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宴————红赝

殊 途
一、
一阵雷声蓦然惊醒了正在破庙睡觉的少年。他皱起了眉，愣了半响，转身在火堆中加了点柴火，又将眼睛闭上了。忽然他注意到了远处有一个很低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呜咽，少年仔细倾听，又觉得是有什么人在哭泣。
少年本想不去理会，翻了个身准备继续补充睡眠，因为他明天一早还得赶路，可是越是不想就越想，少年咕哝一声坐了起来，打算出去弄个明白。
寻着声音一路淋着雨走去，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声音并不是从人口中发出来了，而是箫的声音。少年听出来之后便一阵火大，他不由骂自己多事，暖暖的火堆旁不呆，偏要来这荒郊野外淋什么破雨。只是他倒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好奇作祟。
既然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身上也已经淋了个湿透，还不如去看看究竟是谁在这种鬼天气无聊地乱吹箫。一边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已经看见了那个吹箫的人。
银杉树下，一名看似二十五、六的青年男子，他卓然孤立，一管玉箫就口，吹奏着低缓的曲调。少年一眼看见的便是那人一头银色的发，随意披散着，遮住了男子大半边的脸，只看见雨水顺着发丝滴滴下滑，落入了涟漪。
而他正在吹奏的曲调却让少年忽然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就听到过，就像一种已经失落了很久的回忆被找回的哀伤，牵动人心灵的最深处。
少年怔然站立，看着眼前这样的场景，他竟有一种心碎的感觉。
一曲终了，箫声停了下来。
待少年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竟然落下了眼泪。
他不敢相信地抹了抹自己的眼睛，猛地甩甩头，挥去心中还残留着的那抹哀伤的情绪。
男子这时已经放下了箫，微微转了转头，似乎是对着少年站立的方向说道，"阁下找秦某有事？"
他的声音极其的沙哑低沉，语调缓慢且优雅，可声音里又有一种隐隐的不耐，仿佛很是疲倦。
少年一怔之后赶紧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只是路过而已。"
那人听他这么说便不再有反应，仍然站立在雨中一动不动。
少年本想转身离开，可他又觉得让男子一人留在雨里有点不妥，于是又走上前几步轻声试探着问道，"那里有一间破庙，如果你没地方去可以在那里躲雨，我还生了火呢，应该还没有熄灭。"
"不必了。"
少年听到他的回答也不觉得意外，因为这个男子看上去就是那种距人与千里之外的类型。
"唉，好端端的却要淋雨，看在你的箫声感动我一场的份上我留下来陪你好了。"少年忽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不在意那土地上满是混合着雨水的泥泞。
男子却像没听见一般，仿佛这少年并不存在。
少年不以为意，看着男子一身青色的衣摆在风中有一摆没一摆地晃着，然后捡起身边一根枝条在地上胡乱划了起来。
一道闪电忽然划过了阴霾的天空，听着轰隆隆的雷声，少年又抬头看那名男子。
"你说你姓秦？"少年问着，男子还是没有搭理他，他低下头在地上划了几笔，喃喃道，"我记得老爷爷以前教过我这个字的，怎么忘了......唉......"
"对了，我叫小风，从小就像风儿一样四处飘荡。"少年介绍自己说，"你不介意我叫你秦大哥吧？"
以为仍然不会听到什么回答，小风还打算说下去，没想到这时男子却开口了，只是说出的话却不如少年期待的一样。
"你最好现在就离开。"
"我说过要留下来陪你。"少年倔强地说。
男子听了这话静默半响，随后便淡淡开口道，"随你，只要到时你不要后悔便是了。"
"怎么会后悔，君子一言九鼎。"少年起身拍拍胸脯大声道。
"是么？"
少年仰起头看着男子的侧脸，隐隐觉得男子的嘴角弯起了一个淡淡的弧度，可却感觉不到一点点的笑意，反而透露着一丝清冷，使他不由怔了一怔。
又是那种心碎的感觉。
少年还来不及搞明白自己的情绪，突然有一个声音冷冷的插了进来说道，"小鬼，他说得没错，你要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少年一愣，忽然发现他和男子的周围一下子多出了一大群人，虽然穿着各异，可每个人的手上都握着兵器。
只见说话的是一个秃头老和尚，手中拿着一大串佛珠竖在胸前。
"老和尚你是什么意思？"少年瞅着他问道。
和尚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和尚一向不喜欢滥杀无辜，所以存心要放你一条生路。"
少年皱起眉，转向男子问道，"他们都是来找你的？"
男子微微一点头算是回答。
小风不由叫了起来，"哇塞，你们以多欺少，还不准他有帮手，真是不公平。"
"帮手？就凭你？"和尚眯起绿豆般的小眼睛，笑得脸上肥肉乱颤。
"小鬼，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到时候稀里糊涂地送了小命。"这时和尚身边的一个蒙面的女子开口道。
"要我不管可以，你们要一对一才行。"小风道。
