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的相识从晃动的地铁车厢开始。
比如旁边那个凶巴巴的大妈因为被踩了一脚而勃然大怒,我便据理力争替你解围;或者,角落里某个鬼鬼祟祟的小偷相中了你的背包,我就挺身而出,如同电影中主持正义的英雄;也可以在急刹车时一把扶住你不稳的身躯;要么在你显得疲惫不堪时奉上自己的座位,要么在咳嗽不断的车厢里送上你正在寻觅的纸巾......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将以一个虚长你几岁的充满成人气度的笑容结束。
想到这里,我对自己笑了一下,起身走下列车。
这里是完全不同于地铁车厢的世界,黑白的色彩,模式化的人们。
在这里,我的一天又将上演。
--日复一日,平凡枯燥的日子。
而他,已经随着那不断奔驰的地铁驶向梦幻般的国度。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某种奇异的癫狂中。每天刻意的出现在同一时间,同一节地铁车厢,甚至是同一个座位,只是为了能够看一个恰好乘坐同班地铁的陌生男孩。
说他是男孩,是因为那股略带青涩稚嫩的慵懒气息,他喜欢将半个头埋在拉着吊环的臂弯里,我也见过几次他把脑袋轻轻贴在不曾开启的那面车门上,我偷偷在反射出他影像的门玻璃上,勾画他的轮廓,细细的勾画,一笔一笔,用眼神,用心灵。
我早已忘记他是何时出现的了,一如他原本就存在那般,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的一切我都兴趣索然,我所关心的,只是我能够见到他,在这个时候,在这节车厢。
我总是能够见到他,在天空阴郁内心烦躁的那些早晨,在这个城市最常见的灰色日子里。他仿佛带着薄荷的清香,闯入我的世界,闪耀着生动的色彩。
他睁着半梦半醒的眼,随着列车而轻轻晃动,随意如某个梦境的延续。他的无忧无虑在每日忧心忡忡的人群中显得特立独行,在赵燕语撒娇说要买皮包首饰,在被主管或者行长批评不够机灵,在老爸老妈念叨别人多有出息时,我总是热切的盼望能够见到他。他的年轻,他的快乐,他的无所顾忌,让我羡慕,让我嫉妒,让我无可遏制的贪婪的用视线捕捉每一丝从他周身蒸腾出的轻松与愉悦。
我开始设想如何与他结识,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想象当时的场景,我平乏枯燥的生活就这样陷入五彩斑斓缤纷异常的假设中,各种状况源源不断的涌出。
他的身上有种疏懒安逸的平和,熟悉得叫我心惊。
第一次注意到车厢里的他时,我仿佛回到了年少之时,感受着世界绚烂的色彩铺天盖地的压来,感受着满腔的热情如同将身体涨裂般在血液里高鸣,以及,在那些清晨和煦的风中,感受到的记忆中某人的温暖。
我不知道记忆中的这个人是谁,所以只能在心里给了他一个"彼氏"的称呼。印象中他似乎是过去的同伴,但无论是初中,高中,还是小学的同学聚会上,都不曾看见类似的人。我也怀疑过这是个在精神压力巨大情况下存在于我臆想中的人物,但也许是真有其人,只是因为年代久远而遗忘了。
因为有关彼氏的记忆还断断续续的飘荡在脑海里,虽然他的样子总是模糊不清,他说过的那些话也总是暧昧不明。
比较清晰的记忆,是那个夏夜所发生的事情。也是这段记忆,让我从对自己精神状况的强烈担忧中解脱了出来。
那应该是夏天,临近夜晚,年少的我却发疯一般的挖着,挖着,终于发现了埋在地下的塑料可乐瓶,倒出两个小纸团,打开蓝色的那个。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的相识从晃动的地铁车厢开始。"
