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传统已经延续了很多年,虽然不方便查阅各类事物的处理,却更容易看清整个事件中每个人的态度。
于是,我每个下午都要到翰海阁去,仔仔细细地在堆积如山的公文中寻找我感兴趣的内容。
翻开那些落满灰尘的记录,便宛如翻开旧日的帘幕。
那些有过的争议和决断,勾心与斗角,都跳跃在字里行间,仿佛一幕活生生的戏曲,随着书页的开合,一点点展现在我的面前。
一个月内我看完了翰海阁里大部分的卷宗,对朝中众人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且不说每个人的家族背景,亲族通好,出身门第,学问政绩,甚至连他们的子女几个,有什么个人喜好都被我一一记在心里。
读累了,我便叫人去牵我的马。
戏云时常寂寞,最喜欢我带它出去。
城郊有的是好山好水供我们玩乐,撒开缰绳,一口气就是几里地外。
每每这时,气喘吁吁的侍卫总管都会在耳边唠叨,说我跑得太快,让他们的马打死都无法跟上。
我但笑不语,只管看我的风景,任他去抱怨。时候多了,知道他是个尽职尽责的老实人,也会替他着想,记得要走走停停,等他们跟上了再往前走。
满儿有时候会来看我,说说他的功课,跟我探讨些疑难的问题。他的功课比别的孩子重得多,也早得多。然而满儿小小的年纪,却有雄心大志。刚刚学完了启蒙的课程,已经开始在学习为君之道。
看着他日渐端庄的谈吐,我有时候会想起刚见到他时的样子。那时的他小小的,嫩嫩的,说不过别人的时候,还会不管不顾地亲身上阵帮兄弟打架。而现在的他,已然渐渐显露出未来天子的威仪,再没有哪个兄弟敢不敬他。
满儿不再能像小时候那样经常与我亲近,却执意要叫我"太傅"。我欣然接受了这个"学生",任他人前人后的猛叫。只是我和他都很忙,一个月里也见不到几面。
耶律丹真依然时时关注着我的身体,经常会把小鱼叫过去垂询。偶尔也会派了御医过来,非要给我把脉看诊。
我独自享受着华丽恢宏的渌漪园,也享受着耶律丹真赐予我的信任和关怀。只是心里清楚,我与他的关系,始终是隔着层窗户纸,没有到如臻化境的那一步。
这日晚膳时分,耶律丹真又准时出现在我面前。
喝了口汤,放下碗,他半侧过脸问我:"天行,市场那边的情形进展得怎么样了?"
我正吃了一大口米饭,只能点点头含糊着算是回答。近来我喜欢上了香辣的东西,每顿饭都弄得自己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可是越辣越觉得过瘾,一吃就停不了口。
我被辣得涕泪横流唏嘘不已。f
耶律丹真看着我的狼狈样子摇头发笑:"你少吃点吧,我闻着都觉得辣得受不了。你还吃那么多!"
我大口地喘着气,嘴唇痛得好像要裂开。"我难得有个喜欢吃的东西,你就别管我了。"
"你是我的皇后,我怎么能不管你!"耶律丹真笑着,递给我一碗温凉的清粥。
我接在手里,一边喝着,心里却有几分惶惑。他真当我是他的皇后么?看看耶律丹真,他倒是一脸坦然。
继续吃饭,耶律丹真还是不太放心:"天行,你家的那个竹儿真的有本事能把这么大的盘子操控起来吗?"
我有些欣慰,他到底还是比我在意这次行动的。r
不过想想也是,都一个月的时间了,也没见到什么动静,新街的买卖还是以前的样子,街头巷尾的众人还在热衷于谈论着暴富的经验。东挪西凑地想要去赌上一把。莫说耶律丹真,就连我,如果不是知道详情也难免会觉得疑惑。
"你放心,就凭竹儿的本事,肯定是不行的!" 我故意逗他。
耶律丹真闻言一愣,继而有些要恼。e
我噗嗤笑了出来,看他疑惑的表情,很是受用。
等我笑够了,才慢慢告诉他实情。"这次操盘的是一位商界高人,有手段有谋略的业内奇才。同时还联合了八十多家有实力的商货行,联手出击,势必要一击即中。打他个落花流水,让他再不敢有窥伺之心。"
"好!" 耶律丹真大喜,豪情顿生,一拍大腿。"这新登基的岳家兄弟气焰嚣张,也是时候给他们些教训了。"
"别着急,暗斗有暗斗的规矩。对方不是傻子,要斗也要他们肯配合才行。"我给耶律丹真详细解释操作步骤和为何进展不能迅速奏效的原因。最后告诉他:"当家的说了,少则二月,多则半年,定然见了分晓!"
