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上一样淡薄,握紧了手上刚买到的热粥,今天不知道能不能吃得下。
即使吃一点也好,有体力才能撑过疗程,或许...还能存活久一点。
原来这就是被逼到绝境最後的结果吗?没想过自己的心会这麽狠,他跟韩一样,同样伤害了这世上最没有防备良善的人。
韩在某天晚上拨了通电话给他,电话里韩什麽也没说,只淡淡对他说了句祝福的话,就迳自切上话机,也是那天开始,韩对公司的侵略也停缓下来,虽然现在没有合作的空间,但至少不是敌人,他也能有更多的时间照顾槿儿。
或许...,韩垣对槿儿...。
『你...为什麽一直站在那里?』槿儿缓缓地将挂著滴瓶的铁竿移回床边,上次没弄好,手上的针头被扯了出来,流了很多血,还沾上了纯白的被单。
我放下手上的塑胶袋,帮著他把挂竿给移回去,『我来就好,你慢慢躺回床上,你今天早上又没吃,所以我去买了干贝粥,听说很有营养又清淡。』
槿儿扬起淡微的笑意,坐在病榻上,我移好铁竿,将滴管导顺,再拦住槿儿纤瘦的腰和大腿,轻轻的将他抱到床上,直线下降的体重几乎比一个女孩儿还轻,槿儿像是察觉到我难看的脸色,『把粥拿过来,我今天比较有胃口了,刚刚就想吃些什麽好。』
『嗯,好,等等。』
即使知道槿儿怕我难受,才有意愿吃粥,我还仍然感到高兴,至少我们还存有最後的希望不肯放弃。
从袋子里拿出纸碗装的热粥,打开塑胶盖,迎面香溢的甘甜味儿足以让人食指大动,拿起汤匙舀了一小口,靠近槿儿的嘴边,却发现槿儿的唇边正微微颤抖著,癌细胞已经扩散整个胃部,接下来会慢慢扩张到其他地方,连食欲也会受到影响,我忍下热泪,轻声哄道,『至少吃一点,下午我们去外面走走。』
槿儿的杏眼已充满泪水,不过他却坚持不让晶莹的泪珠滚出眼眶,或许这样我们两个都会因此崩溃挫败,点点头,张嘴咽下我送到嘴边的粥,我笑著看他成功吃下一口,又舀了一汤匙递到他嘴边,脸上的欣喜却在槿儿捂住嘴的时候转为惊慌,『怎麽了,想吐吗?!』
槿儿痛苦的点点头,苍白毫无血色的小脸紧紧揪在一起,我赶紧拿了床底下的小桶子让槿儿低头将那些刚吃下去的粥给吐了出来,点点的白粥还掺了一些腥红。
槿儿双手抓著桶子的边缘,默默地掉著泪,瘦弱的肩膀不断地抖动著,我抱著他,试图给他一些温暖,
『没关系,我们再试著吃一点,一定能吃得下去的。』
『没用了...什麽都没用,呜...我还是吐出来了...我不想要这样...』
槿儿趴在我怀里无力地哭著,我张嘴想安慰他,又却不知该说什麽,右手顺著背部明显的脊椎骨一下一下的抚慰槿儿激动的情绪,『甯轩说你不能伤心哭泣,要是让他知道了,他一定会骂我的,说不定还不让我照顾你了,别哭了。』
『嗯...』
槿儿揉揉眼睛,虽然有些红肿,但还是一样惹人怜爱,拿了湿毛巾将他泪流满面的小脸擦了个清爽,『等这瓶点滴吊完,我们就去医院外面的中庭去走走。』
槿儿笑了,仍然像我看见他初次的笑颜一般,如此纯净美丽。
45
或许没有槿儿的存在,我永远也不会知晓什麽是失去的恐惧,每回抱著槿儿瘦弱的身躯,我总是害怕槿儿在下一秒就在我眼前蒸发消失不见,即便我知道槿儿不会以这种方式离开我的身边,但我还不能止住那不断涌出惧怕担忧。
不安的情绪,一种极为负面,人人都厌恶的东西。
