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接到过林的电话。他们简单的聊了一会儿天气。然后林在电话那头沉默不语。电话是容不得沉默的,一旦不说话,寂静就会成倍的夸张起来。
文君问林:“你怎么了?”
林说:“没有,改天我再打给你吧。”
那年,等文君放假的时候,他发现林已经搬家了。他吃惊,不能相信林走了。
林的邻居告诉他,林的爷爷死了,林把房子卖了,去了别的地方打工。
“这孩子命不好,一直孤苦伶仃的。他爷爷活着的时候虽然不管他,可是总算有个亲人。”他们说。
文君一整个假期都过得有些恍惚。那个时候他正和欣宁谈恋爱,带欣宁来家他家玩。他和欣宁手牵手逛街,路过那家小音像店,老板已经不再放那首《许我向你看》。
后来文君收到林的信,邮戳是另一个城市,林在信上说爷爷去世了,他在外地找到工作,现在很好,也没有具体的联系方式。
其实那天,文君接到林的电话,正是林的爷爷刚过世。林在厨房洗碗,出来的时候,看见爷爷闭着眼睛。他以为他睡着了,没有惊动他。
林没有想到,爷爷已经死了。
后来他惶恐无助的把爷爷送到医院。医生说人已经死了。丧葬,墓地,寿衣……都是要钱的,林只好卖了房子。买主把价钱压的很低,林没有办法,他要赶紧把爷爷安葬。
他很累,非常恐惧,今后就一个人了。林在晚上走到电话亭给文君打电话,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想听听文君的声音。
七
以后,文君和林失去了联系。
文君的父母搬了家,他自己在读书的城市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他和欣宁一直交往着。如果不是手腕上的表,文君真的就很难记起他少年时代的朋友了。
欣宁对他说:“你的表好旧哦,我给买块新的吧。”
文君看看表,说:“不用了,还能用的。”
他一直带着。
文君在27岁的时候重遇了林。
那年他首先遇见了自己初中的同学。他们一起去吃饭,然后海阔天空的聊起来。不知怎的,就聊到林。同学说他有一次在这里看到他,在超市收银台收钱。
文君听了有些惊讶,平静的心突然就波动起来。他问同学,是哪家超市,什么时候看到的。然后,他开着车,想要去看一看林。
文君来到超市,急急的看了一遭,并没有看见林。他有些失望,站在过道上发呆。这个时候,一个人搬着箱子从他身边走过。文君瞬间认出那是林。
林一瘸一乖的搬着纸箱走着。啊,林什么时候变成跛子了呢?
文君怔怔的看着林,林突然停下脚步,抱着箱子,回过头望过来。
四目交会。
文君等到林下班后带他去吃饭。林还是瘦削单薄,清秀安静。只是眉头多了一些苍凉。眷眷的苍凉。
他们叙述着分别以后的事情。林说,爷爷死了以后他去过很多地方,后来在一次交通意外里把腿撞瘸了。最后他在朋友的帮助下到了这个城市工作。他现在一边工作,一边自考,考试已经通过了一大半。
晚上,文君开着车把林送回家。他上去坐了片刻。林和一对年轻的恋人合租的房子。林把文君带进自己的房间,房间简单却很干净。房间里放满了书和CD。
文君问:“你过的好不好啊?”问完以后觉得自己的问题好蠢。
林说:“我很好。”
八
文君又常常来找林。他像少年时代一样贪图着林的宁静与柔顺。他在有空的时候就来林这里坐坐,聊天,看书,或者什么也不做,林温书,文君在一边看着他温书。就像少年时代他看他画画。
有时候他们一起听音乐。林有一台小小的音响。他们听李宗盛和保罗·西蒙。还有各种各样的电影原声音乐。
小房间弥漫着《鬼迷心窍》忧伤柔美的调子。
“如果能买到《许我向你看》就好了。”林有时候感叹。
他们一起闭上眼睛开始冥想。少年时代《许我向你看》神秘的旋律悉数浮上心头。
文君觉得,林的小房间是他的世外桃源。
在一年冬天,文君去林的单位找他。恰巧林不在,他坐在一边等他。这时候有几个人歇了工聚在一起聊天。他们问文君,是不林的朋友。文君点点头。
其中一个说,林真是很倒霉,那年他和林在外地,林就被车子撞了。
文君问:“是怎么回事?”
