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所修行的告成山,草木繁盛,乱碧萋萋,丹房依然紫烟袅袅,一切便如同主人出行前一般无二,然而为什么,为什么他还会觉得少了一些东西,是自己所遗落的那段记忆么,那段在凡间修行磨练过的记忆......
"我想到人间去看看,这里就拜托你了。"
昭玉闻言微愕,"可是君上您才回来......"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温雅如玉,却有隐于形下的坚持。"可是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非去不可的理由,只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告诉他要这么做。
"是,"昭玉垂首,不再多言。"那么请让昭玉侍奉左右吧。"
"不必了吧。"略一迟疑,俊美容颜现出一抹苦笑。他想去看看,让他想之不起却又念念不忘的,是事,还是人......?
"您的魂魄归位不久,又要出行,若无一人在身边,昭玉万万不放心。"语气平和,面含浅笑,却有着和主人一样的坚持,让贯来温和的碧华不由叹了口气,谁会相信眼前这名女子的真身其实是一把冰冷无情的灵剑。"好,一起走吧。"
繁华热闹的街道,旌旗飘扬的客栈,两岸往来不断的商人,还有在河道上徐徐而行的商船画舫,一再显示着这是一个太平盛世。走在这样的人流中,却有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是因为自己之前曾下凡为人的缘故吧,只是,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呢,仿佛风拂过的沙面,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路过轻霖府,却见到一个为恶猖狂的恶徒流氓,仗着自己是地方官的儿子便为非作歹,顺手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教训,却引来他不死心地想杀人灭口,无名火起,便将他的灵智去掉,变为一痴儿,让他再不能为恶。
身旁的昭玉虽然没有阻止却久久惊奇,让他也跟着莫名起来。
昭玉,难道我头上开出一朵花了不成?他开玩笑道,侍女却没有玩笑的心情。
君上您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嗯?这回怔愣的人轮到他了。
君上您以前若是遇到这种人,就算他想杀了您,您也会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教导他,相信人性本善,直到他悔改自新为止呢。
是这样吗......他陷入了沉思,仿佛是的,在许久以前,他是这样一个相信世上无不可教诲之人的人,然而现在,似乎有什么改变了,是什么,让他的心,总是抽痛着却空茫得无边无际......
一路出了城外,途经茶坊,被四溢飘散着的茶香所吸引而入座,举口一啜,香味萦颊。虽然在野外也不乏好茶的小店,让他起了一丝淡淡的好奇。茶坊人不多,三五个而已,招呼的也只有一个老人,想来是掌柜,显得很清闲。看到他这般俊雅无双的人来主动攀谈,现出受宠若惊的神色。
老汉不过是躬逢盛世,混口饭吃而已。被问到的老人笑容满面,谈吐不俗。当今皇上剪除了图谋叛乱的六王爷,施行仁政,广纳天下谏言,铲除了不少贪官污吏,现在是一片太平盛世啊,不然我如何敢在这荒山野岭开小店呢。
六王爷......这三个字一入耳,心口如被针刺般蓦然一痛,像未痊愈的伤口再次被狠狠扯开,让他白了脸色,手也捂上心口的位置,却空荡荡好似少了什么,其他的话也全然没有听进去,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君上您怎么了?昭玉焦急关切的声音遥远得仿佛从天际传来。
没事。
勉强扯起一抹笑容,恍恍惚惚便往前走,脚下未停,好象自有意识地走向一个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抬首望向眼前的高山,显得有些迷惑。
山峰直插入云,四周烟云缭绕,飘飘渺渺,颇有仙山之姿,偶尔从浓雾中探出一两枝翠绿暗墨般的色彩,更平添了一抹湿润,本来是隐居游历的好地方,却因为太过险峻而无人敢攀登,更由此传出有妖怪出没的传说。
这不是......不是常羊山么?
常羊山,是传说中埋葬过刑天的山,也是历来犯了重大罪过的众神仙被囚禁的地方。
怎么会走到这里来呢?
