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郦池似乎全然没有听见,指着吊在墙边的人道:“不是说不成了吗?怎么还吊着?”
李时忠这时已经跟上来,将外氅替他披上,一面道:“没有陛下圣谕,奴才们不敢自作主张。”
那太医摇头叹气道:“以燕将军这时候伤势,原该平放,能缓了血流,这般吊着,血流得更快。”言下之意,似乎颇不以为然。
李时忠道:“张大人想是口不择言了,这反贼哪里还是什么将军了?不过是个乱臣罢了。”姬郦池一语不发,缓缓走到燕棣跟前,抬头看他,燕棣低垂着头,长发搭了下来,混着身上的血,凝成一缕缕,散乱地飘在胸前肩头,李时忠姬郦池上前一步,一手便撩开他头发,露出脸来,却见他头低着,面上毫无血色,双目紧闭,一圈浓密的眼睫在昏暗的光线照射下投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全无平时的飞扬跋扈,两片薄唇也是血色全无,看起来倒是异样地荏弱,姬郦池指头抚过这张脸,只觉得触手冰凉,忍不住失声说道:“死了吗?”
太医忙说:“没有。只是,将军似乎中了异毒,微臣用尽手段也不能拔除干净,这毒似乎不是一次下的,倒像是多次下毒,这样毒素深浸入腑脏,更不易拔除。外伤到是其次的,只是失血过多,有些虚弱。唯有这毒慢慢侵入,只怕毒线行至心脉处,便难以救治。陛下若要留他性命,便得先查知这毒是什么来头,微臣方能对症下药。二则,这石室阴冷,万万不能再留在此间,否则便是神农再世,也无力回天。”
姬郦池听了这话,半晌默然,抬头对左右侍卫作了个手势,侍卫们便缓缓入下铁链,燕棣软软地倒在地上,姬郦池半蹲了身子,仔细地瞧着他。
燕棣嘴唇紧闭,下巴线条坚硬,姬郦池雪白的指头在他下巴上一勾,燕棣的头软软地一歪,瞬时间,百感交集,这张漂亮的嘴里曾经吐出过恶毒的言词,那嘴角扬起来的冷笑,仍是留在心底里,他恨不能捏碎了这张脸,然而此时看他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突然间心里痛得难熬。
他背对着众人,谁也不知道他蹲在燕棣跟前做什么,好半晌,姬郦池直起身子道:“送到勤政殿后面的偏殿去,着人好好地看着。务必要救活他。如有不测…朕…”说到这里,住嘴不说,眼睛一一扫过众人,人人都是心中一寒。
姬郦池自幼以白痴面目示人,登基后从不自称朕。唯有猎场擒下燕棣,将燕氏诸人一网扫除,杀伐决断之时,在朝堂上才自称朕,下朝之后也许是多年习惯使然,甚少称朕,这时候突然称了一声朕,便住嘴不说,众人都是一惊,知道如若这燕棣死了,只怕在场诸人没一人有好下场。
那太医只当姬郦池恨燕棣入骨,不肯轻易让他死得痛快,必定要痛加折磨,受尽苦楚,这才让他死去。唯有李时忠暗暗心惊,姬郦池聪明绝顶,这事却过于明显了,杀也舍不得杀,还要让太医精心救治,难道将来还要放虎归山不成?