林的同事说:“那天我们一起出去,过马路,快要红灯了,本来在红灯来的时候,我们过去的,可是林的东西掉了,他冲回去拣,结果被撞了。一条腿废了。不过好在命拣回来了。”
文君问:“什么东西掉了啊?”
林的同事说:“是一支钢笔。唉,为了一支钢笔差点陪了一条命。”
文君不动声色的问:“是不是一支铁锈红色的钢笔?”
林的同事说:“哪里还记得那么清楚。我看他是鬼迷了心窍,人生的事,谁也说不清。”
然后他们开始讨论命运的不测。文君心潮澎湃的坐在一边。他一生从来没有那么动容过。
林来了,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文君默默的载他到家。进了门,他问他:“你的腿是怎么撞伤的?”
林说:“过马路不小心。”
文君说:“你骗人。你是为了拣我送你的笔。”他质问他,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立场质问他。但他就是想知道。
林说:“听谁说的啊?那支笔早就找不到了。”
文君说:“你骗人。”
林说:“过去的事情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两个人对望着,彼此都不诚实。
文君突然有一种冲动,他走上去开始吻他。他自己都很吃惊。他深深的缠绵的吻他。林没有反抗,他们纠缠着吻下去。
他们在林的房间开始做爱。相互缠绕的很紧,像一对连体婴。然后他们拥抱着一直到天明。
文君从后面搂着林,问:“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呢?”
林说:“初中的时候,你找我打乒乓球。”
文君听完,把手臂收紧了一些。这个时候外面开始下雪。雪花在夜空旖旎的绽开并且簌簌的低吟。
林觉得,又温暖,又安全。
如果在这个死掉,多幸福。
九
他们开始交往。当然不是很光明正大。他们一起吃饭,买CD,看电影,在热闹繁华的街头并排前行。偶尔他们手拉手,只是偶尔,比如过马路的时候,文君轻轻牵起林的手,又或者是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他们怕彼此冲散,微微的拉着对方。
有一天,文君和林在一起吃饭遇见了文君的同事,于是同事们把座位拼过来一起吃。他们是那种典型的事业有成的,有修养有经济实力的中产阶级,他们彬彬有礼的聊着工作和生活,林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是插不上话。他局促不安的吃着饭。
“你和欣宁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们可不会客气的啊。到时候你还要升职,有两顿好敲的!”他们快乐的说。
吃完饭,林忽然害怕站起来。因为站起来就要走路,到时候他们就会发现,他是一个穷酸的跛子。
他们会发现,他是多么不衬文君。其实他们早就发现了,他们用不能理解的眼神看着文君身边的林。
林还是站起来了。他笨拙的走起来。这是一家颇为高档的餐厅,林突然觉得很无地自容。他觉得人们都在看他。
他是被爱情冲得昏了头了,林想,他怎么早没注意到呢?
和同事们分手后,文君说:“林,你别在意他们。我和欣宁分手了。”
林茫然的看着他。
他们到了林的小屋。文君静静的拥抱着林。林不说话,眼神那么让人心疼,文君觉得,他要一辈子拥抱着他才好。
他们做爱,都有些心不在焉。文君说:“林,我辞职好了。我们到另一个城市重新开始。”
林不做声。紧紧的拥抱着文君。
拥抱很温暖,林觉得,他要一辈子拥抱着他才好。
十
有一天,那是一个普通的初冬的星期天。文君和林去看了一场电影,然后吃了拉面。他们暖和和的在少有的冬日晴光下漫步。
那天他们收获很大。他们在一家不起眼的音像店买到了一张名为《滚石九大天王齐贺岁唱十二出好戏》的CD。第七首就是《许我向你看》。那首歌原来是林青霞唱的。他们都很惊讶,没想到林青霞也出CD。
文君说:“回去我们放来听吧。”
林说:“好的。文君,我口渴了,你去买奶茶来喝吧。”
文君说:“好的。你要什么味道的呢?”