上面这么写着,然后纸片被打湿了,所以应该下雨了,但我似乎又记得是一个知了叫得人心焦的晴夏。记忆在这里自相矛盾,停滞不前,后来我也曾经想过,或许是被别的东西弄湿,甚至有可能是自己的泪水,但由于忘记了前因后果而做出无法圆满的解释。
对于我来说,彼氏是一个谜,留下谜语的人或许只是无心,但却仿佛需要猜谜的我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揣测不可。
也许是受了记忆中那句话潜移默化的影响,每次乘坐地下铁,都会给我某种错觉。似乎有人随时会出现在面前,又或者我一直在等待着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后来,我便看到了那个男孩。
我早已忘记了彼氏的样子,我也知道记忆中的彼氏和地铁上的男孩虽然不是同一人,但看到他时,心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好像彼氏就应该是这种样子的。
上班的时候,主管又在那里絮絮叨叨说什么小季啊好歹你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怎么会犯这种错误现在就这样以后怎么办不要以为这是小错就可以算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
我一边态度诚恳的点头如捣蒜,一边却在神游。这种事情上学时做惯了,真要改回来才不容易。中午的时候,赵燕语照例用内线电话和我扯动扯西,什么新买的衣服,银行的小开,同事的怪癖之类云云。我把对付主管的那套在她身上如法炮制一番,反正只要"嗯""啊"做答,她就会滔滔不绝的自己讲下去。
下午要会见的那家公司预备将五百万存款打入银行,指名要求不得挂失和置压,这些文件都要事先准备妥当,手续有半点出错的话以后也不要在这里干了。
紧绷的神经直到下班都不曾放松,还要努力回想明天早上应该完成的事情。虽然房子贷款高,福利也不差,但在这样的地方工作,真的让我心里交瘁。相比之下赵燕语在营业部就舒服多了,每当周末疲惫不堪的我被硬拖出去逛街,都会忍不住佩服她的精力旺盛。
所幸今天的情况比起以往好太多了,我把这归功于地铁上的男孩,和下午手续办理得顺利,连一向唠叨的主管也没挑出毛病来。除了那家公司的某个女高层人员老用怪异的目光瞟我,让我莫名其妙的心虚了一阵,忽然才想起她看起来有点面善,说不定以前见过。真是糟糕,主管明明反复告诫我要记住每个客户的。
我一边告诫自己一边走出公司,远远的,就看见对面绿地前站的那个人,她的头发很稀,薄薄的贴在脸上,虽然身着干练的套装,但瘦削的脖子和肩膀还是让人有一种想要拥进怀中呵护的冲动。
她在看我,但愿这只是错觉,因为我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但又不能这么告诉她,只能尽量不去回应,她却没有放过我的意思,径直朝我走来。我只能站定,对她轻轻点头,企图以客套的微笑蒙混过关。
啊,真巧啊,安......小姐。你来找人吗?
......季景煜,你真的记不起来了?
她的第一句话就让笑容在我脸上僵硬,我从没碰到过这种场面,只能含糊的应付着。
......很好,很好。
她用冰冷的眼光审视着我,表面虽然客气,却让我有一种仿佛在几百年前就与她家祖先结仇的错觉。我大概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然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
诶,请问--
不等我说出自己的问题,她就转身离去了。
这个人叫做安筱楠,她一定认识我,而我也应该是认识她的。
第二天坐在地铁上时,我又忍不住的想起她的奇怪态度,是不是以前不小心得罪过她呢?
