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城至今仍旧保留着这样的习俗,每到了冬节,他们便会折起纸船,放上蜡烛,顺水放下。然后在树上挂满了白色灯笼,指引着在这里牺牲的银钩铁骑回家。
即使之后很多年,即使天下易主,他们仍旧保持着这个习俗。
纳回炎终于在多年后坐上了皇位,当他第一次来到慕容寒的府邸时,正是春天,满园的梨花被风一吹,落了满地。
他痴痴的看着这景象,好似慕容寒便在这里一般,他转过头,依稀看到慕容寒悲悯世人的笑容,对他说道:“我知道大王一定会是个好王,我替天下百姓谢谢大王体恤之情。”
纳回炎伸出手,那景象便化作了千万梨花,飘落无踪。
他唯一记得的,便是雅味中,柔柔微笑的男子,还有即使站在两军之中,也心怀天下百姓,男人温柔的笑容……
路霁轩转头看着慕容淼,这个孩子如今已经二十岁了,他长得越来越像慕容寒了。
无论是样貌,还是谈笑间的一举一动。
路霁轩每每看着他,便想到当初和自己在一起的慕容寒……
到最后,都没能说出对不起,还有那句不离不弃的誓言。
他低下头,有些伤感,便红了眼眶。
“路叔叔?路叔叔,你看!”
忽然耳旁传来慕容淼激动的声音,路霁轩抬起头,看到头顶盘旋着的两只大鸟,雪白的羽毛,发出刺耳的叫声。
路霁轩想起了当年的他与慕容寒,“记得当年我同你爹亲,便是在那边救了一只雪雕……”
“那边?是哪边?”慕容淼追问,他见路霁轩目光幽然的看向东边,便说道:“路叔叔,我们去看看吧。我想看看爹亲曾经到过的每一个地方。”
路霁轩“唔”了一声,跟着慕容淼走了过去。
“咦?这里似乎有人住。”看着眼前的木屋,慕容淼奇怪的睁大了眼睛。
路霁轩也是一脸疑惑,皱眉道:“谁会住在这里?”
两人对望了一眼,走上前去,想要询问一番。
忽然天空中一阵嚎叫,一只雪雕从天而降,落在了他们面前,一身戒备的盯着他们。
路霁轩和慕容淼都不敢轻易动作,那只雪雕只是打量着两人,忽然发出了奇怪的叫声。
接着,它身后的木门“吱”的一声打开,一个朦胧的身影站在门口,看着这边,轻声问道:“谁啊?”中间还夹杂着几声细微的咳嗽。
路霁轩看着那人,心脏猛地一跳,仿佛死寂了多年的生命又开始鲜活起来。
他一步步向着那人走去,那人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捂住了嘴巴。
路霁轩也是满脸泪水,他快步走过去,站在那人面前,却好似生怕那人又突然小时一般,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不敢上前。
“真的是你?”路霁轩身体颤抖,声音也带了哭音,“你还活着……”
那人轻微的点了下头,泪水划过了脸颊。
路霁轩再也无法忍耐,紧紧的抱住了那人,轻声呼唤,“寒……”
那人同路霁轩紧紧的拥抱在一起,良久他才松开了对方。
慕容淼看着两人,此刻他已经满脸泪水,看到两人松开了彼此,他才欢呼了一声,大叫着“爹亲”,同那两人抱在了一起……
十年的寻觅,十年的等待。
到如今所有的辛苦都有了价值。
路霁轩搂着慕容寒,让停了十年的时间同爱恋再次转动起来……
——全文完——
番外:十年
(上)
他记得那一年赶到团城的时候,城内还维持着原样,屋舍,街道,仿佛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隐隐幻想着,那个人会满脸自信的迎接自己。这样的幻想当他见到人们脸上满布的哀伤时,他吞咽着吐沫,心头被恐惧占满。
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站在原地,不敢问。怕得到的答案已是无可挽回的遗憾。
身侧的孩童有些茫然的看着四周,即使年幼,仍旧可以感受到全城的沉重,他眨动着晶亮的眼睛,颤抖着询问:“路叔叔,他们……怎么了?”
也许已经猜到了结果,但是接受的时候仍旧痛彻心扉。
街头伶仃的几个人,脚步沉重,面色哀恸。
他觉得自己连懵懂孩童都不如,只能站在原地猜测着,任由胃中翻搅着泛出恶心的感觉,却始终不敢去询问。
突然,拉着自己的手一松,身侧那小小的身影已经颤抖着走了过去。
他不得已只好跟了过去。
“请问……”孩童稚嫩的声音响起,似给沉寂的城池舔上了一抹生气,“银钩铁骑如何了?”