"哈哈......"仿佛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和尚忽然仰天长笑了起来。
"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小风平静地问道。
和尚笑了好一阵才停了下来，指着男子问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小风一愣，还没开口，和尚就接着说道，"就这近半年，武林中有将近八个门派的掌门丧命在他的手里，我们来向他讨一条命已经很便宜了，试问对于这种双手沾满血腥的人我们需要讲求什么公道吗？"
小风看了男子一眼，虽然他不是江湖中人，可始终也听说过一些门派一些比武争斗之类的事，在他心目中，那种门派的掌门人一向是很厉害的角色，没想到这些人竟然都死在眼前这名沉默寡言的男人手中。
"好，那让我问你一件事。"小风眼珠一转开口道。
"你说。"和尚道。
"他去找那些掌门的时候，是一个人呢还是一群人？"
"自然是他一个人。"和尚回答。
小风笑了起来，"既然是一个人，那就是那些掌门技不如人，与你们又有何相干？"
他这一反问和尚顿时语塞，他身边的那名女子却忍不住大声喝道，"混帐，简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哥我们不要跟他说这么多了，既然小鬼找死我们不如成全他。"
"今天我们这么多人，我就不相信他秦陌有多大的能耐。"另一个瘦长的男人这时也凑近和尚的耳边说道。
"我秦陌有多大的能耐我相信你们马上就能见识到了。"男子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嘴角自那群人出现之后始终都挂着一丝淡淡的讥诮、嘲讽的笑，仿佛对世间的一切皆已厌倦之极。
"秦陌，三日之前的那些人虽然已经丧命在你的手中，可是我们也知道了你最致命的弱点，你现在还说这样的话未免太狂妄。"
秦陌静立不动也不再开口，他似乎已经厌倦了跟他们说话。
"没错。秦陌，我想知道你如果连听力也丧失的话，还能不能这么嚣张狂妄。"
听力？什么意思？小风不由暗自疑惑着。
"小风，你过来。"秦陌忽然开口。
小风会意地走到他的身边，可他忽然瞥见了秦陌那微阂着的双眼。
似乎，从刚才起这双眼睛就没有睁开过。
难道--
还来不及多想，对方的行动已经证实了小风的猜想。
他们所有人的兵器都相互敲击或者击打着地面，使得四周皆是杂乱无章的声音，用来扰乱秦陌的听力。
而此时，和尚已带头出招，其余人看准位置，朝着四面八方齐齐攻向秦陌和小风二人。
秦陌当然已经无法分辨任何声音，可他也不打算去分辨。
他只是旋身而起，却没有一个人能看清楚究竟，只觉得他的周身被无数密密层层的掌风所包围，这时的天空仿佛更加地阴沉，所有的空气都变成了一种可怖的压力，又像是暴风将要袭击到一般的黑暗。
而当风声在旋转中变成了尖利的啸声的时候，攻向他的十几个人在瞬间全部飞了出去，只听见如密雷般的噼啪声，掺合着骨骼折断的脆响声不断，随着漫天的鲜血，碎落的肢体纷纷掉落在了地上。
顿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还没有上前的几个人之中有两个捂住了胸口，其余两个功力浅的人已经口吐鲜血，无力的跌坐在了地上，他们皆屏住了呼吸，不愿意相信眼前的这一切。
"血魔夺魂！"忽然其中一人凄厉地叫喊出了声。
"没错。"秦陌缓缓地落地，平淡地说道，"见识过这种武功的人，都已经死了。"
他的话这时候听起来，就像是给人判了死刑，让人感到心惊肉跳。
小风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种血腥的场面，也是呆愣着不能动弹。他万万也没有想到，武功这种东西，竟然能够可怕到这种程度。
秦陌背负双手，仰起头，"要我动手，或是你们自行了结？"他低哑的嗓音在这种肃杀的气氛中更显得疲倦异常。
"秦陌，你、好狠......以后......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是么？"秦陌淡漠的一笑，那种厌世和讥诮又出现在了嘴角，"自我十五岁的那年开始，就早已不冀望自己会有什么好下场了。"他低低说着，微微扬起了手，一根银丝自他那修长的手指间笔直地飞向说话的那人，生生绞断了那人的脖子。
"秦大哥。"小风这时忽然伸出手抓住了秦陌的衣袖。
"你是要我放过他们？"秦陌淡漠地开口。
小风抬头，闪电划破长空，只见秦陌的神情漠然到了可怕，没有表情更没有怜悯。
小风恍然领悟，对他而言，自己也只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
二、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之前的瓢泼大雨如今变得淅淅沥沥的，虽然从尸体中流出的血被雨水冲刷了大半，可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却浓得怎么也化不开。
"后悔了么？"秦陌的声音低低传来。
小风沉默不语，他的脑海中全是之前恐怖的画面，怎么也消逝不去。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说道，"我只是没想到，你原来是这么的冷酷无情。"
秦陌轻轻一笑，无所谓地道，"是么？"