耶律丹真听到此话,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收起他那帝王咄咄逼人的犀利,呵呵笑着,又来给我端汤布菜。
这事是我和他二人的秘密。此刻大功即将告成,心里格外的高兴。我拿起酒杯邀他共饮,他略微沉吟之后,接过酒杯,目光牢牢盯住我,慢慢扬手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喝得如此张狂,倒让我心中不服。e
我连倒三杯,他眼中光芒更甚。连喝三杯,杯杯都似喝水。
我索性抓过酒坛,一仰头,咕咚咚自己喝下几大口,然后把坛子塞到他怀里,示意他全部喝掉。
耶律丹真的眼睛宝石般闪闪发光,嘴角牵出一抹邪笑,缓缓拿起酒坛,一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坛中所有的酒,连最后一滴也没放过。
舔舔坛口,他的目光转回来看我,长长的头发披散在双肩,飞扬肆意中透着与生俱来的霸气。
看着他的目光,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回到了昔日的战场,我与他第初见的那一刻,他坐在马上,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很久没看到他这样睥睨四座气势夺人的样子了,很久没有这样畅快淋漓的对视了。
我搂着他的肩头哈哈大笑,称赞他的好酒量。
北庭的酒都是烈酒,刀子似的落下肚肠,然后直冲头顶。
我不胜酒力,起身时已经有些晕眩。身子一晃险些就要栽倒,被他一把拦腰抱住。
身体贴在了一处,呼吸也贴在了一处。体内好像有一头猛兽在四处冲撞着,叫嚣着。不需多问,我们都已经感受到对方急速涌动的血脉,强烈的呼吸喷在彼此脸上,更让人难以克制内心的渴望。
不需任何说明,我们都已经心领神会,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已经晕得睁不开眼睛,只能一手搂住他的肩背借以支撑。
我将头抵在他的肩窝,等待晕眩慢慢过去。他的手臂将我整个人圈在怀里牢牢抱住。拇指在我的颈旁缓缓游走,犹如抚摸一件价值连城的玉器。
我抬起头来看到他棱角分明的唇。我收紧手臂,想尝尝他的味道。然而还未等我捉到他近在咫尺的唇,眼前的景物就倏地翻转起来,连屋顶都在晃动。
我在荒乱中勾紧他的脖子,半晌才惊觉他已然将我横抱在怀中。
看着他染上情欲的脸,我松开手臂,闭上眼睛轻笑。"你这个人不适合做君子,还是做猛兽的样子比较耐看。"
头晕得没法睁眼。我任他把我抱到床上,脱下我的鞋子,然后一层层解开我的衣服。
我闭着眼感受他的动作,等待早已准备好的时刻。
说不上是为什么,我只是觉得,不跟他做到这那一步,便似乎不能表达我的诚意。
在我自己的内心深处,渴望着用这一步来证明我跟自己的从前已经彻底了断。
我需要通过这个方式来坚定自己的信念,告诉自己,自己的抉择没有错。
我知道他的呼吸已然急促,他的身体也已经炙热。他和我一样,都已经情难自禁,即使他不好男色,他也不会舍得错过这样额外的快感。
然而,我却没有等来预料中的激情。
他的手已经剥开了我的衣服,却停在离我寸许的地方,迟迟没有落下。
激情戛然而止,瞬间跌落谷底,我不得不睁开了眼睛,心里的感受几乎已经到了悲愤的边缘。
他懊丧地垂首坐在床边,似乎被什么东西捆绑住了手脚。
我不甘心这样的结局,更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要他给我一个解释。
耶律丹真似乎颇为难言,躲开我的视线,良久之后,干涩的嗓子才吐出艰难地声音:"天行,你的身体还没好,不能太辛苦......还是再养养吧!"
