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静无声,两人对视良久。蓦地,随王仰面发出一声清笑。
"也好,本王欲亲身一会飞云阁主已久,今日不如便来输赢一赌。"
"如何?"
"若本王败,将军与将军之随从均可不伤分毫离去,若本王胜,将军便得留下。"
沐云傲然一笑:"我若要走,你以为凭这些便能阻住我?"
随王也在笑:"要拦将军自是不易,不过将军莫非以为你那些手下也能逃过虎王弓的利箭?"
凝视眼前之人沐云缓缓而道:"今日我便见见名震天下的随王究竟强到什么程度。"
话音甫落,气,已凝上掌心,身上的黑裘大氅因周身真气瑟瑟急鼓。
第二十九章
霎时,衣袂飘飞,两处身形几乎是同时飞离马背。黑色大氅因蓬勃的杀意,向四周满满张起,燕鹄将军犹如黑夜中自天际俯冲而下的鹰鹫,凌厉,霸气,一招一式都带着让人窒息胆寒的萧杀死气。
然他的对手是平和的。每每那凌厉霸气的杀招凌身盖下,让人以为他几乎要被那漫天而来的杀气吞没之时,随王江远总是能在最紧急也是最恰当的时刻挥出一招化解杀机。没有繁复的招式,没有凌人的气势,就如同决战中江远沉然静穆的表情。见招化招,敌强我强,平和豁然中,让人难测其深浅。
退至百米开外的银盔军,全体静默,远看着这场近乎无声无息的高手之斗。在所有人眼中,毫无疑问,这都是一场绝世高手之斗。
默默观战的人,心中惊骇着那摧山裂石的功力赞叹着那出神入化的奇招,担忧着一招一式间的得失在意着最后谁胜谁负的结果。
却没有谁能看得到对战者的神情,没人看见藏匿在那排山倒海的杀招间的旧时情愫,没人感受到隐没在浓浓杀气中的渐沉渐浮的昔日温馨。
旁观者,不管多少人多少双眼,他们终究隔得太远。
这两人,在他们自己的世界中无息地作着殊死搏斗。为国为义,为情为仇。
近两百招后,沐云骤然止住一直未曾停歇的攻势,身形飘离数十步外,向着对战的人深深看了几眼,竟然眯眼笑了,声音比之前更沉,更冷。
"随王,你是第一个让我拔出此剑之人。"
手伸向腰间,一眨眼,一柄通体血紫透亮的剑,已颤立在冷冽的空气中。炎炎烈日下,妖魅的血之暗紫,闪现着无与伦比诱惑,美丽绚烂,瞬间,便夺魂追命。
"这就是传说中的古剑‘紫魂'?"江远也正看着那把血紫色的剑,不同寻常剑器的细窄剑身,滑如丝缎的剑面,犹如完美的工艺品,很难让人想象如此美丽之物竟是嗜血之器。江远轻轻感叹,"据说‘紫魂'若出,不饮血必不肯还鞘,如此美丽的剑,竟然有如此重的杀戮之气。"
出鞘的紫魂,平平移动,缓缓指向对面的人,沐云的声音也正如这出鞘之剑,低沉而森寒:"今日它势必要饮一人的血,你的,或是我的。"
两人身形再动时,周遭观战的人已无法看清两人的招式甚至身形,眼中所见,只有满天挥洒的剑气。
江远是第一次看见沐云使剑。之前即使在飞云阁的日子也从未见过沐云使剑甚至佩剑,让他也一度不太肯定沐云使不使剑。此刻,看着这个手持紫魂的人,他明白了。不是他不使剑,而是这天下,少有配让他使剑之人。
面对一波一波有如不息江浪汹涌袭来的剑气, 江远的背已凝上一层细汗。
"你想死在我手上吗?"
跟着一道疾驰剑光而来的是对战的人冷冷的声音。
"不,一点也不想。"江远险险避过,即使如此,上衣的前襟还是被霸道的剑气扫到,碎了一块。
"那就拿出拼命的气势来!"
江远苦笑,有谁说他此刻没在拼命呀。
话语声中,又是数十剑招疾过。江远的剑,流畅豁达,雍容中不乏清灵,剑势如柳如棉,让人斩之不断,防之难防。挥剑之间身形轻逸有飞仙之态。而手持紫魂的沐云,整个人便仿佛沾染了紫魂那股让人心寒的邪魅之气,身形进退直如魅影鬼步,倏忽难测。
一盏茶功夫过去,随王,汗已湿尽重衫。
而此刻与他对战的人却在激战中突然开口问:"那个假扮你的少年是你亲自救走的?"
"嗯。"
"他和你什么关系?"
并未料到会遇这样的问题,江远微一分神,握剑的右手已溅出血滴。
沐云冷冷眯了眼刷刷两剑:"这个问题让你这么难以回答?"
确实让他一言两语难以回答,所以江远选择沉默。
鬼魅般的剑势无声停住,沐云缓缓举剑齐胸,狂暴的杀戮之气已从眼中淡去,只余一抹深邃,凝视着江远,"现在想来,那日闯进房中阻止我对他用强的你,眼中那抹痛,并非气我,而是疼他?"