她的长相普通,为人处事也不张扬,这样容易淹没在人群中的人就算忘了也不能全怪我吧。我为自己开脱,然后把头侧靠在椅背上,一如既往的抬眼看玻璃门上男孩的侧影。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的相识从晃动的地铁车厢开始。
我突然这么没有来由的想到。
他还是高中生吧,从他身上沉甸甸的单肩包上我这么判断着,蓝色的背包也教我熟悉。
安筱楠的事情至少证明了一点,我的记忆力的确出了些问题。记忆中的那个彼氏,可能是真的存在的。
我很喜欢他在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中的感觉,他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孩子,我们在短暂的夏夜里爬上屋顶,恶作剧的把西瓜吊进水箱里冰镇,污染饮用水。西瓜是肆无忌惮的用手掰开来吃的,吐出来的瓜子则很没道德的被扔下了楼。
夜的颜色也不是纯黑的,而是带了点奇怪的红,微风,圆月,似乎天地间本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湿淋淋的西瓜打湿了衣衫,红色的汁水顺着指缝往下不停的流淌。浮云轻轻掠过的时候,我恶意的笑着,伸手在他白色的衣衫上留下红色印记,他顿时跳起来,决心报仇。
于是,我们开始无伤大雅的打闹,就像所有精力旺盛的孩子那样。我是完全不讲章法招式的那种,彼氏明明在个子上占有优势,但由于始终让着我所以也占不到便宜,直到我嚣张到伸出冰凉的手去挠他的咯吱窝,他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看看我的手,又看看我,一边慢慢的说着什么,一边笑了,那笑容似乎染上了魔法的暗示,顷刻间散尽了蔽月的浮云,天地间,一片光华。
我不知道现实的过去中,这段故事是否真的存在过,或许是我的记忆美化了,或许只是我纯粹的臆想,我的记忆总是寂静无声,断续的感觉如同播放的老式无声电影,偶尔带些琐碎的杂音。
我喜欢那种感觉,朦胧暧昧的感觉。
一周后,安筱楠代表公司前来办理业务,原本指名要求不得挂失和置压的五百万元存折现在改做可以挂失和置压,整个过程中她都像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一样,让我简直怀疑之前的她是我的又一个臆想。
整个手续办理的非常顺利,效率之高开创本行之先河,如果除去之前耽搁的那段时间外。
那段时间我用来请示主管了,这笔资金原本是家外地公司与安筱楠所在公司共同投资项目的,由于项目还没有启动,那家外地公司就委托安筱楠所在公司把钱打入银行。原本规定存折不得挂失和置压应该就是为防止安筱楠的公司私吞,可是突然间又允许挂失和置压了,总觉得有点奇怪。
主管听完问我,那家外地公司允许变动的书面材料拿来没有?
拿来了。
那不就好了我说小季啊好歹你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不是我说你可有些事情不该你管你就不要管既然证明材料都有了你管那家公司吃错什么药啊!
我一如既往的点头如捣蒜,然后放下心中的疑问顺利办完了手续。
景煜啊,我给你做个心理测试好不好?
中午吃饭的时候,赵燕语的电话照例到来。我一边翻着报纸,一边装作很有兴趣的说好。
......诶,听好了:你最想和我在什么地方结识?
我和你不是在公司里认得的吗?
哎呀,都跟你说是想,是希望啊,你就想想啊!
有没有选择?
嗯,巴士,自行车,宇宙飞船,火车,飞机,地铁......
听见"地铁"的那一刹那,我想我是走神了,心中充斥的是难以名状的复杂情感。退色的记忆的碎片噗的刺穿岁月的尘封,那个夏天的傍晚,我发疯一般的挖出的蓝色纸团上,有一行清晰的字迹。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的相识从晃动的地铁车厢开始。"
然后纸片湿了,这次我可以肯定,那是自己的泪水,因为我已经知道纸条上的是彼氏的字迹,刹那间满心抑制不住的悔恨与痛楚。
如果不是主管突然找我有事,我含糊作答的态度一定会惹怒赵燕语,但即使如此我似乎也不在乎。
我只知道,自己记忆中的确有什么非常重要的部分被遗漏了。
非常重要,也非常危险的部分。
彼氏是如何走进我的生活中的?
彼氏又是如何离开我的生活的?
