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南木[上]

作者:南木[上]  录入:11-25

上香堂长须老者紧跨前一步,抬臂振袖,扬眉,抬头,一手端扶着三尺长须,一手斜指着僵立原地的图知恩。
"老门主之死果是你这贱人所为!现在还有何话讲!图知恩你这弑父的罪人有何资格做我涣海门众人之表率!!"
图知恩脸上血色尽褪,怒瞪了眼,跨前一步,抬手指着季氏的方向,扬声,斥。
"知恩没有弑父!那男人是自己死的!与知恩毫无干系!!"
上香堂老人抢上前来,言。
"哼!当年老门主弥留之际,只得你这贱人伴与左右,不知使了什么招术骗着老门主遣退了下人,再出来时便带着门主令,自封为主号令众生!本来老门主之事已是死无对证,如今由你亲生姐姐指认你,还有什么话可讲!难道你一父亲生的姐姐,还会污蔑你这个妹妹不成?!"
"住口!你这老匹夫,休得乱放狂言!!你既也知当日只得知恩陪在那男人身旁,人由谁所杀是怎么死的,她图家大姐又如何能得知?!"
"你图知恩若是问心无愧,为何却连声爹爹也不愿唤来?!哼!分明心中有鬼!!莫要再狡辩了!老夫是一句也不信!"
上香堂老人振臂一甩,一呼百应,众涣海门徒们即自火堆边一跃而起,慢慢团团围住当中的图知恩,一圈圈警视着。
"这妖人乱天纲,逆伦常!行凶弑父,惹来天怨地怒!大家看这满天的飞黄,满地的罗骸,若是无有冤孽,何处惹得来?!不除了她,我涣海门百年基业怕便要毁于一旦!!"
图知恩立于其中,双臂小腿俱都裸露在外,熊熊火光照射下略微泛着莹莹的白光,衣衫还微有些湿润,自然的垂坠于身前身后,并无轻浮,头发散开顺在双耳边,披在脑后,瀑布沿着曲线一路飞垂至足踝,她圆睁了眼扫视一圈众人,慢慢转动着身体警视着,轻启开唇,银牙间血丝满布。
"弑父乃是毁天灭地之大罪,非世人可能为!知恩身为一界女流,更不会做那自毁名节之事!!"
"哼!你图知恩何来的名节可守?!"
图知恩翻转身体躲过斜里刺来的一剑,反手为掌将那鲁莽之人送了出去,却并未下杀手。
"诚然,正如上香堂长老所言,当年那男人死前,确只得知恩一人陪伴左右,但那又如何?他早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治,怎的就硬说是知恩杀的?"
"那男人若不是知恩所杀,你们今天范下的,可是叛门大罪,试问,谁!担当得起?!"
那圈拢来的涣海门人闻言顿住,虽是已围阖,却是无人再肯轻易出手,只不住面面相觑。身后那门内家眷老人弱童们被妇嬬扶着,牵住,拉得远些,在柴火垛子堆尽处,渐至聚拢在一起,默默然望着这边的方向,噤声闭气。
季彻打了个手势,将怀中的玉袖放下,扶稳,轻抚了抚玉袖苍白冰冷的脸颊,交托给跟上来的灰衣人,背转身,随手摇了摇,那灰衣人颔首领命,拉着玉袖避让得远了些。季彻迈着稳健的步伐行上前去,一路上涣海门人俱都自行退让开来,让季彻通行无阻,渐行至图知恩面前,慢慢出声,大手一挥,展臂扫出。
"可若是你所杀,他们今天便是斩了妖孽,正了我涣海之名!乃是堂堂男儿真英雄!!"
一句话尤如投石入水,激起千层浪。
图知恩缓缓扫视了一圈,那季彻身后,四合里围上来的男人们,眼底熊熊燃烧着野望。她冷冷呲出一声,斜勾了唇角,扬起双手拈了个兰花决,三指成爪微翘,小指无名上的镂花护指迎着火光跳跃其间,金属光泽划了个弧线,在半空中形成四轮弯月,悬了个起势,正对着季彻,右脚微提起,只脚尖着地,侧身而立,眉上额前蓝色碎羽花玷映着火光跳跃,一片浮光潋滟,轻启朱唇。
"怎么,季阁主也对门主令有兴趣么?"
"非也。只是感叹图家人果都是一丘之貉。"
图知恩闻言仰天大笑,暗哑的嗓音和着劲气在夜空中经久不息环绕,激得火光摇曳不停,半晌,收声,挑眉斜扫全场。
"如此说来,知恩今天便是一定要清理门户了!"