"君上,我们回去吧,这种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昭玉显得有些急切,甚至失礼地伸出手来拉住他的袖子。
"这是埋葬过刑天头颅的地方吧......"淡淡说道,依旧伫立着,没有表情的容颜让人看不清在想些什么。
"这个,君上,我们还是快走吧。"昭玉跺了跺脚,不同于以往的焦躁显而易见。
"不。"轻轻地吐出这个字,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山,俊美面容上微微起了一丝波动。"我想上去看看。"
"什么!"昭玉悚然失色。
15
水云静静凝住,万籁俱寂,惟有脚印过处宽长衣袖碰到的草木,尚能摇曳着沙沙作响,仿佛亘古以来未曾有人踏足过。
自己从未来过常羊山,却也没想到会是如此凄清的景致。想他自己乃至其他天人所修行的琳琅福地,虽也清净无扰,却处处是祥花瑞草,哪里会像这里一般冷寂,似乎连天地间一丝一毫的声音也不能听见,若真有人长居于此,只能是日积月累添了一丝丝,终至无数的绝望。
"君上,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是连飞鸟也不愿意踏足的地方。"
"飞鸟也不愿意踏足么......"他喃喃,抬眼望向远处,烟云四溢,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再走一会吧。"说罢自顾往草木深处而去。
这是宿命么......悠悠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身后女子口中逸出,淡淡消散。
不知走了多久,拨云开雾,终于来到尽头,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动弹不得。
那是一片潭水。潭不大,却可以从那碧绿得近乎黝黑的颜色看出潭水之深。单是山上会有如此深潭便已足够令人吃惊,更勿论潭中还有一个人。
三条铁链,两条穿过那人的琵琶骨,缠绕住他的手臂,手腕,再固定在潭水两边的石壁上。还有一条,紧缚住他的腰,另一头深入了潭水之中。潭水也只到他的腰而已,却见那人低垂着头,一头白发触目惊心,披散着,漂浮在深不见底的碧水之上,看不清面目。
"君上,这是要受天雷之苦的大刑罪人,我们莫要在此处逗留了。"昭玉见状大惊失色。
"大刑罪人?"他一怔。
"是的,您看他的手腕,那正是大刑罪人的记号。"
他闻言凝目看去,果不其然,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篆刻着一枚火红色的印记,复杂的图腾正说明着此人的身份。
"君上?君上!"昭玉的惊呼丝毫不能阻止他的动作。
大刑罪人......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涌上心头,让他蹙紧了眉,甚至伸出手去拨开那人的发,想要看清他的容颜。
"你是......犯了什么罪?"
却见那人微微一震,似乎是听到他的声音,同时缓缓地,似乎极其困难地抬起了头。
16
接触到那双眼睛的一瞬间,碰到他头发的手蓦然一抖,竟是痴了。
白发如雪一般流泻下来,像一泓冷泉,萦绕着如烟如渺的眼神,幽幽荡荡,明明蕴藏着极大的痛苦,悲伤得近乎绝望,却在拨开那云烟之后,依然明澈无比,仿佛眼前这境况,未曾在他心中掀起一丝涟漪,他所悲伤的,所痛苦的,不是来自外力,而只是自己的内心。
我是不是,曾经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这样的容颜,俊秀依旧,却憔悴万分,若再过一段时日,是不是就会消瘦得,只剩下一把枯骨?
白发,若照人间的说法,一寸白发便是一寸相思,而这三千白发......有什么人,值得他思念若斯?
这样想着,心便莫名痛了起来。
"你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的大刑?"话出口之前,手早已不顾理智地抚上那张脸,细细摩挲。
本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静静而孤寂地度过千百年的岁月。
加诸身上的种种生不如死的苦痛,还有深深烙在自己手上的那个印记,又怎么比得上心中的锥心之痛呢?
只要那个人过得好便罢了吧。
雁持对自己这样说。
于是能够捺下凄凉寂寞,默默承受着连天人也不堪折磨的天雷之刑,无怨无悔。
可是为什么,在乍听到那个声音之时,还会忍不住激动起来呢?
本以为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无法得见的人啊......
能够思索之前,话已早一步由口中吐出。
"我,杀了很多人。"伴随着话语,还有一抹淡淡的微笑。
"杀人?"
果不其然,那张俊雅的,慈悲的面容瞬时变得肃然,眉宇之间深深蹙起,眼神也变得不原谅起来。
"是的,双手沾满了血腥,不过我从来不曾后悔过。"
向来慈悲,尤其厌恶杀生的你,怎么会接近这样的我呢,这样就好了吧,这样你就可以死心了......
"为什么?"放下了碰触他脸庞的手,甚至后退了几步,无可否认心中骤然升起的厌恶,却仍紧紧盯住那双眼眸,希望看出一点端倪。
"什么为什么?"白发之人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想纵声大笑,却因为牵动了铁链拉扯到骨头无比痛楚而换作低低的笑。"因为你是长久以来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我才跟你说的,杀人,可是一件再痛快不过的事了,看着他们痛苦呻吟着求饶着在你面前流干了血,不是觉得很痛快么?"
"你简直是无可救药!"俊颜因为恼怒而泛起一丝晕红,终究化作淡淡的一句话,却比任何动作言语还要伤人。"莫怪你会被囚于此受天雷大刑,真是罪有应得。"
无法理清心中纷扰错杂的情绪,他只能选择拂袖而去。
从头至尾未发一言的昭玉连忙跟上,却在离去之际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
这一望,让她如遭电击。
苍水云天中,那个人仰望着,闭上眼默默不语,全身因为被束缚着不得动弹,受尽极刑没有呻吟过一声的人,却在眼角划下一行泪痕。
女子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你明明知道他最厌恶杀生,却为何仍要如此说呢?
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永远也无法再想起你了么......
17
必静必清,勿劳尔形,无摇尔精,乃可以长生。
你就是天池上人的弟子么,果然是玉质良材......