帮安筱楠的公司办理贷款手续时,我还时不时的会走神去想这个问题。存折改成可挂失可置压或许是明智的,因为会计人员的失误,五百万的存折不小心遗失,幸好挂失后补上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现在这份挂失的存折也排上了用场,作为贷款的置压,又一次回到了银行手里。
主管看出我有些心不在焉,结果免不了听了一个中午的训导。
我时常怀疑主管是不是当老师出身的,因为他教训新人的风格与高中的教到处主任一般无二。
和我这种阳奉阴违的虚伪学生不同,彼氏似乎是敢于当面顶撞老师的学生,聪明异常又桀骜不逊的他应该是所有老师又爱又恨的对象。
彼氏的女生缘应该也很不错,他是天之骄子般的存在。
不过他的品味时常让大家觉得奇怪,首先是有我这样什么都不在行的同伴,接下去,又有一个长相普通完全不般配的女朋友。
遇见他们两个应该是个意外,那女孩瑟缩在他身后,只露出细细辫子,以及瘦削但却漂亮的脖子和肩膀。他们的表情僵硬,只有我那时候是在笑着打招呼的。但是让人搞不懂,为什么告别之后痛如刀绞的却会是我的心?
我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在地铁上时尤其如此,几乎在恍惚中错过站头。
男孩照例每天出现在车厢里,在半梦半醒的间隙中游荡。
我抬头仔细的看他的手,手指细长,很多年前,也有一双那样的手在夏夜里抓住我的手腕。
你的手腕怎么这么细,彼氏说,你看,握起来只有这么小一圈。
说着,他笑了,令我记忆中的一切为之黯然失色的笑容。
我在他的瞳孔中看见了小小的自己的身影。在月色的萦绕下,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破土的声音。后面的记忆再一次混乱,他似乎凑过来,我们离得那么近,近到我嗅到他衣衫上残留的红色汁水的甜甜的气味。然后,是唇的触碰,轻轻的柔柔的。或许只有一次,也或许根本就没有,虽然我的脑海中也残留过与炽热激烈的唇舌交织的画面,但我的记忆显然是真的不可相信了,现实与梦幻,回忆与臆想,我总是无力将之清晰的区分。
也有可能,在彼氏说完那句话后,我们只是静静的看着彼此,仅此而已。
之后的几股矛盾记忆再次交和,我告诉彼氏,我要走了。
手腕上刺痛的感觉说明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我重复了一遍,和爸妈一起,去s市。
他惊愕的表情中带着不可思议与愤怒,然后,他低头。
我再次梳理记忆,排除了之前亲吻的画面,是的,就是因为之前没有任何亲密接触,所以当那个狂风暴雨般野蛮无理的唇压下,我才会蜷缩起身体,拼命的抵抗。
那一刻的感觉,只有害怕。
所有的感官一同仓皇高叫,快逃!快逃!!快逃!!!--
主管叫人找我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坏预感,推开会议室的大门,坐在里面的两位警察立刻将这种预感变成了现实。
我略显不安的望着他们,门外的同事应该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了,但我实在想象不出自己被不小心牵扯进了什么样的事件中。
年轻的警官直截了当的问我有什么要交待的,我便懵住了。他对我的反应显然很不满意,于是他提及了一个名字,那正是前一段时间我还在经手的安筱楠所在公司的名字。
......出了什么事情?我战战兢兢,生怕问错了什么。
这家公司的贷款业务是你承办的吗?
我点头。
回答是或否。
是。
手续合法吗?
合法。
有担保吗?
有、有。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违法向关系人发放贷款的罪名我还远远够不上。
什么担保?
用五百万存折置压作为担保的,存折还是我行开的,款子早就打进来了。
年轻警官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你也知道这置压的存折啊,那你知不知道这笔钱不是这家公司的?
......我记得好像是家外地公司用来投资项目的,项目还没有启动,所以暂时以这个公司的名义存在银行。
那我问你,这张存折原本是指定不得挂失置压的,后来又怎么改了呢?你经办的时候程序都合法吗?
因为那家外地公司出具一张证明,我才办理变动的。所有的程序都是按照规定办的,不应该有问题的。
有没有问题不是你说了算的,年轻警官的口气里带着微微的嘲讽,仿佛在看待一个蹩脚的三流演员演出般,他说,你知不知道那张证明是伪造的,对方公司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