他丝毫不辩解什么，也无意去解释，又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现在你可以离开了么？"
少年握了握双拳，顿了一下大声道，"是的，我这就离开。"他说着再也没看秦陌一眼，便朝着刚才自己前来的方向走了回去。
他回到之前的破庙，添好了柴火，便准备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烘干，只是无论他做什么，适才的情形却始终萦绕不去。
他气秦陌为什么一定要杀他们，可他怎么忘记了那些人原本就是要来杀秦陌的？
有些事情他无法想明白，可是有一点他忽然发现，即使他和秦陌是萍水相逢，可他就是觉得在意。
小风忽然起身又跑了出去。
至少该跟他说点什么，如果他走了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已经跑回到了杉树旁。
"秦大哥？"
只见秦陌这时靠着树干而坐，头微微仰起，一只手撑在地上，长长的银发也垂落在了泥泞的水中。
小风连叫了他好几声却不见他有反应，便上前扶住秦陌的肩轻轻摇晃起来。秋末的空气透着一股凉意，秦陌早已被雨水浸透的衣服冰冷入骨。
半响，秦陌终于动弹了一下。
"秦大哥？"
"......我没事。"秦陌轻声开口，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哑更疲倦。
"秦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小风问道。
秦陌没有开口说话，却忽然低下头咳嗽了起来。小风手足无措地扶着他的肩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咳了一阵，秦陌扶着树干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你之前说的破庙呢？"他轻轻问道。
"我这就带你去。"小风赶忙回答道。
回到破庙，替秦陌垫好了干草，小风扶着他坐了下来，"秦大哥，你感觉怎么样？"
"我只是每次运功之后便会乏力而已，几个时辰之后就好了。"秦陌淡然说道。
"秦大哥，刚才都是我不好。"小风忽然开口。
秦陌却没有再搭理他，仿佛已经睡去。
小风也不再言语，只是坐在一旁透过火堆看着秦陌的脸发呆。
他的眼睛似乎真的无法视物，武功却是如此之高，可刚才的状况又像是身患重疾之人，而且还有那么多人想要杀掉他，这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想着想着，小风迷迷糊糊却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干草堆上，身上盖着的是自己已经烘干了的外套，秦陌却已经消失不见。
"秦大哥！"小风蓦地从干草堆上坐了起来，扔下外套就跑出了破庙。
秦陌没有离开，他就站在破庙外。
看见他的背影，小风这才站住，慢慢走上前道，"我还以为你走了，真是吓死我了。"
"昨晚的事我想谢过你再走。"秦陌没有回头，只是如是说道。
"你不能走，我打算带你去看大夫。"小风跳到秦陌面前大声说道。
"大夫？"秦陌的眉微微蹙起。
"嗯，反正我今天就是打算去市镇找大夫的，我打算带你一起去。"小风回答。
秦陌没有打算理会后半句，只是问道，"你为了什么事要去找大夫？"
"事情是这样的，前日我救了一个人，他好像中了很深的毒，我们村里的大夫没有人能治得了他，所以我打算去市镇请一个大夫回来。"小风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人呢？"
"本来想带着他一起来的，可是大夫说他的身上的伤势也很重，不能轻易搬动。"
秦陌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为什么想救他？"
小风摸了摸鼻子，想了半天才回答，"我也不清楚，可能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吧。"
秦陌忽然垂下了头，银色的发丝被风吹动，露出完美的轮廓，良久，他开口说道，"来回去请大夫恐怕会耽误了医治，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也许能帮你。"
"真的？你也懂医术？"小风瞪大眼睛问道。
"我只是对毒药有所了解，详细的情况我要亲自去看过才知道。"秦陌回答。
"那你的病怎么办？"小风忽然又问道。
秦陌这时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淡淡说道，"我的病那些市井大夫是治不好的。"
"是吗？"小风抬眼看着秦陌，说道，"难道没有人有办法了吗？"
秦陌似乎并不愿意谈论这个问题，说道，"你带路吧。"
"哦。"小风点点头，只能把这个问题暂时抛到一边，带着秦陌回到他所说的村子。
村子不大，却很是偏僻。一进村庄，能感觉到到处洋溢着的微微暖意，而秦陌的一身淡漠，便更加明显突兀了。
"他是我在村外救回来的，当时他浑身是血，样子很怕人。"小风边说边把秦陌引到自己的屋子里。
"你一个人住？"
"嗯，我是被老爷爷养大的，几年前他去世了，我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小风说着回过头，他突然发现，即便秦陌目不能视物，可行动却一直跟常人无异，就算是初次来到这个陌生的小屋，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