14
燕棣住的那间偏殿,其实就是姬郦池寝宫内的一间配殿,隔着几丛青竹与姬郦池寝殿相望。姬郦池亲政后,政事都在这里处理。
那太医奉诏日夜看顾燕棣,闲时常见对面殿内,文武重臣来来往往,朝局初定,万事待兴,姬郦有时忙得饭也顾不吃,一连数日也没过来看过,只是搬过来当天,遣内侍送了一瓶药来,那太医是个行家,一嗅那药气味,便知是解毒灵药,连忙酌量用了,果然便大见起色,不几日高烧总算退下来,这一日太医细细瞧了他脸色,虽然仍是一片灰白,然而先前眉宇间一层紫黑之气却退了。知道那药是见了效了。
正在欣喜,却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却是姬郦池带了一名内侍过来,太医忙跪下请安,姬郦池道:“听说他烧退了,我过来瞧瞧。”
太医道:“是,回禀陛下,这人烧退了,体内的毒得陛下灵药,也已经解了。只是他伤了元气,人要醒过来,还得些时候。”
姬郦池嗯了一声,走到燕棣床前细细看了一阵,回头道:“这几日你辛苦了,你府上少夫人已经生了,刚才托太后来求情,叫你回府去瞧瞧。即然他人没大碍了,你今晚就先回府里去吧。”
太医的儿媳这几日正是临盆之期,早已心急想要知道消息,这时听姬郦池放他回家去,不由大喜,伏在地上谢了恩,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照料病人的细节,姬郦池道:“叫你去你就快去,不要在这里啰嗦了。”
那太医便欢天喜地往外走,姬郦池幽幽地道:“你侍奉了三朝皇帝了,什么话能说什么不能说,不必我再多说吧。”
那太医又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下,话没出口,姬郦池淡然道:“不必说了,你是明白人,快去吧。”
太医去了半日,姬郦池还站在燕棣床前,李时忠小声道:“陛下,今儿忙了一天,还没用晚膳呢,站站就去吧。”
姬郦池却索性一屁股在床边坐下道:“你们出去,我要在这儿呆一会。”
李时忠呆了呆,叹了口气,挥手叫几个内侍都随自己退下去,屋子里静悄悄地,便只剩下他君臣二人。
这殿外植着大丛青竹,秋天也是翠绿一片,风动竹梢,声音透过窗橱,真逼入室内,沙沙声越发显得室内静得怕人。
姬郦池在床边坐着,两眼死死地看着燕棣。
燕棣容色憔悴,面无血色,五官轮廓反而异样的清晰,黑眉浓睫,嘴唇削薄,一把青丝铺在枕上,越发地衬得他面容清丽,姬郦池伸出手来,在那长眉上慢慢抚过,喃喃地道:“死不了吧?我还有帐和你算呢,想死却没这般容易。”
燕棣仍是静静地躺着,没半点反应。
姬郦池手一点点摸下来,衣被下的身体着实地瘦了,他掀开被子,轻轻挑开他内衣,胸前已经瘦得显出肋骨来,皮肤却依然光滑紧致,姬郦池脸上蓦地起了一层薄红,晕染开来,一张脸便如薄醉一般,红里透着几分绮媚。
他皱起眉来,牙齿咬住了唇,猛然在燕棣身上掐了一把,低声道:“你起来,装什么死狗?你以为你装死我便能饶了你么?你这混帐,你起来啊,拿刀子来刺我啊…叫我白痴啊…你不是最喜欢叫我白痴吗?”
他喁喁低语着,语声和着风声,在屋内低低地盘绕着,燕棣身上还缠着一层层的绷带,姬郦池低声说了一阵,突然觉得燕棣的眼睫好似轻轻动了一下,他连忙坐正身子,双手收了回来,等了一会,却又没半点动静,只有床前的纱帐被风吹得微微而动,他吐出一口气来,府下身子仔细地看他,但见他双目紧闭,没半点动静,适才却是自己眼花了。忍不住又一阵失望,此时脸对着脸,如同他们曾经一起相拥而眠的无数个夜晚一般,燕棣似乎在熟睡,嘴唇微微地张着,姬郦池一时迷乱,对着那两瓣唇便吻了下去。
那唇却是凉的,他心里一惊,这唇怎么会是凉的,那不是温热的吗?不不对,应该是像烈火一样烧灼,像醇酒一样热烈啊。他抱住燕棣的头辗转地吻着他,燕棣身体的高热已经退了,这时候被他撩开了被子,皮肤也渐渐变凉,姬郦池心里一阵恐慌,他要死了吗?
那怎么行?很多很多黑夜的凝聚起来的仇恨还没有缓解,那些侮辱和伤害还没有清算,燕棣,你这混帐,你给我醒过来,他一面张惶地想,一面气急败坏地吻着他。
渐渐地那唇好像有了一点热度,姬郦池心中迷乱地想:是要醒了吧?那不会死了?蓦然间,一对黑漆漆的眼睛正看着自己,那眼神暧昧而又有些戏谑,姬郦池一怔之下,终于明白过来,燕棣醒了。
姬郦池一明白过来,心上说不清什么情绪,脑子里失了清明,手里却还利索,一个耳光便煽了过去,打得燕棣头偏了过去,嘴角渗出血来。
燕棣浑身无力,想抬手拭去血迹也不能,略略偏转了头,瞧着姬郦池,喃喃地道:“陛下,为什么哭?”
