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还不相信我的本事吗?"
我放开他,无力的坐到地上。轻轻抚摸着青砖地面,原来这世上什么都是实在的,其实人间有很多好的东西,可是我却从不曾知道!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我忽然觉出自己的幸运来。我怕死。现在不死了,就要好好的活下去。仿佛重新的一世。
我下意识的拉着贺成璧长袍的下摆,一点点的用了力气,终于他蹲下来轻轻的握住我的手:"你......还好吧?"
我号啕大哭起来!
下人们都惊慌的跑过来,几个小丫头走过来想将我扶回屋中,我挣了一下,耳边听着有丫头问:"贺大夫,您又和元公子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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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十天过去了,贺成璧对我说:"我要回去啦。"
"回宋国吗?"
"当然。"
"什么时候出发?"
"我也没有什么行李,明日早上吧!"
"那我就不送你了。"
他沉了脸:"狼心狗肺的东西!"
"大夫不要那么生气嘛!看你天天读书,可是说起话来比我这不识字的还要粗鲁。"我悠闲的站起来直视着他。
"哼哼......"他一甩袖子走了。
我随后出了门,贺成璧的行李说是不多,可也是五口大箱,这次他一定是赚翻了,我虽不知道那箱中装的是什么,但也猜得到会是些财物。旁边还有几口箱子是空的,都大开着,里面丢了些散乱的书。我围着箱子转了几圈,心里顿时有了计较。看着四周无人,我迅速的溜进贺成璧的房间。
他正坐在床上,手里捏了一打银票数的正酣,看见我来了,他显然是甚为吃惊:"你......"
我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吱声。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篇话。听完我的话,他似乎要傻掉了似的,张大了嘴巴望着我。
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答,紧张的脸也涨红了,后来我开始沮丧起来,也许他根本就会觉得我在胡闹。况且他并不是很喜欢我,这个看他总是讥讽我就知道。
我叹了口气,转身走到了门口,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肯也罢,可是,你万万不要对人说。否则,我就要了你的命。"
"你少来威胁我,难道我没有这个胆子吗?"
"嗯?做什么事......的胆子?"
"夜里,你睡的警醒些!"
我飞快的给了他一个笑容。
汴京。
我的名字叫做贺成璧,职业是医生。
我是医术高明的医生。所以在五个月前,我应邀去了魏国的长安。在宇文泰的府邸,我为一个性格与身份都很古怪的青年男子治病。他因为患了头痛病与失心疯,所以吃了许多不知那里制出来的安神镇痛药,结果药中附带的毒性让他几乎失明。
我本拟着治好了这位病人,便可以带着一份厚仪回汴京,清闲富裕的过完下半年的时光,可是,在最后一刻,我被那个刚刚痊愈的病人给蛊惑了。
结果,我在迷香的掩护下,将他带出了将军府。接下来的三个月内,我在魏兵的追捕之中,九死一生的逃回了宋国。
到了汴京,我便安全了。
身边的青年男子,虽然已经和他相处了四个多月,可是也只知道他姓元。在魏国,这是皇族的姓氏。我知道。
他不肯说自己的名字,也不肯说宇文泰为什么要把他软禁在府中。我自以为是很聪明的人,可是费劲唇舌也没有从他的口中套出什么来。不过我可以确定他应该是地位极高的贵族子弟,因为他的说话行事,自有一番蛮横决绝,和一般的少年王公,大不相同。
此刻这个人就坐在我的旁边。马车辘辘的走在青石板路上,他好奇的掀开帘子从车中向外望,看了一会儿他满脸惊喜的转过头来:"贺大夫,这里很热闹。"他的眼睛,即便是在喜悦的时候,也是深邃而空洞的黑。然而因为口鼻都生的异常标致,所以看起来,并不显得骇人。
"过几日就有庙会,那时会更好玩。我可以带你来看。"
他的嘴角还带着笑,目光却狐疑的在我脸上盘旋:"真的?"
"大傻瓜。难道我骗过你吗?"
他调开目光,作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发现他有时像一个被管的太严而又经常受骗的孩子,心里虽然已经蠢蠢欲动了,可是根据失败的经验,也只好悲观的作出不甚关心的样子来维持自己的尊严。
进了汴京,很快就到了我家。这不是间大宅子,可是因为平日只有我和几个老仆在这里生活,所以也颇够住的。下车进门后,我赶忙派人去收拾家中闲置已久的客房。
从下车到落座,他一直沉默而仔细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显然,他对我也是一直怀有戒心的。因为看他四处张望的神情中,好奇的成分并不多,主要是在观察揣摩,似乎想在这青石板铺就的院地上看出些什么端倪来。这样的举动,让我有点不满意。我费了如斯的力气才把他从长安带了出来,然而他却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肯告诉我,若再细说起他平日种种无礼的行为的话,那真真是要气破人的肚皮了。
"我去打发人烧水,我们先洗漱一下,这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尘土!"
他顺从的点点头。
我将他带到一间闲置的房屋内,然后给他一套干净衣服:"一会儿水送过来,把自己洗干净,知道吗?然后穿上这件衣服。"
"这是----------汉人的衣服?"