江远眉眼低垂看着颌下的汗珠滴落剑尖,轻声道:"这个问题我可以不答吗?"
沐云看他良久,突然朗声大笑,神情中竟有了几抹洒脱之态。
"是我多问了,你我如今身份立场,再缠问过去那些虚假之事,果然好笑之极。"
沐云敛了笑,一声轻喝,遍身气流急速窜动膨胀,紫魂剑周身竟隐隐泛出层层紫光。
"你是我平生罕遇的强敌。"
尽管汗湿重衫,江远仍是微微笑了笑,真心赞道:"你也是这么多年来能让我战至此等艰难境地的唯一一人。"
"这招之后,你我恩怨情份是非对错都随它烟消云散。"
瞬间只见紫光大盛,如腾开的紫雾,一时间迷住了远处的旁观者,也吞没了江远的身形。没有惊天动地的崩裂,紫色淡雾中只闻两声清脆的双剑交击声,瞬间便没了任何动静。
缓缓的,紫雾散尽,众人渐渐看清,方才硝烟无声的战场,只余了相对而立的两人。
沐云身上的黑色大氅已碎成数片,江远的手中无剑,却有一柄细细的剑指住他的胸口。剑,是紫魂。
远在百步之外的数万银盔军见自己王爷受制,同时高呼:"王爷!"
江远以手制止住蠢动的军阵,转过头来对剑指自己胸口的人不无感慨地道:"你赢了。你果然是我至今都还摸不透底线的对手。"
胜了的人并无一丝喜悦,只是紧紧凝视着他微笑的眼,"你不尽全力难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低头看了看缓缓推进胸口的剑尖,江远低声一叹,"我从来没有这么以为过。"
"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故意与我决斗却又故意输给我。"
"......"
"随王做事也可以任性而为吗?"沐云面露讥讽。
毫不理沐云的讥讽,江远只是淡淡的答了,一向睿智的神态中竟添了些许疲惫。
"我放你走,是因为杀你于我无益。至于你不杀我,我想应该也是同样。若将军真杀了我,即使你有通天之能,身陷数万兵甲战马之中,更有数十架虎王弓环伺之下,只怕也难以脱身,我从不认为沐云是那种为些微恩怨便不顾自己性命的人。"
沐云冷声道:"果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只不过,你想错了一点,我不杀你,并不是因为这数万银盔军之威。"
沐云手握紫魂剑柄,深深看住江远的双眼,不知是否方才激战的原因,沐云那双原本只是浅蓝的眸子竟变为海水般的幽蓝,此刻近距离地看着江远,更是一瞬也不眨动。
"你知道什么原因吗,江远?"这是两人悉知对方身份后,沐云第一次唤出"江远"这个名字。江远不再与他对视,缓缓垂了眼,看着自己胸口渗出的血慢慢融进紫魂剑中,变为更深更艳的血之紫色。半晌,才悠悠响起他特有的清亮嗓音,"若不是我说的原因,那我实在想不出沐将军对一个敌国王爷手下留情还有何别的原因。"
声音低低的,夹了些讽刺,也夹了些无奈。
沐云微愣,却在下一刻握剑的手骤然用力,本只堪堪触及胸口的剑尖竟真深入了三寸。江远微微皱了皱眉,并不出声。
"上次胸口这处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吧。"眸中深邃的蓝已恢复成平常那浅蓝的淡漠,沐云不再将剑推进,剑尖却在原处缓缓地旋动,"为了取得我彻底的信任,你竟然冒死救下封三,当然,你成功了,不仅没死,还获得我完全的信任与感激,但若当时你真死了,你又如何?堂堂一个随王竟为救对手的弟弟而死,不觉得遗憾吗?"
江远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若那时真死了,也算我救了一条大好性命,又有什么值得遗憾。"
沐云执剑的手微微一动,深吸了口气,目光移向上方的翠云山,移向翠云山上方的天空,再自远处那一队队笔直挺立军令严明犹不知自己主上命悬一线的银盔军身上扫过,最后还是落回眼前人的脸上。
"这片江山,这些人,真值得你如此顾惜,甚至罔顾自己的性命来维护吗?"
江远笑了。那种真心的笑无法让一直在近处凝视着他的人不闪神。
"值得。"
声音不是很有力,却不带丝毫犹豫。
沐云就一直眼也不眨地看着这样的笑,仿佛只要一眨眼,它便会消失,便会再也不见。剑并未刺太深,只是紫魂那凛冽的剑气,触肤犹待三分痛,何况剑身入体。
两人一直便隔着一剑之距站着,沉默着,终于,沐云手扬起,紫色的剑尖在光下发着艳丽的色泽。
沐云看着剑尖的血来不及融入的血滴入草上,一滴,一滴......剑身再扬,平指江远,一字一句,清晰缓慢,如印在心。
"随王,或许你不负天下人,但你负我良多,江远。"
今日你放我离开,日后我会不惜一切将你守护的东西尽数夺来,人也好,物也好,我该得的,终究会一一得到。
男人收剑,上马,瞬间消失在山谷尽头。
江远在原地静立许久,转过身来,胸口伤处血已停滞,依旧又是平常那个自若冷静万事尽在掌握的随王。
翠云山上景致依旧,与江远离去时并无两样。只是两日前,守阁的高手已被他派出的几十名江湖侠士极调来的禁军高手全数剿灭。江远上山去时,那些飞云阁众已照律法押解至朝廷受审,留下来的便是那些禁卫军不知该如何处理的人。
譬如这拢翠居后院中吓得战战兢兢的几个公子,上上下下近百个丫头。禁卫军不知如何处置,便一并捆了等着江远来发落。
江远缓缓扫过众人,"他们与飞云阁并无多大干系,也无武功,松了绑,送到附近的府衙查查背景,备个案,莫要为难,放走就是。"
"是!"江远声音刚落,不远处角落里便有一声轻微的诧异声响起。
接着,有声小小的,犹带三分迷惑的叫声传到江远耳中。"公子?"
