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低下头,没有接过那只手,自己慢慢的站了起来。他似乎是想离开这里,但是高欢在他要抬脚时,突然拦腰抱住了他。
元修也不挣扎,就那样任凭高欢抱着他。
"现在老实了,嗯?"高欢突然说道:"你要是早便这样,何苦要受那些罪?是我扶持你做皇帝的,当时如果不是我主张的话,皇位哪轮的到你这个平阳王?可是,你却一点也不听话!"
"你还真是有点本事啊!你知道吗?宇文泰要用两座城来和我换你呢!我告诉他你已经变成了一个白痴,可他还是要你。你听了这个高不高兴啊?我想未必,我不记得我曾看过你高兴的样子,你这个贪心的家伙!你不愿意做傀儡,就好像你有治理大魏的才干似的!我------"高欢似乎是突然双臂用了力气,因为元修猛然扭动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了高欢压低的声音:"我真是又讨厌你,又喜欢你。你去死吧!你死了,我就安心了!"
元修无知无觉一般的被高欢抱在怀中,高欢的话显然没有进入他的脑海。他只是安静的看着墙角的香炉,炉上正有青烟缠绵萦绕。
高欢放开了他,走到了他的面前:"以后,没事我不会再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你,就当你已经死了!"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去,可是走到门边,突然又折了回来,他将对着香炉出神的元修拉了过来,然后迟疑的低下头,吻了他的面颊。
然后,他似乎是又一次下定了决心,扭头大踏步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将惊诧咽到肚子里,放轻脚步,飞快的离开了那里。
我绕回寝宫的前门,然后若无其事的走了进来。高欢显然已经离去,院中的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我站在那棵枯树下平静了一会儿,便向元修的卧房走去。
他还站在地上,依然看着那个香炉。我走到他身边,虽然我并不想刻意的看什么,可是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到了他的面颊上,他的面颊,光滑的,白皙中透出粉红,美丽的不似男子所有。高欢刚刚吻过这里。我有些困惑了。我并非猜不到他与高欢可能有过的关系,但是我无法深入的把这件事情来想个明白。无论如何,这都太骇人听闻了一点。元修与高欢?这简直让我的头都要裂开了!
不过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或者说这是完全可能的。元修是什么都不会在乎的!不过这样说也可能冤枉了他,也许是高欢强迫他的呢。是的,一定是这样,元修是这样的一个人,偏偏生了那样的一幅皮囊。这对他来讲,真不知是幸与不幸。
"这是什么香料?"我突然发问。
"我也不知道!"他竟出乎意料的说了话。我没有指望着能得到回答,我不知道他会对香料感兴趣。
"这里一直都是用这种香?"
我嗅嗅屋中甜香的发腻的空气,不明白为什么宫中的人不喜欢新鲜的空气。
元修扯过自己的衣袖放在鼻端闻了闻,突然对着前方一笑:"你是谁?"
"我是贺成璧。是你的------大夫。"说完这句我突然感到心情复杂。我为了他留在这荒凉的异国,可是除了我自己外,又有谁来体谅我的苦心呢?唉,我哪里吃过这么大的亏呢?
"大夫啊......"他伸过手臂,慢慢的将衣袖拉起:"你看,我怎么会有这么块伤疤呢?"
我握住他的手腕,那块不规则的伤疤依然颜色鲜明,在雪白的手腕上显得很是突兀。我就势将手指放在他的脉门处,他要将手抽回,我连忙抓住了他------他的脉象怎么这么乱?
一丝不好的预感在我心中骤然升起,我问他:"最近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
他抽回手,却又不说话了。我着急起来。在行宫中,我不可能和他全天都呆在一起,他也许有什么时候是不舒服的,可是他若不说出来,那谁会知道呢?
我难过的看着元修,我想也许某一天,他就会毫无预兆永远的消失了。
是了,高欢一定知道这件事,刚才他的话中,就已经带出了这个意思。元修现在就是在等死,他之所以还需要我这个大夫,就是来控制着他死去的时间。
高欢竟是如此阴险的。
我转身离开房间,趁着人少时,把玉琳拉了过来:"皇上的身体,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她懵懂的摇摇头:"没有啊,不少吃不少喝的,除了不说话以外,就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了。"她歪着头想了想:"噢----对了,皇上这两天,有的时候好像喘不过来气,不过一会儿就好了,所以就没叫大夫您。"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叫她有事情一定来叫我。
离开玉琳之后,我去找了连富。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他了,偏巧今天他来。我请求道:"连公公,我需要一些药。"
"哦?宫里是有药的啊,我上次还检查过。"
"不是那些常用药,我想要一些别的。皇上最近有点不适。"
连富似乎是有些为难:"贺大夫,不是老奴不给您拿药,实在是高大人吩咐过,除了宫中库房里的那些药之外,不许往宫里带别的药。贺大夫,您到那库房中好好找找,一般该有的那儿都有,而且还都是上好的呢!"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个事你做不了主,我这就亲自去找高大人,我来和他说。"
连富不赞成道:"我看您去了也是白去。高大人的意思,您也是知道的,何必那样上心?让皇上平平安安的过了这段日子,别遭罪,就算是您的责任完了。您到时拿着金银财宝去过快活日子,这不就结了?"