纠缠

图知恩被众涣海门人团团围阖住,密密实实的包绕起来,她四支镂花护指在空中精划出一条条诡异的蓝色弧线,道道俱往季彻身上的死角招呼去。那季彻斜提着一把长刀,腕刃铿镪,架住弧光,却见得弧光在空中一绕,并不与利铁争锋,只避了路线,折了方向,再从双臂下漏隙处返来。四围里,涣海门徒只包绕围挡住,并不动手,慢慢绕动,不时横出一刀来,将不敌劲力,猛退得数数步的图知恩,又逼上得前去。
图知恩先前已耗掉不少精气,内虚体弱,打得艰难,看着四周围一张复一张交叠着的男人的脸,眉上额间蓝色碎羽花玷幽光闪耀,她目眦俱裂,嘴角边渐渐漫溢出血丝来。那季彻却愈战愈勇,直打得大开大阖,狠见得欢畅。水莲碧池边,火光跳跃间,在那月色清辉下,众人围绕中,只见得两抹暗灰的身影纵跃其上,利铁兵刃金属光泽闪闪烁烁,不时交错而过,激起一溜串的火花,又再迅速分开来。
那边,灰衣人牵住玉袖的手,径直拉到一边的柴火垛子旁,对这边人群中暴出的衣袂翻飞,刀光剑影无动于衷,只用双臂大展着,护了玉袖在身后,一双眼左右扫视着,警惕着四周围零散分布的一众涣海门人。
玉袖两只手挂在灰衣人的身后,身体不住的抖抖震震,散掉的粟发胡乱的斜垂在额角颊边,挡住,脸上青青白白一片,双唇已被咬得变了形貌,微微的有些浮肿起。他双眸低垂,双唇颤抖着蠕动,反反复复,呐呐着开开合合,整个瞳眼里漆黑一片,半丝光亮也无,被灰衣人猛然一把推来,便软软跌倒在地上,滚了数圈,趴伏住,脸孔朝下,就着怪异的姿势不再动弹。
与灰衣人对招之人一副侍者打扮,规规矩矩的襟别袖口衣摆处,透绣着涣海家奴纹样,折腿的冠礼鸟单足而立,对翅展开,两只主翼在头顶红丹处收拢,另两只副翼斜展开悬浮至身旁,脚踩一方浮石,伫立在茫茫水纹中,水纹连衔在一起,螺旋状盘绕。
沁竹双手反使着一尺来长的小匕,匕刃向外,匕身刚及至臂肘骨前半寸,动作间不时擦划过飘飘洒洒的衣摆,却又未有伤害,逆水行龙,舞得惊彩非常。那灰衣人却只提了大刀险险招架,并无还手。沁竹收身,住了动作,立住,只拿眼看着不远处横刀作挡势,遮住身后玉袖的灰衣人,他看了看情势,眉头微有收起,又再提匕而上,只打得一阵便虚晃过一招,迅速抽身提气前跃向玉袖倒伏着的方向,却又被追来的灰衣人伸手拉回,再度纠缠住一团。
季氏缓缓行至玉袖身旁,双手收在拂云袖内,自然的垂放在腰侧,她低头敛眼看了看地上毫无动静的玉袖,又再伸脚踢了踢,半晌,慢慢蹲下身去,伸出纤纤玉手,扬至头顶,拨下一支珠环玉绕的金步摇来,紧握在了手心,金属锐利的尖端向下,悬至玉袖身上,左右缓缓的摇动,在地上那人的臂膀,肩背,后脑颈项,斜翻的胸膛处飘摇不定,游来走去,尚未动作,却被身后一左一右两股力道震得斜飞,扑了出去,滚至一边地上,咳出几口血来,金步摇脱手而出,在空中叮呤得几声,耀出一线金光,便自奔了个不见踪影。
沁竹抓住玉袖的手臂,翻过了他的身体,露出沾满了土尘的脸来,玉袖神情呆怔,牙关紧咬,双唇颤抖,半开的眼眸内一片浑浊。沁竹拢了眉,再使力想要扶起时,只低下身体刚唤出一声玉袖,便被灰衣人伸出的手臂挡住,他斜斜看去一眼,并未出手,灰衣人面上紧了颜色,却只横了眉,伸出的手臂并未有收回。
沁竹放下了玉袖,侧过头脸看了一眼不远处慢慢侧身爬起,歪坐在地上的季氏,只见得她胸腹一阵痉挛,喷出一口鲜血来,却未有侧开头颅,依然看着这边,任着血水顺着颊边颈项流溢满身,染红了雪白的襟口,只一双波光淋漓的剪水眼瞳不住的幽幽暗暗混沌不已,他垂下眼睑,睫毛抖动了数下,沉默一阵,却忽地翻手为掌,往左前方甩了出去,双眼间精光暴现而出,直打了个措手不及,灰衣人运气顶掌架住,过得几招,不敌,被震得开了些,沁竹反手抓了地上的玉袖入手便腾身飞跃而起,那灰衣人立稳身形后即紧跟而上。