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
是我将王爷错认成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了......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正如你所听到的,我弑父杀母,篡谋皇位,滥杀无辜,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在这个贤王虚名的包裹下的,是一个恶魔的灵魂。我的邪恶,不是你所想象得到的......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人中,无色。
明明闭上了眼,关上了心,却仍是一片浑浊,不复清明。忽而是明云冉冉,江水澹澹,如春拂面,如秋洗身;忽而又是腥红点点,血迹斑斑,刀光剑影,哭泣哀嚎。口中念尽道家真言,佛家禅理,却驱不尽心中诸多魔障......
蓦地睁开眼,一口鲜红喷在白衣之上,染出点点触目惊心,不由叹了口气,又是冷汗津津,险些走火入魔呵。
回想如幻似真的万般景象,竟是明澈的少,稠黯的多,而那个为自己带来些许明澈的人......
......未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
似乎闪过什么念头,来不及捕捉,手指已不得不紧紧按住眉间二穴,压下突如其来的剧痛,仿佛想将头撕裂开来的痛楚。
你到底是谁,那么重要的名字,何以自己却想不起来......
"你又来干什么?"抬眼看见眼前白衣飘摇的高贵天人,只能更凸显自己的丑陋和狼狈,连叹气都觉得多余,更多的是无奈,仿佛还有一丝窃喜。难道自己上次说的话还不足以逼走他么?
白发人冷冷淡淡地道,头也不抬,语气间却带了一丝厌恶。
常羊山并非什么名山大川,甚至在神仙眼中是不祥所在,他怎么毫无顾忌来了又来。
"我来渡化你可好?"温和的容颜是一贯的慈悲,却无人看得透那下面的起伏。
"什么?"对上碧华认真无比的双眸,他惊愕得无以复加,竟忘了正在承受的痛苦。
"我来渡化你,让你可以早点脱离苦海,就算不能恢复原来的身份,也不至于再受刑罚之苦。"
苦海......他的苦海,就是他,碧华,也是御音,你如何渡得了?原来,只是他的慈悲心肠作祟而已,那个曾经的御音,莫非只是自己一时的幻觉而已?
扯起一抹自嘲的苦笑,也罢,自己种下的因,便由得自己来承受其果。落花本无意,奈何自作多情?
"不必了。"敛下目光,淡淡道,青灰无血色的唇吐出话语也如同燃过的灰烬一般清冷。"我从来不曾后悔过。"
那人置若罔闻,阖上眼,不再言语,口中念出的,是南华真经,是观音心经,或是严华经......
定定端详了他半晌,捺下满腹心酸,淡淡地,抬眼望天。"乌云渐聚,星宿将近。"
"那又如何?"那人不动如山,依旧阖着眼,那庄重的神情一如壁画上的神仙绘像。
"天雷又将加诸我身上,你走吧。"心中气苦,纵然忆不起他,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
"昔日地藏王菩萨曾有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好!"微微一声冷笑,绝了他一生的相思。"你慈悲为怀,我冥顽不灵,受此刑罚,本是罪有应得,又何须碧华上仙来可怜?"
那人不语,只是继续念着他的经。
心中万般痛苦,却是半分也说不出,怔怔望着伊人如昔的容颜,眼中无泪,只能任凭千万心经经由那温润的声音从耳中穿过,将心口一次又一次地撕裂。
一寸相思一寸灰,相思既已成灰,还剩下什么?
18
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
及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明尽......
皮肤如同经过炮烙,欲褪去一层皮的炙痛,五脏六腑仿佛将要撕裂,挤在一起又生生错开。所谓极刑,便是天打雷劈,焚心裂骨,生不如死。
身体承受了如斯折磨,耳旁又传来淳淳禅音,明明想要忘却的前尘往事浮光掠影由眼前闪过,更增加了万分的痛苦。
"心中无我,超然物外。你要屏除杂念,不然会增添许多苦楚的。"恍惚间响起略带急切的声音,他虚弱地勾起嘲讽一笑。那人,是在关心自己,他可以这么理解吗?
呜......体内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仰起头,此刻多么希望天能降下一场大雨,将如火炙般的痛楚统统浇熄,偏偏下半身浸在寒潭之中,又是冰寒刺骨。极冷极热,这种折磨,勿论凡人,就算神仙,又有几人受得了?"不要念了......"
如果当初不是在瑶池遇见他,现在会不会好过一点......
意识渐渐抽离,他仿佛又回到那段最快乐的日子,那个人还叫御音的时候,两人心照不宣,畅所欲谈,间或停了下来,相视一笑,多少话便尽在不言之中,也能让对方知晓......
他想知道,那时候的他,是不是真的不曾对自己动过心,动过情,一切的一切,真的只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
"御音......"心心念念,口中不由吐露出那个早已铭记在心,刻出了血的名字,却不知这微弱的两个字让旁边那个人瞬间变了脸色。
"你说什么?"颤抖的手碰上他的脸,声音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
微微张开眼,早已茫然没有焦距,仿佛落在很遥远的虚幻彼方,让看的人揪痛了心。
"刚刚,你说了什么?"直觉那两个字会让自己想起一些东西,他紧追不舍。
苍白的眉宇蹙起一下,又缓缓松开,说话的人显然对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没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