"连公公说的很有道理!"
回到房中,我开始忙碌起来。我先去了趟库房,仔细的找了找,不想还真找出一些有用的药材出来。至于其它的,我想到了玉琳。她们每隔十日能有半天的假,准许出宫的,我将药名学好,托她去买。
可是好容易盼她回了来,却告知我这里的药铺都没有我需要的那些药。我追问了一句:"一样都没有?"
"一样都没有么!"
这就奇怪了,我只是需要几味平常的药剂,不应该都没有的。除非是,有人命令他们不许再卖这些东西。
这对于高欢来讲,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我真是没有办法了。唯一的出路,就是我自己去采药,可是身边的卫兵好像猎狗一样机敏,如果我用强的话,他们会迅速的把我打晕抬回来。
这宫中被打扫得如此干净,我找了几天,只找到了蚂蚁。
这真是令人仰天长叹!
也许我该换一种思路来思考。虽然我还不能确定元修所服药物的种类,但是根据他的表现,他服用的这种药绝非是简单的的伤害了神志。其中应该参杂着有一种毒药,少量摄入后面颊会呈出淡淡的粉红色,我突然想起,那就是砒霜。
然而砒霜的毒性猛烈,所以还需要其他的药物来控制它的发作,这样的药可不多。
七星草就有这样的作用。
七星草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毒药,生长于西域,中原与江南都是没有的。它与砒霜相生相克,可以让它的毒性缓慢的释放,与此同时,它本身也会不易察觉的毒害人的心肺,根据元修现在出现的症状,我几乎可以断定他是服用了我所想到的这种大杂烩一样的毒药。
砒霜有药可解,而令他丧失神志的药尚不足以致命,可将它先放在一边不管。七星海棠,无药可解!
两种毒药的毒性,正在缓慢的吞噬的元修的性命,可是若是解了砒霜的毒,七星海棠则会不受克制,发作起来,会瞬间要了元修的命。
我敲敲头,不知怎的,竟骤然的流下了眼泪。
到了晚膳时候,我照例的到元修那里,元修已经坐到了桌边,显然他对吃饭是兴致勃勃的。听到我来了,他出人意料的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我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可是也不忍心流露出自己的情绪,只得也笑了笑。
他拈着一根象牙筷子,突然戳到我的脸上,我吓了一跳,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我笑的时候,脸上会现出一个酒窝,不过他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呢?
他扔了筷子,前倾了身体凑过来,摸了摸我的脸,似乎是要说什么,这时第一道菜被端上来,他立刻把注意力转向了菜,不再理会我了。
第 21 章
我默默的看着他,他脸上那层淡淡的红晕此刻显得如此诡异可怕。我却对此束手无策。记得他是曾那样信任与仰仗我,以为我有着无穷的办法来拯救和保护他,但是,我刚把他带出了魏国,就任性的把他气跑了。现在他的命悬在那里,我却也依然是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我在看着他,他只是低着头专心的吃饭,旁边的侍女端过一碗汤放到他旁边,他喝了一口,突然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我连忙站起来一边扶着他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他咳的面红耳赤,身体无力的滑了下去,下人们慌乱的围过来为他擦嘴喂水,他的情况方稍稍安定了下来。可是不知怎的,他又俯下了上身,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怎么了?"我想拉他坐直,可是玉琳止住了我:"贺大夫,您现在别碰皇上,皇上现在怕是又喘不过来气了,坐直了更不舒服。"
听了这话,我连忙蹲下来把住他的手腕,可他反手用力的握住了我的手,握了一下,又脱力似的松开,他将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呼吸上,可是他又有多少力气呢?他带着哭腔,颤抖着说出了几个字:"你......救......我!"
我将他拦腰抱起送回卧房,将我所知道的方法逐条都用在了他的身上,忙乱了许久,他才稍稍回缓起来。看他朦胧睡下后,我低声问周围的人:"皇上原来发作时也是这样吗?"
"原来都没有这样厉害的。"
我点点头,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我在这里守着,你们且先下去歇息吧!"
床上的元修并没有睡实,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看到床边的我,他温和的笑了一下:"你在。"
"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只是接着问:"贺大夫和我认识多久了?"
这个问题让我鼻子一酸:"嗯......一年多了。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他摇摇头,声音虚弱起来:"那......我觉得奇怪呢......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我是不是有了什么病?"