说完,他逃避瘟神似的,连看都不再看我一眼,起身就走了出去。
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晃动的珠帘后,夜幕掩盖了他的背影。
我死死盯着那片悠荡的珠帘,怎么也想不通,他明明是想要与我欢爱的,却为何忽然停步不前?
他到底在为谁守身如玉?
第七章
政务就象湖里的水,你做完一些,它便涌出一些,你做多少它涌多少,只要你想做,它就不会有枯竭的时候。
我坐在耶律丹真的御书房里,一边揉着胀痛不已的额角,一边翻看着近日各地报过来的公文。
东部新收的纳吉郡自兵祸战乱后,就一直百业凋零,耶律丹真效法先贤,宽宏大度,在地方官员的任用上,多用的是当地人。
然而,两年过去了,这些地方的治理却不尽如人意。报来的公文上满纸要求的都是减免税务,拨款抚恤。已成老生常谈。
耶律丹真御笔朱砂,直接在公文的空白处写上了"不准!"
我疑心如此处理太过草率,于是特意调看了那里近两年的全部公文。结果几乎都是一样的内容。显然是那里的地方官员,或者居心叵测有所图谋,或者就是能力有限误国误民。
我叹口气,拿过旁边一页整齐的白纸,把我的处理意见一条条列在上面。写好后夹在折子里放到一边,留待耶律丹真有空时再行查阅。
拿起下一个折子。西面的河流治理困难,已经有泛滥成灾的趋势,需要拨款。
再下一个折子,地方军政不合,要求圣上裁断。
......
这样棘手的折子每天都有,每一个都能让人绞尽脑汁。为上位者不知道要费多少心思,才能将他们处理干净。而有些事,盯得紧些多少还能处理下去,若是一旦搁置起来,肯定就再没人过问。
地方上的事官员们总还有些办法,最终苦的是一方百姓,若是办得不好,少不了要骂皇帝无能。
想到此,我不禁又觉得好笑。
以前替袁龙宜操心,东奔西走卧风饮雪。现在又跑来替耶律丹真着急,点灯熬油日日辛劳。就象竹儿说的,我这个人真是命不好,坐不上皇帝的位子却要干全了皇帝的苦差。
奋笔疾书,直到天色将午,我才将手头上的折子都处理完成。额角又开始跳痛。放下笔,我决定休息片刻。
门口有机灵的小太监,看见我歇下了,立刻送了松仁奶酪上来。
松仁奶酪是我到了北庭后才开始喜欢的美食。晶莹洁白的一碗,上面浮搁着几个松仁,松仁浓香奶酪清甜,用调羹顺浮头撇上一小勺放入口中,凉甜细滑,满口留香。有时竹儿还在里面给我加上新制的酒酿,口味更为独特。
正吃得高兴,外面通报上来说国师求见。
我闻言一怔,心里翻了两个个。这国师不见耶律丹真,竟是点了名要见我。
国师长得又瘦又高,三年前我初入北庭大办典礼的时候见过他,印象中是个很严肃很虔诚的老人。掌管着各种有关宗教的日常事务。
北庭人深信鬼神,郊野乡村中小庙难以计数,似乎每家每户都有神龛祭祀鬼神。而他们各部信奉的神明又不尽相同。所以才有了掌管总局的国师一职。
我曾经问过耶律丹真这国师一职可否拥有实权。耶律丹真说他并没有什么实权,平日也不常出来走动,通常都是在寺院里或者自己的府第里住着,主管的都是宗族庆典祭祀朝拜之类的事,与朝政很少有所牵连。
我知他虽然于朝政很少有所牵连,却可以指点天意左右人心。于是平日对他敬而远之,多有回避。不想今日他竟然自己过来找上我,想必不是什么好来头。
我朝执事的小太监递个眼色,示意他去请国师进来。而我这里三口两口吃完了点心,把碗一推,让人撤了下去。
按礼数,我离开座位起身迎接国师。
国师手拿权杖,宽袍阔袖一派仙风道骨,进来后对我微微施礼,一起去西厢分宾主落座。
"不知国师有何事要吩咐天行?"我含笑问他。
他低眉顺眼一派慈祥,并未作声,只用眼睛扫了下周围众人。周围众人便如提线木偶般,也不待我吩咐,顷刻间走个干净。
看着这样的情景,我有些愕然。弄不清这算什么,是国师的威严太盛还是规矩原本就是如此。
我心里警觉起来,不想再开口。
走出去的人仿佛把屋里的人气也都带了出去,一时间静得有些诡异。
片刻之后,国师似乎终于想好了说辞,微微侧身又朝我行礼,我微微回礼,他清清嗓子,终于开口。"皇后千岁,本座今日前来,是有一件事关国体的要事相告!"