"你要是嫌自己还不够引人注意的话,尽可以继续打扮成鲜卑人的样子,你要是喜欢的话,还可以打扮成契丹人,女真人!哼哼!"我扫了他一眼,一甩袖子出了门。
回到自己房中,我痛快的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衣服后,我心情大好的到了前厅,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我坐下抄起筷子,刚要夹菜,突然想起那个姓元的,那个人怎么这样慢,我饿得要命,是等他还是不等他?
我放下筷子,喝了碗汤,然后起身向后院的客房走去,只见客房的房门紧闭,我敲了一下,里面传来声音:"进来!"
进房后,对着眼前的情景,我气的饿都忘了。
只见地上桌上床上到处都是湿淋淋的,那个姓元的赤身露体的蹲在床上,一件青色长衫扭扭歪歪的缠在身上。漆黑的长发垂下来,水珠还在一滴滴的向下落。他看起来毫不羞惭,歪着头对我说:"我不大会穿这衣服,穿了半天,累死了。"
我懒得和他废话,大步走过去抓住了他身上的衣服便向下扯:"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蠢货......衣服也不会穿......澡也不会洗......早知道我就该把你扔在半路上喂狗,好不容易把你带回来了,怎么还想要我伺候你么?你躲什么躲,衣服给我脱下来,有你这样光着屁股穿长袍的么?你个没长脑子的......"我不顾他的躲闪,按住他不住扭动的身体,我硬是将长袍扒了下来。
身上没了衣服,他反到老实了一点,他抱住双腿,一边企图遮住身体的私密处,一边看着我傻笑。
大凡一个人傻笑起来,总不会是好看的,然而,这个人却是个例外。素日他神情中不好的东西太多了,偶然傻笑起来,心机褪去,反而在他那周身肃杀之中,透出些天真明朗来。此刻不知怎的,他就又这样笑起来,我倒不好再骂下去了。先给他擦干了头发,然后为他穿好内衣,他看着我忙得一头汗的样子,突然说:"好饿啊,怎么还不吃饭啊?"
我抖开长袍,帮他穿好:"还有脸提吃饭么?若不是帮你穿衣服,我早就吃完饭了,你当我是不饿的么?你这个混蛋,我真想骂死你!要不是你,我这次何至于这样狼狈的逃回来?哪有我这样倒霉的大夫,给人看病非但没有赚到钱,而且差点送了命!"
他嘻嘻的笑了起来:"你这一路上,可把我好骂!"f
我把他按在椅子上,用一根缎带将他的头发扎好。铜镜中映出他精致的脸庞,颜色虽然还是雪白的,可唇上却有着那么一抹醒目的嫣红。发觉我正在打量他,他得意的仰起头,眼波流转,轻轻的抿了下嘴。
我登时移开了目光,这人的眼中,有点让人面红耳赤的意味。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带他到了前厅饭桌前,我指着椅子道:"坐吧。吃饱了好休息。"
他看着满桌的菜肴,面露微笑,伸手便抓起一块糕饼塞进嘴里,然后大嚼起来。我扯着他的衣袖将他的手从嘴边拉开:"饿死鬼投胎啊?你给我慢点吃!我可看不下你这吃相!"
他匆匆溜了我一眼,费力的在嘴里腾出个空儿来回答:"我饿了嘛......你不要管我......"
我不管他,随他噎死去吧!我低下头,眼不见心不烦。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一个名士,我自己觉得应该是算不上的,因为我还年轻,家世也并不显赫。可是我的样子与态度,据旁人说,颇有名士之风。
之所以有人认为我可以算得一个名士,我想首先这是我的老师的功劳。作为天下第一神医的关门弟子,我的医术不敢称得上有多么高妙,我的专长,是用毒。可是我不说的话,谁又知道我每天足不出户,并非是清闲,而是在潜心研究制毒呢?
然而,惭愧的很,我没有我表面看起来那样聪明,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研究出什么像样的毒,只会做一点迷香,或许应该比市面上卖的质量要好一些。我喜欢这个,可不是喜欢用这个还杀人,我只是觉得,这乃是我的武器,防守,进攻,都用得着。
当然啦,现在世道不太平,兴许卖毒药比作医生还要生活好过一些呢!
以上不过是我的心理活动。事实上呢,我依然固守着我医生的职业。譬如现在,我刚刚从庆王府回来,庆王的新妃子得了热伤风,我去开了一副药。虽然是小病,可因为我是名医,所以酬劳还是很可观。
进了家门,我放下药箱,刚喝了一口茶,就听见门外脚步响,然后那个姓元的走了进来,似乎是很高兴看到我回来,他笑着问:"你回来了?我等了好久。"
他的出现让我骤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我不再是一个轻松的大夫,我的身边还有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等着我来养活呢。想到这里我烦恼起来,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对我来讲又有什么好处呢?当然,这个问题早在我将他带出将军府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了,结果当然是我那时觉得他很有意思,我乐意和他在一起。
他走过来坐到我身边的椅子上:"你几时出的门?我早上醒来就没有看到你,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给人看病?"
"知道还问。"r
"你......"他咽下了后面的话,摇摇头,对着我笑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别像个妖精似的对着我笑!"