为了方便照顾槿儿,我向护理人员学会了扎针,槿儿老是在看书的时候,不留神地把针头给扯掉,听见他轻微的痛呼,我便赶到床边为他重新扎上,在擦净手臂上的血迹。
从槿儿的眼神可以观察得出,他十分害怕白色的床单落下点滴嫣红,这大概也是韩垣留给他唯一的後遗症。
我小心地将针头抽出,拿团沾了酒精的棉花压上,等血不流了再把槿儿抱到轮椅上,他现在的体力要步行可能有些勉强,槿儿眯著笑眼看著我,我随口就问,『我有什麽好看的?』
『你扎针的技术就快比护士长还伶俐了,说不定你也很适合当医生。』
『说不定呢。』我蹲在轮椅前,帮槿儿穿上软鞋,前几天要人去订作一双马上送来医院,就怕让槿儿穿了普通的鞋子会垎伤脚。
『我知道,你不管学什麽都会很厉害的。』
槿儿说得并没有错,从小我不论学什麽东西都比常人快又好,亲戚朋辈之间也常提及我的出众,之所以学商,也不是出自於兴趣,只因本家为商,甯轩也是,为了继承家里的医院而成了医师,除了韩是踏著艰难坎坷的道路跟上我们,我几乎没有嚐过失败憾恨的滋味,而韩是尝得太多。
对於周遭的事物渐渐麻木,直到我遇见槿,只可惜我领悟得太慢,或许我还来不及去品尝人生的各种滋味,槿便无法陪我继续下去。
槿儿总是这麽敏感善良,发觉我的沉默,弯著腰伸出纤细的手指触及他脚上的袜子,笑嘻嘻地道,『不过你也不是每件事都作得好的,你一开始帮我穿的袜子就常常正反不分,我为了不让你失面子,总是偷偷地把它换正...』
我看见槿儿手腕上全是针孔的痕迹,青青紫紫的一片,他嘴边露出一抹回忆过往的笑靥,轻道,『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感到温暖,不管它是正的还是反的...』
我推著槿儿坐的轮椅,缓慢地行走在医院细心铺上的石子路,本来槿儿还坚持要下来踩踩石子,不过一看见我为难的眼神便不再说了。
『杨叶,我好像还没满二十岁呢...』我们走到一片花丛前停下,槿儿摸著盛开的花瓣突然这样说著。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来到这个人世的时间是不是太短了?有时候我也会怀疑上帝要我来世上走一遭的目的是什麽...』
槿儿,不要再说了,你可知道你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勾起我怯懦的羞惭与愧疚,别再让我感到心痛了。
『我没有像你们一样有这麽悠长的一生可以参透,我最近一直在想...可却没有答案...』
槿儿手中嫣红娇俏的花朵随风飞逝,落到不远处的地板上,声音有些颤动,我知道他哭了,『你呢?杨叶,你又有什麽理由...这样对我呢?我好想知道...真的好想知道我哪里做错了...呜...』
槿儿趴在弯曲的膝盖上哭著,即使他努力掩住咽呜的啜泣,呼呼吹过的风声依旧盖不去藏不住那悲怅哀痛的声音。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弥补,我也曾经以为我还能为槿儿带来最後的幸福,可我却忘了是自己把一个十馀岁的孩子推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我们之间始终有沉默,而这来自於我本身的不愿面对。
盛开之後的花朵终究要面临秋意凋零,萧瑟寂寥的景色又有多少人会倾目注视?