玉袖被沁竹带着飞纵在地面空中,灰衣人如影随形欺近,与沁竹对招,沁竹侧身回避闪躲,也跟带着玉袖在空中翻飞腾跃,他只得左手臂被抓住,勾扯着全身的重量,忽然间,便猛地勾头缩脚绻起身体,悬空的右手臂回挡,紧抓住胸前断骨处的衣物,额上浮出层层的细汗来。那沁竹因着玉袖的动作,一个不稳,自半空中跌落下来,就地一个翻滚,翻身立起,再度跟灰衣人对峙起来。
玉袖落了地,脱了沁竹的掌握,滚得稍远了些,他伸出抖抖嗦嗦的左手扶住地面,撑起身体来,右手仍旧紧捏住胸口衣物,偶或咳出几声,口唇间不再哩喏着开开合合,阖着,咬得死紧,抬眼看了一下四围的幢幢人影。那涣海门内老弱妇嬬们,闪避得老远看着这边的方向,孩童们在玉袖望过去时,紧紧抓扯住了身边大人身上的衣物料子,立时便被回护住,转过身体遮挡了个完完全全,有那大得些的男孩子们,挻身而出,斜睐着地上的玉袖,行上前来,展开身体遮挡住身后的亲眷弟妹们。
那提着利铁的涣海门徒众围聚的地方,喊杀声一片,火光噼啪燃裂着,摇曳间,两个身影在其中穿梭来去,空中不时划过几道银光,暴出些金色的火星来。玉袖双眼阖了起来,拢起眉头,睫毛抖动得厉害,浑身上下抽搐一阵,逐渐平息,他又再睁开双眼,只微微眯缝着,眼瞳摇摇晃晃,极力注视着那旋涡的中心不住翻腾纵跃的人影,稍倾,又再垂下头颅双手撑着身体挣扎几下,未果,便只得向前爬得几步,迎面的火光却撞上黑影,跌跌撞撞的身影虚晃着行上前来,他停住了动作,微抬起脸来。
季氏伫立于左前方,遮挡住了火光,面目一片模糊,只余下一个暗色的纤弱剪影。她缓缓慢慢行上前来,却腿脚不支,单膝半跪了下去,伸出双手扶地爬出几步,又再撑着支起,继续向着玉袖的方向行来。左手捏握住一抹细致金光闪烁,行走间摇曳串串,散落一片金色星光零散,叮叮呤呤地响动着,平眉,敛眼,脸上一片苍茫荒芜,双唇颜色尽失,周身戾气尽现,环绕。
玉袖伏于地上,一动不动,微微眯着眼看着季氏动作,看着她蹲下了身体,看着她举起了双手,紧捏住了手中的金步摇,尖端正对着玉袖抬起的脸,他扭曲了细细的眉,皱了脸,就着趴伏的姿势渐渐阖上了双眼,却一阵风声紧过,湿漉漉的粘腻喷了他满头满脸,惊得睁了双眼,血红一片中,只见得季氏的身体斜飞而出,划出一线血色喷薄的轨迹,跌撞向一边紧跟而上的灰衣人身上,玉袖双眼瞬间阖上,紧拢住眉,抬手用手背抚了眼上粘腻,再度睁开,只虚得些缝来,便又再紧紧闭上,用手背抚了数下皆未果,眼角渐流溢出些血红的液体出来,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季氏迎面撞向灰衣人身上,灰衣人大惊,即刻便环手接住,扶往一边。那沁竹见得手,便自伏身,抽手卷携着玉袖,又再提气腾空而起,向着涣海门徒众聚集的地方急奔而去,几个起落,踩过那围绕在外侧的涣海门人的头脸,跳落在激斗中的两人面前。
季彻猛地收回手,在空中一个翻转,摆手,伫立于一边,抬手横剑,阻住了想要冲上前去的涣海门徒。图知恩飞身落地,一个踉跄紧退了两步,稳住身形,她呼吸急促,间或自唇角带出些血腥来,复又抬手抚了个干净,与眼前的沁竹对过一眼,又再看了看沁竹手边那一脸血污颤栗不已的玉袖,行上前去,与沁竹站在一起。
那季彻淡淡然看了看沁竹手中闪着寒光的两刃弯匕,紧了拳,山眉斜飞,咬牙切齿。
"当日那揭临之城,伤我之人果然是你!哼!是什么时候习的武?隐藏得到巧妙!"