他立时变了脸色,现出很不愉快的表情,可是也不走,就是赖在我的身边。过了一会儿,他用一种很小心的腔调来问我:"什么时候吃午饭啊?"
我心乱如麻的厉声答道:"你就知道吃!"
话音一落我就有些后悔,我是个自私的人,因为带他出来我损失了很多财物,所以自从到了汴京之后我就没有给过他好脸色,动辄便喝斥他,而他的伏低做小,渐渐的让我忘记了他曾是个怎样暴戾古怪的贵公子。我伸出手想拉住他,可是他站起来,脸上挂着点剩余的微笑,快步走出房门。我放弃的收回手,有点累了,等吃完午饭再哄哄他吧。
我默默地等着老仆来召唤我去吃饭,可是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我忍不住自己走了出去,这时候一个看门的小子走了过来:"少爷,你带回来的那位公子刚才自己出门了。"
"嗯?去哪里了?"我陡然紧张起来。
"不晓得,那位公子没说。"e
我跑到大门外,四处张望着,哪里还有他的影子。想必是刚才我说话太难听,把他给气跑了吧!我抬脚顺着大街跑下去,到了十字路口,我惶恐的站住,转了一个圈,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第 13 章
我在傍晚的时候精疲力尽的回了家,我不知道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这时我真是宁愿自己没有将他从长安带出来。在那里,起码他是安全的。
如果他不是他,而是一个别的人,我也不会这样的担心。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懂,那样的不通世事,可是却又弱小的像个婴儿,谁都可以对他为所欲为。想到他这个下午可能会遇到危险种种,我几乎连饭也吃不下了。
老仆对着我露出了为难的神情,我在他开口劝慰我之前命他退了下去。我现在听不了任何人的话。
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是迷了路,还是......
我不愿再想下去了。
太阳眼看着落了山,我烦躁的又出了门。这次,我决定走的再远一些。他是个没见过什么新鲜的人,兴许会边走边看热闹而忘记回来的路。我向白天时最为繁华的天祥寺走去。可是到了寺门口,天已是黑了,除了几个小沙弥在扫地之外,并无其他人影。我头上冒了汗。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在我心中慢慢升起。我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可是仔细的辨认,却又没有了。我转了个圈,的确是什么都没有。
我的耳朵一向很灵敏,这次也不会例外。我知道,我应该迅速的离开这里。
然而后脑的一阵剧痛,截断了我所有的意识......
三个月后。
魏国边境。
这里只是一个小镇子,所以大队的车马经过时,会有很多好奇的平民站在路旁观看。而今天的车队显然不同于以往。显赫的仪仗与前后浩浩荡荡的铁甲兵卫队表明这车中人定是非富即贵。不过这列队伍仿佛是很急着赶路的样子,即便是进了镇子中也不肯放慢速度,飞扬的马蹄腾起阵阵灰尘,把平静的小街搅得乌烟瘴气。
事实上这列车队的确是有着十万火急的任务,他们从宋国的汴京一路急行到这里,丝毫不敢松懈。进入魏国边境后,目的地就已经很近了。
远远的前方出现了一队人马,这是来接应的队伍。其实这有些多此一举了,作为高欢大将军的铁甲兵,他们完全可以平安无事的将车中人送到将军府。而且,已经进入高欢的领地了,这里没有可以同他们相抗衡的武装力量。
管事的将官拍马走到车前,车内静悄悄的,这让他松了口气。这一路上,车中人让他吃尽了苦头,这次终于要结束这种生活了。这让他心情轻松了许多。他发现了一个规律,就是越是离目的地近,车中人越是显得无精打采,而旅途刚开始的时候,他简直就是个暴戾的疯子。制服他是件非常费心费力的事情,他的身份特殊,轻了不听,重了不行。
和前方的军队接了头,两军汇成一队,迅速的向西方飞驰而去。
到达将军府时,天都已经黑了。马车从将军府的侧门进入,大队的官兵们各自回营,只剩下几名高级军官留下来护着马车。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着月白色便服的男人,夜色之中他显得异常的突兀和高大。其余的人向他弯下腰:"大将军。"
高欢点了点头,然后停在了车帘之前,迟疑了一下,旁边的人察言观色,伸手撩起车帘,车中人却依然是毫无声息。高欢不客气的上前一步将那人拽了出来:"好久不见了啊,皇帝陛下。"
"我不是皇帝了,叫我元修。"
这就是我与高欢再次见面时的情景。
从很久以前(在我的印象中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被人挟持后到十天前,我一直都不知道我将会落到高欢的手中。我已经几乎把这个人忘记了,而且我很笃定的认为我这一生都没有可能再见到这个人。因为对他来讲,我已然没有利用价值。现在国家分裂了,他不再需要一个傀儡皇帝来堵住天下人的嘴。
我以为是宇文泰派来的人,这让我不是那样的恐惧。在我的心中,我一直固执的认为他对我总会手下留情,虽然这也是不一定的事情。直到我看到了一路上不断增多的铁甲兵时,我才想起了高欢这个人。从这以后,我就开始考虑自己的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