我缓缓走到槿儿面前,蹲下身将他泪湿的脸蛋抬捧起,落下碎碎的细吻,注视那个曾经因为我伤害而露出悲伤的清秀脸庞。
『这绝对不是你的错。』
我的罪血是不是能将你脸上的泪痕洗净,不再流下伤心的轨迹?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就会知道我是个多麽卑劣的人。』
46
『我曾经问你,为什麽你不疯?即使我这样对待你,艾儿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魔,我承认。或许疯的人是我,所以才会想要把你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让你痛苦。』
我握著槿儿凉凉的小手,不敢看他的澄净的眼眸,也怕看见他露出对我的恨意。
『本来我看你百般的信任我,我原本想放你走,让你再回去老街,或许我会给你一些钱,让你不需要乞讨也能过日子。』
槿儿的手开始颤抖起来,轻声对我道,『杨叶,我冷。帮我穿上外套好不好。』
我知道槿儿也害怕我所说的,他怕我从没爱过他,他怕我是个连爱都可以拿来当工具的男人。
帮他穿上了外套,更加瘦弱的身躯让大大的外衣给包住,只露出个苍白的小脸,褪成褐色的发丝已经长到了肩膀,整个人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像是一碰就会碎的人偶。
『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槿儿伸出手将我肩上的树叶拨到地上,我看著槿儿郁黑的眸子闪著坚定,『我们总该要了解一些事情,不论你做了什麽,你还是杨叶。』
我看著槿儿,我知道我们必须跨越这道无形的障碍,否则我们永远没法坦然面对彼此,尽管过去曾经令人心碎。
『我真的打算要让你走,可是艾儿不停地向我劝说,要我别伤害你。她跟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却为了你一个小人物与我翻脸,甚至不跟我见面她也不在乎...』
就在那个时候,他才发现槿儿是真的爱上他,已经到了无论如何都不愿放弃死心的地步,所以他乾脆将槿儿放在雪地里,他故意让他毫无谋生的能力,让他只能依赖自己而活下去。
他要看看艾儿所在乎看重的人,是不是会因此而心灰意冷,不再轻易地相信他,可是槿儿没有对他死心,甚至舍弃自己的尊严,只为了能换得自己的一时注视。
槿儿惨惨一笑,握紧了摊在膝上的双手,脸上表情因为低著头,我没法看清楚,心底感到一阵莫名地慌,我听著槿儿细细的声音说著。
『所以你才会将我丢在雪地里吗...,我在那里等了好久,久到我睡著了,但我睡了一觉,你就在我面前了,我以为你会将我拣回来,是因为你终究会舍不得我...』
人总说时间能带走一切,但毕竟有些东西是无法消失的,翻开槿儿藏在袖子里纤细手腕,又直又长的白疤静静划在无暇的裸臂,每当我见这烙印一次,我就想起我伤了他几次。
『艾儿说我会後悔,说我会流下悔恨的眼泪。我不信,但最终还是不能放下你,现在我
只希望你能回头,就算看看我也好。』
我恐慌地注视那忧伤的眸里,几乎以向天祈求的口吻,『不要恨我,槿儿。』
炎热的夏天很快就过去,医院中庭种了几棵枫树,原本盈盈的绿叶也渐渐枯黄,槿儿却说他喜欢看这样的景色,有种淡淡忧愁的味道,让他感到放松。
所以,我常常抱著他坐在床上,陪著他看窗外的一景。
原本还能勉强出外的身体渐渐衰弱,连容撰都察觉出来,每当槿儿若有所思地凝视著容撰,我便知道,槿儿希望在他走後,容撰能在我的照顾下长大成人,我故意不去说破,是希望槿儿主动向我开口,我已很久没有见他对我求过任何一事。
突然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可笑。
『槿哥哥,你头发变长了,比我们班的妮妮还像女生。』
容撰钻到槿儿的被单里,硬要跟槿儿粘在一起才肯罢休,槿儿露出宠溺的笑容,摸摸容撰不再肥短的小手,『男生怎麽能比得上软绵绵的女孩子,妮妮是谁?小容撰的小女朋友吗?』
容撰扮了个可爱的鬼脸,逗得槿儿呵呵笑著,『我才不喜欢她,昨天我不小心超过她画的什麽男生女生线,她就拿原子笔大力地戳了我的手,我不喜欢粗鲁的妮妮,安静的云泥比较可爱,他跟我一样没有父母,是奶奶养大的。』
容撰像是又想到了什麽,整张小脸笑得快甜出汁来了,拿著槿儿纤细的手指玩,『不过我有槿哥哥跟杨哥哥,所以云泥比我孤单,下次带他来见槿哥哥好不?』
槿儿突然看著我一笑,害我当场心跳漏了数拍,自从那天在花丛树下向槿儿吐露过去,槿儿便常用这种勾我心魂的笑使我心猿意马,只想让他在我怀里甜蜜呻吟。
眼是对我笑著的,话却对容撰道,『等我剪了头发,就把云泥带来给我看看,容撰会喜欢的朋友一定跟容撰同样乖巧懂事。』
我以迟疑的眼神询问著某人,你要我帮你剪,不会吧...?
那人乾脆抱了容撰笑了起来,那有如花娇明媚的笑颜让我再度失了神,却不知道他这笑是真开心还是寻我笑话。
47
夜里,我睁开眼睛,杨叶美丽的脸庞窝在我的手臂旁边,清澄的月色照在他面容姣好的五官,痴恋的目光紧紧锁在他身上,究竟我还有多少时间能够这样注视著这个男人,我不知道。
从杨叶对我坦承一切那刻起,我便决定,我要与杨叶制造更多更美的回忆,希望两人想起彼此的时候,不再有伤害。
我忘情地抚摸杨叶的侧脸,看他睡得这麽甜,嘴角逸出一抹安心的笑意,不知道我离开时,他能不能好好地过完自己的人生?