沁竹神色平静,放开玉袖让与图知恩扶住,只躬身向着季彻的方向福了一礼。
"回阁主,确是沁竹所为。"
"如此说来,我魈阁的行事机密也是由你所泄?"
"是。"
"你跟了我十几年,季某自问待你不薄,你却为何负我?!"
那沁竹维持着侍礼的姿势,只眼睫浮动几下,尚未及言语,一旁侍机的那上香堂老人却展臂挥袖,自叫嚣而出。
"哪还用多问?!定是受了图知恩这荡妇媚惑,入了魔!着了道!!"
"你住口!!"
季彻大吼出口,横刀架在了上香堂老人的脖颈上半寸处,停住,脸色凶狠,眼光闪了几闪。那本自跟着老人哄叫出声的涣海门人见状,也自住了动作,噤了声音,又再静默下来。季彻回手,扬臂指了沁竹。
"你且来答我!!"
沁竹抬了眼帘,恭恭敬敬又再福了一礼,言。
"阁主,此时追问昨日是非于事无补,不如便就这样吧。望阁主莫要再受人挑唆,此事如若能够就此平息,涣海门内便能保得安宁,否则血流成河,相信也绝非阁主所愿。"
季彻微挑起了眉头,看了看图知恩手中的玉袖。玉袖双眼紧紧闭着,左手扶住起伏不已的胸前,抓捏住衣物料子,右手捂住口唇,不时溢出些血色沿着指缝余隙流出,眼角不住的滚落出些血红色的液体出来,顺着曲线横流,染了脖颈,晕了衣襟,整张脸孔布满血污,粟发上有些已凝固成块,粘腻住,一缕缕的勾绕成奇怪的形状盘结在一起,他的双脚打着颤,微微的弯曲着,不时摇晃两下。季彻眯了眯眼,眉头微微跳了两下。
"你们以为捉了他便可以胁迫住季某吗?"
他跨前一步,右手斜提着手中利剑,剑刃在手中转过半面,正对住眼前的沁竹,左手拂风而起,指住图知恩怀里的玉袖。
"他玉袖,不过一个姿色平庸的青楼小倌!肮脏下贱!你们当真以为,便能够入得季某人的眼吗?!"
言毕胸膛起伏,一阵大笑起来,寂静的四围合里,只见一个斜刺出剑的男人,扶着身体仰首向天,口中发出嘿嘿哈哈的声音来,排山倒海,劲气波动间,震得四面火堆铿然一声,便零散得一片,燃着火焰的柴火枝飞了个琐碎,尽数打在周围的涣海门人身上,激起一片惨叫。
半晌,季彻方才止了笑,虎目瞪视着眼前伫立的三人,斜扫出剑,青石板碎断,剑气在地面裂出长长的一条痕迹来,吓退了剑气前一众的涣海门人。
"枉你图知恩精明一世!那南姚太守田世友的签子,毁了我魈阁两员大将!当日,季某便与阁内兄弟们指天立誓,不计一切代价,定要捉出这内鬼,为我魈阁兄弟报仇血恨!! 沁竹,没有足够巨大的饵,怎么可能钓得出你来?!哼,今日,你们是不要想逃得了了!!"
言毕,弹指一挥,一声令下,那一众围阖拢来的涣海门徒之间,起起落落着,斜里又纵跃出十数名黑衣劲装男人,立于季彻身后,靛衣男人与灰衣人也在其中,他们俱都单手持剑,摆出起势正对着眼前的沁竹与图知恩。


活饵

沁竹立于前方,正对着季彻,恭恭敬敬,左手扶右手,拢袖于掌前,微低头,仍是礼式。图知恩左手扶着玉袖,跟沁竹背对背并立着,脸色略有些白,微微喘息,嘴角边一抹血丝沿着曲线流溢至下颚处,散发于身后,她右手拈着兰花起势,沉缓了呼吸,与其后的涣海门众对峙着。
玉袖腿脚无力,右臂被图知恩提拎着,歪歪的挂了身体,低垂头,左手按住胸前伤处,五指成爪,紧捏住了衣物料子,不时咳出两声来,他脸上糊满血污,双眼紧闭,只眼睑处轻微跳动着,睫毛上挂满了粘乎乎的液体,或成丝状拉挂直了,慢慢下滴,或和着睫毛,一股股粘附住脸颊皮肉流落,再顺着曲线流溢,或被那眼角滚落的清泪融合着,蓄满一颗,抖落着,滚掉着,自双颊边画出红色的血痕来。在季彻振剑裂石时,只更放低了头颅,散乱的发顺着垂落,挡住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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