姬郦池啊了一声,这才惊觉面上湿漉漉地,用手一抹,原来竟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腮的泪。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此人,站起来想要走,衣裳却给燕棣身子压住了,一时迈不开步子,燕棣看他脸上红得透了,像是有些恼怒又带了些羞愤,倒是以前从没见过的,他有心不让,身子略侧一侧,将那半幅衣袖越发地压住,姬郦池挣了两挣不中用,恼羞成怒,手腕一翻,腰间拔下一柄短剑,回手呲地一下便将半截衣袖割了下来,却露出半条雪白玉秀的胳膊来。
燕棣双眼一转,脸上带笑不笑,啧地一声道:“陛下太性急了些,燕某伤后无力,移动不得,让出这半幅衣袖的力气却还是有的,陛下又何须割了龙袍,虽不吉利,倒也应了那断袖之典了。”
他被擒以来,身体受缚,脑子却没闲着,明知道落入姬郦池手里没好下场,便早已将一切置之度外,言语便颇为放肆,此时见他这番分明的小儿女情态,倒是从前没见过的,这番话说来一半是戏谑,一半却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内。
姬郦池听他这般说,反倒静下心来。适才一时情动,被这人瞧在眼里,听他言语奚落,他将一腔恨意暂且压回肚中,转身走到燕棣床边,道:“你不过比死人多一口气,逞这口舌之利,当我收拾不下你吗?”说罢,抬手一掀,将一条玉色薄被从燕棣身上呼地一声揭开,燕棣扬声大笑:“陛下露出半条手臂,是要来剥了在下的衣裳出气么?”
姬郦池咬牙道:“我不剥你的衣裳,我只剥下你这张脸皮,瞧那时候你还笑不笑得出!”
燕棣便觉得下身一凉,底衣被姬郦池一把扯了下来,他心里有些惊慌,笑声却还不停,跟着两腿被人抬了起来,没半点征兆,后穴一阵激痛,便硬生生挤进个冰冷的东西,他全身失了力,却还是痛得尽力挣扎起来,只听姬郦池冷笑道:“如何?你也尝尝这滋味…”
燕棣痛得冷汗直流,一时说不出话,脸色发白,便觉得有粘稠的东西顺着腿流下来,知道必然是流血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要出气,何不自己上?这是什么玩艺儿…这般冷硬…”说到这里,一口气接不上来,眼前一黑,便欲晕去。
姬郦池盛怒之下,手里倒转了那剑柄便塞了进去,那剑小巧,剑柄是玉石做的,倒还光滑,只是形状却是半弯的,这一下子才捅进去,燕棣脸色立即变作死灰,看看又要晕过去,姬郦池怒火正炽,伸手在他脸上一拍道:“这就受不住了?”端起床头半碗存药往他脸上一泼,燕棣半昏半醒中被他泼了一脸冷药,顿时又清醒过来,只觉得下身痛不可挡,姬郦池却不住手,燕棣此时只能任他所为,嘴头上却不肯落了下风,笑道:“陛下是不能吧?等燕某身子大好了,再来好好地服侍陛下一回…”
姬郦池本有些手软,听了这话下死命一往里一捅,燕棣终于痛得叫出了声,这次却没晕去,只痛得手扯紧了褥子,骨节泛白,牙齿也咬破了嘴唇,身子微微起伏颤抖…姬郦池手一颤,停了下来。
燕棣伏枕喘息半日,转回头来,低声道:“陛下,燕某不听人言,不肯早作决断,不然哪有今日之祸…”他适才挣扎之时,又挣破了伤口,胸前的绷带上渗出血迹,说到这里便接不上气,只得停下大口喘息,姬郦池道:“你后悔了?没早日杀了我是么?”
燕棣摇了摇头:“我燕棣行事,从不后悔。我怜你只是个无知无识的白痴,想要留你性命。到后来…到后来…唉不说也罢,我告诉陛下这个,只是想说,要么你趁早杀了燕某,你今日不下手,将来难免燕某今日的下场…”
姬郦池冷笑道:“想死还不容易?我偏不趁你的心,我杀尽你的家人,却偏偏不杀你,我要叫你在这世上只有仇人,再无亲人…我还要叫人人都知道我把你留在宫里是为什么…”
燕棣放声大笑:“为什么?陛下,难道是恋上了燕某?舍不得那滋味?”