『怎麽了,太挤了睡不著吗?』
杨叶突然睁开眼睛,黑亮的眸里有著浓浓的笑意,『我刚刚好想就这样不醒来,让你能摸得久一点,我好开心。』
高大的身躯将我整个搂在怀里,杨叶轻轻啃著我脆弱的颈项,声音闷闷地传了上来,『知道我刚梦见什麽吗?』
我纳闷的摇摇头,总觉得我们两个之间的距离,有些危险。
『我梦见槿儿一个人在黑暗里,默默地哭泣,我却没有办法将你带进我怀里安慰,只能看你蹲在角落里哭,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真的是一个讨厌的恶梦,是不是?』
杨叶似乎察觉我对这样亲腻的状态感到微微的不安,不再把我压在他身前,却还是将我搂著,澄亮的眼好像埋著些雾光,是澄月的光芒亦或是泪光我并不是分得很清楚,我从没见过杨叶哭,最多也是他埋在我肩膀上哭的那次,起身之後,连半滴眼泪也没见著,所以我想,应该是月光惹的祸。
『我真的...没办法想像你离开我,到我抓不住的世界,我会变成什麽样子,我真的不敢想像...。』
此时,我觉得杨叶像个失措的孩子,原来不是只有怯懦的自己会感到害怕无助,原来...我们是那麽脆弱。
我让杨叶去买了一把发剪,我的头发已经太长,连容撰都说我像个女孩,杨叶一脸苦恼地站在我面前,作惯少爷的他没帮过人修发也是理所当然,我拉住杨叶拿著剪刀的右手,『只要修短一点就好,剪坏了也没关系,这样看起来会很有趣。』
杨叶没舍不得拒绝我,只好拖了一把椅子,坐在我面前帮我修发,看他笨拙地拿著发剪,我安静不动好让他方便活动剪刀,瞥见一边他放著的手机,好奇地拿了过来,『新手机吗?好漂亮。』
枯黄的发一撮一撮地落在地上,杨叶显得十分专注,『你喜欢这个款吗?我让人送来,这是子公司的产品,底下的人送了我一只限量版的。』
我按下其中一个按钮,萤幕的画面随著我移动而变化著,『这可以拍照吗?还是可以录影?』
前面的额发大概是修好了,杨叶将落在我脸上的发屑拨掉,示意要我在床上转个方向,好让他修後面的发尾。
『可以录影跟拍照,你想拍吗?』
我点点头,便听见杨叶轻呼一声,心想大概是剪坏了,果不其然,马上就听见他道,『糟了,这下真的像狗啃的了。』
我只记得那天,那手机相簿里,我跟杨叶笑得十分开心,即使到了生命尽头的那一刻,我依旧清楚地记得嘴角上幸福的弧度。
48
云泥原来是个可爱的小男生,沁亮的大眼,粉嫩的嘴唇,跟容撰有些相像,我看他紧紧抓著容撰的小手,便知他十分紧张。
『你叫云泥吗?我没办法下床,可不可过来让我看看?』
云泥看了容撰一眼,见容撰对他鼓励地笑著,慢吞吞走了过来,我心里想,这孩子跟一开始的容撰同样,虽然怕生却十分有教养,当初他用了好多书才骗到容撰,现在这个不知道喜欢什麽?
小小的人走到床边,我伸手便想抱他上来,杨叶先一步将孩子放在我怀里,低声向我埋怨,『体力这麽差还想徒手抱孩子,真不会照顾自己的身体。』
我晒然一笑,不经杨叶提醒,我大概真忘了自己身体的状况,粉嫩的云泥听见了,一双黑溜的大目看著我,沁软的童音开口跟我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说话。
『大哥哥别抱云泥,会跟奶奶一样不舒服。』
瞧见云泥失落难过的模样,容撰跑上前,拉著云泥的手道,『我跟你说很多次了,奶奶是生病住院,才不是抱云泥就变这样!』
我疑惑地看著杨叶,想不到过没几天,我跟容撰这些孩子的思维会有这般大的差距,连一句也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