第八章
"没有神灵护佑的峡谷便是一条不设防的峡谷,没有神灵护佑的土地将是魔鬼横行的土地。......这里的人们都遵从神灵的旨意,而神灵们也眷顾着这块土地上的人们。......"
国师语气虔诚,滔滔不绝为我讲法传道。
我静静听着,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凡人的福祸都是神灵的馈赠,神灵的指示不容违背,否则必将受到神明的惩罚。......"
国师依旧在讲,我努力微笑,却有些心猿意马。
神明?那些寺庙里的泥塑?
我有些诧异,他们似乎在人间已经挺立了很久了。可我从没见过他们做些什么。他们总是带着谜一样的笑容,给人谜一样的回味。
我怀疑,这样的神灵是不是像纳吉郡的那些官员,只知道伸手要钱,全不管下面百姓们的死活。
我一定是笑了,而且笑得很不友善。因为我看见国师眼中真切的焦急与怨怒。
我赶紧提醒自己,整顿颜色,收敛起不恭的心思。z
"事关国体安康,江山社稷之宏远,万望皇后千岁三思,务必以国事为重,当是百姓之福,社稷之幸,......."国师声色俱厉。显然也是预料到了我本性恶劣,讲了一大段道法之后发现我没在听,便拿出江山来吓唬我。
可惜他老糊涂了,这江山是耶律丹真的,到底不是我的。别看我在这里勤苦亲政,可没那么大能耐能担负起国事兴隆百代衰亡的重任。
他越这样,我心里便越发不以为然。
我本敬他年迈,打算等他把话说完就送他出去。可是他好像几辈子没说过话了,讲起来无休无止。
我坐不住了,看看隔架上计时的沙漏,我用来休息的时间早已经结束。今日上午我还有一摞公文没有通阅完成,而下午我还约好了要跟几位大臣商议新起草的税收政策,哪有时间听他如此念经。
我咬牙又咬牙,终于还是出言打断了国师的宣讲。"谢国师教诲,国师的意思天行都已经明白了,......"
不就是说有几个远处的部族,非要把女儿嫁给耶律丹真才能高兴么。他本来也不缺女人,再纳几个又有什么不可?再者说,联姻对双方的好处,普天下还有人比我更清楚的么?!只要他们都愿意,我又为何要出面反对!
我只是觉得好笑,这事他不去找耶律丹真说,却偏偏来找我,好像是我这里不好过关似的。软的硬的,说了这么多。他要是进门第一句话就痛痛快快地把目的说出来,事情不早就解决了?我这会儿怕是折子都能看了好几个。
"国师为民操劳为社稷尽瘁,让天行深感不安。天行对各部礼仪不甚了解,恐多有不便,细枝末节之处不敢造次,还请国师恕罪!"我掂量着他的心思希望尽快把话说完好请他出去。
国师他那张忧心多时的老脸上,果然舒展了不少。我趁热打铁赶紧再加了一句:"如果需要我这里用印,国师只管吩咐,天行绝不会刁难。"
这句话一出口,似乎正中他的下怀。国师笑得跟喝了蜜一样甜。
我也笑,笑他就为这点事情还要如此浪费我的时间,真是可恶。
话已说透,趁他心情不错,我赶紧起身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