林说:“香芋味的。”
文君说:“我去买,你在这里等我。”
文君看见林在街边长椅上坐下,在冬日暖和的阳光下对他微笑,觉得心都醉了。他愉快的走到奶茶店,买了两杯香芋味的奶茶。
文君回来的时候,林并不在长椅上。他想也许林去洗手间了,于是坐在椅子上等他。林并没有回来。文君坐了很久,奶茶在他手上变得冰凉。他开始担心,然后去附近找他。可是他找不到他。
他到了林的家。发现林已经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零星的杂物,可是CD却一张也没带走。他看到林简短的条子上写着:文君,我想也许我要离开你了。希望再见的时候,我们都很幸福。CD全送给你,我只拿走了《许我向你看》。
文君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开始小声哭泣。他明白林为什么要离开,他知道这一天总要到来。
他知道的。
十一
文君在30岁的时候结了婚。那个时候他事业有成,前程远大。他父母把战友的孩子介绍给他,一个高官的女儿。妻子贤惠美丽。文君是那种别人眼里一无所缺的男子。
他和妻子旅行,做爱,聊天,听音乐……他把林送他的CD放在单独的房间里,他买了一套颇具水准的音响,偶尔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听。不和任何人分享。
李宗盛忧伤的唱:
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白转千折它将我围绕。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因缘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如果你能重回我怀抱。
是命运的安排也好,是你存心的捉弄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我愿意随你到天涯海角。
虽然岁月总是匆匆的催人老,虽然情爱总是让人烦恼,虽然未来如何不能知道,现在说再见会不会太早。
……
文君在这个时候就好像回到了从前林的小屋——他的世外桃源。
32岁的时候,文君和林在异乡的街头邂逅。两个人都意外的说不出话。
那年文君和妻子去海边渡假。他们在风俗街上购物。妻子为自己买了彩染的百褶裙,为文君买了绣着绿色小花的棉质衬衫。他们在露天广场喝咖啡,文君结帐的时候陡然看见林正在那里看冷饮的菜单。
他们都老了一些,依旧年轻但青春不在。他们互相看着彼此,然后平静的交换了电话号码。
文君约他出来。他们像少年时代一样买了麦当劳外带,他们到海边一边看海一边吃快餐。
林说:“我这辈子就是想看看海。”
文君说:“你以前应该和我说的,那时候我就带你去看了。”
他们吃着汉堡和巧克力味的冰淇淋。看着大海平静和缓的涌动。海风夹杂着咸腥味吹到他们的脸上,海滨浴场的孩子们穿着花泳衣,浮在海面上。
文君问林:“你过得好吗?”
林说:“我很好。”
他们在林住的宾馆里喝着可乐。林说,他现在在朋友的画廊做事,他终于可以学以致用,他自考也全通过了,有一阵子很辛苦,常常贫血,但是他挺过来了。
文君慢慢走过来,拥抱他,他们接吻,然后脱掉衣服。可是他们什么也没做,就那样拥抱着。
林住的宾馆可以听见隐隐的海啸。像孩子在呜咽。
早上,林梳洗完毕后开始收拾行李,他细细的整理着。文君躺在床上,假装还在睡觉,他知道林要走了。
林临别的时候走到文君的身边,轻轻的亲吻了文君的脸。那个吻像蜻蜓点水一样温柔婉约。文君假装还睡着,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和林道别。
林也知道文君醒着。他们彼此都不点破。
文君听到房门咚一声关上,他起来,走到门边,这个时候,林也站在门口,两个人站了很久,中间只隔一道门。
然后就此告别。
十二
35岁的时候文君离了婚。幸好他们没有孩子。妻子的家长用权利来诱逼他,文君由衷和妻子道了歉,离开了。他把工作辞掉,决心去找林。
他没有坐飞机,选择了火车,他觉得,这样才有一种翻山越岭的满足。他想起娃娃的歌《飘洋过海来看你》。
文君看见城市和村庄向他身后别去,告别和迎接的交错感激荡着35岁的文君。
他忽然想,也许哪一年,林也这样在火车上无止境的漂泊过。
他到了林所在的城市,去找那家画廊。可是地址改变了。文君几经周折最终得到了新地址。那是城南的一家古色古香的小画廊。名字叫“长乐坊”
他有些忐忑的走进去。先前离婚、辞职的气势突然全部没有了。他在一边看到和客人谈话的林,穿着黑色的西装,白衬衫,干净,清秀。
文君忽然想,他有了爱人怎么办?他结婚了怎么办?他不爱我了怎么办?……
多少年过去了啊,有些人,有些事已经远去了,青春如同隔夜的红蔷薇,渐渐枯萎。
林和客人说着话,蓦然回首,他看见文君局促不安的张望着。林停住了,客人很奇怪的问他,怎么了。
四目交会。
他们定定的看着对方。
《许我向你看》的旋律,静静的,细微的,在他们的对望中蔓延开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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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色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