"你......你身体比较弱,不过没有关系,我会好好照顾你,不会......不会有病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不是皇帝,你们却叫我皇上。还有------"他求助的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这是哪里?我觉得-----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我本能的紧张起来。
"我感觉......"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仿佛只是一点点气流:"我要死了。"说完这句话,他闭上了眼睛,一幅精疲力尽的样子。
我像对待婴儿一样轻拍着他,直到他慢慢的入睡。这是从我来到这里开始,他表现的最为清醒的一次。可我宁愿他还是前些日子混沌不醒的状态,现在的清醒,显然是极为不祥的。也许我要让高欢失望了,我没有能力控制这种药的药力发作。元修,是无论如何也等不到他登基了。
想到这里我冷冷一笑,宫墙之内,没有谁能够得偿所愿,无论是元修,还是高欢,还是宇文泰!
对了,还得加上我!
日子一天天心惊胆战的过去,我像寺庙中祈福的人一样虔诚的守护着元修,外界的事情,我早就没有什么心思来过问了。一切都已注定,至于谁得天下谁落败,本与我不相干。
春天迟迟的来了,眼见着阳光一天比一天明亮,院中小草也渐渐的都萌出了绿意,这座冷寂了一个冬天的宫殿开始显现出了它本来的好看模样。
可是元修的存在使这点难得的生机变得一文不值,甚至是一种有着对比作用的强烈嘲讽。皇帝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人人都知道那迟早要到来的事实。虽然大多数人对这个消息是没有什么兴趣甚至是暗暗高兴的,因为元修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主子,但是那毕竟是一个有着尊贵血统的性命的消亡,这就像一把悬在半空中的剑,虽然不会掉到自己的脖子上,但是掉下的一瞬,也是令人颤栗的。
高欢果然再也没有来过。他正在准备亲征北方。他的大军在洛阳城外与宇文泰的军队相持不下,已经有半个月之久了。这算不得一个好消息。
宫内与宫外成了两个世界,宫外是一个沸腾的所在,前线的消息振奋与激荡着人们的心,鲜卑贵族们带着武装精良的护军,每日匆忙往返与将军府与兵营之间。处处都流传着难辨真伪的战报。
而宫内的时光却是被陈腐的气息所凝固了一般。当我穿过寂寞的花园走向皇帝寝宫时,我都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走向坟墓的感觉。元修的状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与我进行简单的谈话,坏的时候屋外的内官们只等着那一刻时高喊一声驾崩了。我既想看到他,又怕看到他,因为当我很怕什么时候,他就真的在谈话间,突然死去了。全宫上下没有一个人是有笑容的,因为在一般人的心中,元修是大魏的正统皇帝,而他们世世代代都是大魏的子民。所以他的死,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天气好时,我会带着元修出门走走。他清醒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看到地上的小草,他蹲下来摸了摸,点点头,站起来又继续向前走去。虽然他心里不是很明白,但我觉得他的感觉还是很敏锐的。他原来就是一个敏锐的人,可惜他的生活将他这种敏锐改造成了一种不堪的暴戾和神经质。
廊下的画眉叽叽喳喳的叫着,他站着认真的倾听了一会儿,我将那鸟笼拿了下来给他看:"很漂亮的鸟儿!"
他凝神的看着,脸色有些变了。我不知他想起了什么:"怎么了?不喜欢吗?"
"喜欢。"他突然回答:"我见过它。"
我几乎失手将笼子摔到了地上:"你说什么?"
他向那鸟笼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这是个异常诡异的笑,仿佛是看穿了什么,仿佛是在嘲弄着什么,我放下鸟笼扶住他:"你在笑什么?"
他笑得弯下腰,无力的靠到我的身上。不管我怎样问,他都不回答。我握住他的双肩摇了摇:"别笑了,你会累坏的!"
听了这话他似乎笑得更厉害了,然而在他的脸上,我并没有看到任何开心的表情,他乌黑的眼睛里渐渐显出了森冷阴郁的光芒,纤长的双眉也蹙了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变成了这幅样子。如果我不是一直陪伴他的大夫的话,一定会被这种眼神吓到。
我紧紧的抱着他不让他跌倒,并且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以防他喘不上气来。他的笑声渐渐低下去,可是身体却颤抖的想要蜷起来,听到他细小而痛苦的呜咽声,我知道,他又喘不过气了。我一边命人去拿药,一边想把他抱回房中,可是他却挣扎着不肯走,我只好放下了他。
他强撑着站直了身子,在院中人的注视下,他沉默的环视了一周,然后把目光转向我,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四个字:如梦方醒!
他身上银白色的长袍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而他美丽的面庞也被映衬的有如春日的花一样,这样美丽的男子,如梦方醒一般,看着面前的这个由红色宫墙围成的世界。窒息的感觉终于迫使他弯下腰,我感觉到他可能支持不住了,可就在我向他走去的一瞬间,他突然跪了下去,与此同时,他吐出了一口暗红色的血!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一口赶不及一口的开始吐血。青石地砖被染上了大片的深红色。我极力控制着手的颤抖,想要为他止血,侍女们飞快的端来了针灸用的银针,我伸手去拿,却怎么也捏不住针。待我终于拈起一根时,他却一头栽到地上,昏迷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