当红新锐制作。
青葳手拄窗边远目。十九楼上遥瞰京都胜景,气象如虹。白云远远汹涌,漠视年华来去。青葳想,当年一切,或许当真皆是命运。他承认自己本是性情中人,本性中不争之意向来如影随形。他摇头,甩去胡思乱想。接通秘书软语笑求她推却周末一切邀约。
本周末雪蕤巡演回来。许久不见早堆了一心想念。就算只看着他大睡一天,也是好的。
两个人,一步步,从当年白衣年少走到如今。
当年雪蕤出道,算是从那一次原创大赛开始。那年的北京,MERCURY一举杀入三甲。赛后不少制作公司找上门来,纷纷争夺这支新秀乐队。雪蕤却犹豫。乐队其他成员都是大四,就此出道也算水到渠成。他却尚不满二十岁。他看着青葳,露出少有的苦笑,说,倒不是豁不出那几年课程。只是不想入行。
青葳看他半晌,便用力抱入怀里。贴紧他鬓发轻吻,一边心动如斯。这狐狸看上去不驯不羁,一颗心却粉琉璃般娇气脆软。生怕聚少离多。一句话,只舍不得。
青葳想,自己又何尝想红尘外空叹春风不相识。
自私一点,也真就想抓紧了不放他去。
却更舍不得。
雪蕤想了想便说,如果你来北京,我也就来算了。
你在哪里,我也在哪里。
九月开学后,青葳四处收集整理推荐材料。雪蕤浪荡着也不怎么上课。MERCURY成名消息早已沸沸扬扬校园,他跑出去便给人认出,十分无趣。本来就是厌倦繁华的性子,这一下找到理由,整天赖在家里睡觉。MERCURY其他成员却留在了北京。
那日青葳收好推荐信,去学生工作办公室盖章,半途却给副院长拦了下来,叫到办公室。青葳本不虞有他,却见对方面目严肃,办公室里且坐了政教处的人,便觉得有些不对。
细说起来,却当真是乱子。有人投寄匿名信,揭发文学院前学生会主席同现任文艺部长私自外宿,同性同居,关系暧昧。言词尖利刻薄,并威胁若学校不郑重处理便诉诸报端。
青葳暗暗冷笑,想学校怕的大抵不过是最后一项。
副院长扮白脸,同政教处长一唱一和。劝青葳,以学校声名为重,要理解领导立场。青葳只谦恭有礼微笑,淡淡打断,问,究竟想如何处理。
素来风度翩翩,罕有在长辈面前放肆。青葳想这滋味原来也不错。
无论如何,拿外宿的罪名说事,处分是背定了。青葳蹙眉。副院长怜惜地看他,慢慢道,当然保送名额也要重新考虑。
青葳便淡笑。一时心里千回百转,盘算一巡之后第一反应却是,同雪蕤可怎么说呢。
便有些空落。想一想便讨价还价,人家明显是冲着即将毕业的自己而来,雪蕤那个处分可有可无,抹了也罢。副院长向来偏爱他,背着政教处长,叹气答应。
回家路上正思索前因后果,手机却响,接起来是陌生甜美女声。师兄,打扰了。
请问?
那边低笑。师兄,咱们开门见山说话,你还想不想保研?
青葳静静问,你是谁?
白薇。
二十
白薇。雪蕤前女友。外语学院那出了名的天之娇女。
她淡淡道,要平复这事也不难。想必你也听说,我父母都在本校任职。
信是你写的?
白薇冷静回答,是不是都无所谓吧。
也便等于坦承。
青葳微笑。你想干嘛?
白薇那欧风美雨浸润的音调甜蜜婉转。师兄应该是聪明人啊。你说呢?
青葳沉默俄顷,忽然叹了口气。美女,你做的很绝。
雪蕤当初做事的确欠考虑,伤了你。我替他向你道歉。
白薇静了半晌,定神笑出一声。师兄,你想清楚了?
青葳淡淡冷下嗓音,便如冰雪。不过,白薇,你想怎么样呢?不见得我就会因为丢了保送就闹得人仰马翻。
白薇咯咯笑。师兄,要怪你怪某人,我跟你又没过节。
青葳叹气。你指望我怎样。跟雪蕤大闹一场分手大吉?
他对着手机轻笑。小妹妹,你是不是八点档言情剧看多了。
按掉电话,心情陡然大好。一瞬间反倒无牵无挂起来。他甚至哼起了歌。
干脆晚上和狐狸出去喝酒好了,灌醉他。
一边盘算一边到家,开门便看到雪蕤盘坐在床上发呆。青葳怔了怔,有些恼怒。那女人一定也打扰了他。
青葳过去拍雪蕤脸颊。饿懵了?还是睡傻了?
雪蕤瞟他,你不生气?
给我个生气的理由先。
保送名额丢了。
青葳一个爆栗敲在他头顶。死小子,你就认准了我考不上?
雪蕤耸了耸肩,看着他,慢慢抿起嘴唇。他伸手,青葳握住,用力一拉。雪蕤顺势扑进他怀里。极细极软的腰圈不满臂弯,分外怜人。
他蹭着青葳脸颊,轻声说。我惹的事,我摆平。
青葳拍他一下,少来。换衣服,出去吃饭。
雪蕤便不再多说。
说青葳没有半点懊恼,那是假的。只是雪蕤干脆利落一句,你放心,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一句话足暖到四肢百骸。
青葳盘算,这一下怕是要费些力气了。若是报考本校倒也不妨,只是为着狐狸,还是远走高飞的好。若还打中传的主意,倒真要从此时起痛下决心背水一战。
处分还没下来。中传却来了人。手机里也听得出副院长语气怪异。青葳自己也奇怪,就算是面试提前,也提不到这会儿。何况自己是没戏了。为何那边却点名要见。问清了来人身份,却是在北京见过的那位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