江远循声望去,角落里,便看到秋云脸上身上黑了大片,手上抱着同样无精打采的大猫儿,大概是由于她是阁主屋内的大丫头,禁卫军便将她分开锁了。
"公子,是你吗?"天天服侍的人,这声音太熟悉了,可是眼前人的容貌却是让她想也不敢想的。以前她总恼恨人家说她的公子容貌不够漂亮,可现在眼前这幅容貌真变得无人能比了她倒有些不习惯了。
"公子,前两天宋长老他们被抓走时我听见他们大声说是公子背叛了主上,说公子是随王的人。"
一旁禁卫军领头见状大喝:"放肆,小女贼休得无礼,你眼前便是我们随王千岁。"
江远摆手制止,示意将秋云身上铁链打开。
秋云眼瞪着江远半晌,忽然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秋云知道了,公子是随王爷,公子本来就是来骗主上的,--秋云现在知道了就难过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主上要知道了不知会怎样难过......"
"秋云......"江远伸手去扶她。秋云避过江远伸过来的手,用衣袖抹干了脸上的泪,刷地站起来。"公子,我知道你们男人都只知道国家大义,从来都不会把那些情情爱爱放在心上,我也不知道你们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这个小丫头唯一知道的就是,主上半夜起来为你熬药喂你喝药,和昏迷的你呆在冰泉疗伤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不假别人之手照顾你是真的。主上......主上他这辈子恐怕也没对人这么好过,我知道你们认为他手段残忍,可是他对我很好,我只是个小丫头不晓得什么大义,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一辈子也不会背叛他。"
秋云说完,不知从哪里掏出来把匕首,就往自己心窝插去。江远袖风一拂,顺手点了她昏睡穴,将她扶了交予旁边的银盔军将领。"将她送到我随行的车马上。"
"喵--喵--"锁在一旁的碧虎见秋云被抱走,便挣扎起来。
江远皱了皱眉:"为什么将它锁起来?"
一旁随时待命的禁卫军统领见了忙弯腰答道:"因为这只巨猫前两天发疯似地见了兄弟就又抓又咬,待要杀了又觉得如此异种挺可惜的,加上那小侍女哭得要死要活的,便一并锁了等候王爷发落。"
"将锁开了。"
那统领示意身旁的小兵开锁,小兵得了令,心中害怕却还是抖抖地拿着钥匙蹲下身。
"算了,我来开。"
统领吃了一惊,"王爷!这只畜牲野性难驯,身手也很敏捷,还是手下来。"
"无碍,你们若怕,站远点便是。"
江远蹲下身来,对着早已毛发直竖的大猫轻唤道:"碧虎?碧虎。"
毕竟是动物嗅觉灵敏,虽然容貌有差异,但气息未变,也许是闻到了熟悉心安的气息,碧虎怒张的毛发渐渐软了下来。只是江远替它解开了锁在脖子上的锁链,它却依然缩在角落里不动,喉间咕噜咕噜的发着声响,似低吼又似哀鸣。再霸道凶狠的猫,也终究是猫,这两天的被人四处围扑追打它已经胆战心惊。
"碧虎,来,你不认得我了吗?"江远微笑着对着招手,轻声地叫着,"来,到我这里来。"
终于,碧虎认出了昔日主人的声音,终于可怜兮兮地咪呜一声,窜进了江远怀里。
碧虎身形庞大,抱在怀里便有如抱了个周岁小孩,一旁的银盔军将领见了。"王爷,这猫还是让属下来抱吧,您胸口还有伤......"
"无妨,你们都先下去山脚等我。"
依着脚步在这空无一人的园子里走走停停,走着便到了一处熟悉的所在。江远一抬头,便见"露园"二字。
里面的景致想必依旧。只是伸出的脚,终究未踏出一步。
已成的过往,永远只能是过往。
怀中的猫儿已舒服安心地打起了呼噜。
抱猫的男人一声轻笑,转身朝园外走去。
一阵风寂寞地吹过,撩动他清幽的发丝,连他的背影也显出如许寂寥的失落来。
风越发寂寞地吹。而他,将寂寞的背影悄然留给了园内这抹同是寂寞的风。
山下,迎着他的,又将是只属于一个真正王者的天下。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