姬郦池一咬牙,短剑又捅进了三分,燕棣哼也没哼一声,晕了过去。
突然间房中一暗,一盏灯被风扑息了,那风低低地直掠到床边,姬郦池半条手臂露在外面,只觉得浑浑一凉,全身都起了寒意,他慢慢抽出短剑来,剑柄的玉石上染上几缕血迹,他看也不敢多看一般,远远地扔到屋角,双手抱住肩膀,全身都发起颤来。
再看燕棣,双目紧紧闭着,突然想到他那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不舍得杀了他?难道是恋上燕某?
这个念头突然间钻入他的脑子里,他顿时惊得跳了起来,三步两步跑到门边,再回头看,燕棣死沉沉地躺着,心里突然一阵恐慌,他死了吗?
一步步挪回床边,手指伸到他鼻下,还有持续的呼吸,床前灯光昏暗,燕棣静静地躺着,毫无生气,突然间想起一件旧事,那一年自己生病,这人彻夜守着,半夜里醒过来,这人伏在床头睡了,灯光也是这般昏暗,情景何其相似。
只是那时候自己是白痴,突然间也许自己真是个白痴更好吧。上林苑这人紧紧抱着自己,对剌客说:“要杀他,先杀我…”
他猛地捂住脸,跄跄踉踉走出了屋子。
16
当天晚上燕棣伤势反复,面上一片嫣红,人却陷入昏迷,高烧又起,服侍的内侍慌了手脚,只得派人去报告姬郦池,可怜那太医刚回家还没过夜,便又被匆匆召回宫中,一通忙碌,直忙到天明,灌下几付药去,终于燕棣发出汗来,太医这才一颗心入回肚内,正坐在椅子上伸伸腿脚,却听得脚步声响,原来是姬郦池过来了。他一身朝服,显然是才散了早朝,脸色青白,神情十分疲惫。
太医连忙起身接驾,才回了几句话,姬郦池便挥退内侍,走近一步道:“你实话告诉我,这人还救得救不得?”
太医昨晚便见燕棣伤处古怪,知道有些话说不得,此时听姬郦池这般问,只得道:“性命无大妨,只是万不能再这般折腾…”姬郦池听而不闻,只管呆呆地出神,太医见他表情木然,心中奇怪,却也不敢多说,姬郦池站了一会,转身去了。
这一去便是一月有余,姬郦池绝足不来,燕棣伤势渐愈,然而运气时仍觉得气血翻涌,半点真气也提不下来,他心中骇然,悄悄地询问太医,那人却只是摇头道:“将军能救回一条命来,已经属万幸,要想回得元气,便得拔清余毒。只是解药皇上却没给,在下只救得将军性命却除不得这奇毒。”
燕棣微微一笑道:“太医好聪明的人,这药皇上不给,先生便配不出么?”
太医吃了一惊,连连摇手道:“将军莫开这般玩笑,在下一家老小的性命均担在肩上,这种事可担不起。”
燕棣但笑不语,转头看天,竟然下起雪来,心中一动道:“要下雪了?这是今年头一场雪了。”
太医点头道:“今年雪下得早,这才过了十月,竟然就要下雪了。”
燕棣点了点头,突然抽了抽鼻子道:“这是什么香?”
太医道:“将军病中,药气薰得太久,这些日子见好了,便须得冲冲屋子里的药气才好,正好李总管便送了瓶红梅过来,正插在那边瓶里。”
燕棣抬眼看去,却见桌上搁了个半旧的白瓷瓶子,斜斜插了一枝红梅,那梅红得妖娆,竟是娇艳欲滴,燕棣啊地一声道:“这时节竟有梅花开么?”
太医道:“在下也奇怪,这梅开得太早,想是北地送来的…”他咽下半句不说,那一日半夜被召回宫中,看了燕棣的伤势,心中雪亮,只是这种事本是相当禁忌的事,他多年来在宫中出入,早已学会不看不问不说,此时也只管装聋作哑,这分明是处地进贡来的异种寒梅,却被姬郦池吩咐人送到这边来,姬郦池捉了燕棣,痛加折磨,却又生怕燕棣当真便死去,这般反反复复,这太医是成了精的人,又有什么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