他屏息等待着答案,同孩童一起期待却又逃避的看着对方。
被询问的人怔愣了一下,下一秒却背过了身子,捂住了嘴巴,手指间发出呜咽的声音,肩膀不住的耸动。
这样的反应,在无知的孩童也该明白了,何况身侧的孩童还比其他人更加早熟。
孩童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张开了嘴,脸色刷白的瞬间,泪水盈满了眼眶,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反应了。
早已做了这样的设想,在听到木突撤兵消息的同时。但是他却宁愿选择相信,那个人以仅有的五千人马击退了对方的十万大军。
那个人可是不败将军啊……
他抬起头,眼睛依旧干涸,可是忍耐不住的是心底的悲痛,他转过身,扶住了墙,不住的干呕。
孩童没有理会他,突然向着北城城门跑去。
仿佛有什么牵引着他一样……
他勉强压下心底的难受,跟了过去。
他可以看到那个男人抵死抗争的影子,可以想像到那个男人仰天起誓的样子。
该是恨吧……
恨着那个出卖了自己的兄长,将自己的城池出卖给了敌人的兄长。
但是,他更应该恨的,应该是自己吧。
自己这个说了会和他并肩作战,却在最后离开他的人。
他站在北城的城门口,看到其他人将将士的尸体一个个搬回来。孩童因为恐惧瘫软在自己怀里,即使害怕,却依旧看着经过的每一具尸体。
那该是孩童熟悉的脸孔……
自己也很熟悉……
每一张脸孔。
他感到心头恶心的感觉又返了上来,这些人之前还和他称兄道弟,同席把盏,然而今日却已经横尸于此,不能言语。但是他们却睁着眼睛,不甘和愤怒似乎从已经干涸了的眼瞳中投射出,控诉着自己。
他感到沉重。
因为背叛者是自己。
他无法原谅……
所幸的是,他在城外的尸体中并没有找到男人。
但是入地三分的长剑,碎落一地的银枪,还有那一滩滩触目惊心的血迹,他真的可以当作男人还活着么?
恨对方背叛了自己,恨对方牺牲了自己的兄弟。
但是到头来,没有和他的兄弟并肩作战的人其实是自己。
悔恨……为什么自己没有陪在他身旁……
懊恼……为什么自己没有相信他……
无地自容……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是英雄,有血有肉有义气,其实男人比起自己才是真正的英雄,自己究竟算什么?
“他真的活着么?”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的这句话,不知道撑着自己的信念是什么……
他看着方诚信,哽咽了声音。
究竟自己的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他回想着。
很多次都忍不住想要放弃了。
他记得方诚信满脸泪水的叙述时,自己满心所想的是恨不得随着那人一起死去。
那一役的惨烈自己没有看到,但是听着眼前这个文人的叙述,也可以想像到。一想到竟然让男人一个人承担,就无法原谅自己。
那一役之后,站立在城外的,依旧不屈不挠的卫尧等人,让城民们认为他们根本没有死。没有人赶上前,他们在等着那群英雄自己转过身,竖起长剑,像起誓时那般。但是等了许久,那群英雄依旧伫立着,方诚信小心的走过去,来到他们的正面,那一张张脸仍旧栩栩如生,他们的目光看向的是银月王爷所在的地方,即使化身成土,亦忠心不改。
也许没有死……
方诚信小心的伸出了手,放在了卫尧的鼻下,没有任何的气息。
他心凉的颤抖了身体,手指尖的抖动似乎触动了卫尧的躯体,那具高大的身体“呯”的一声,倒落尘埃。
凭借着最后的意识站立不倒的英雄,此刻连小小的颤动都无法承受。
在卫尧落地的同时,不远处的冷开也“呯”的一声,倒了下去。
方诚信看着倒落的躯体,泪流满面。
全城的人在那一霎那仿佛才明白守卫着自己的英雄们已经不可能在转过头,他们的路已经走到了终点。于是,膝头一软,所有的人跪了下来,面对这群不折不挠的英雄,泪如雨下。
“那……王爷呢?”
急切的询问,在男人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硬生生的将那个字咽了下去,换上了男人的称号,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没有资格再去呼唤男人的名字了。
人们开始收拾地上的尸体,他们记得王爷所说的话。
“木突的士兵同我们的士兵没有区别……”
于是,不分彼此,人们只是想给在战场中牺牲的人们一个安身之处。
但是,谁也没有走近银月王爷。
那个人一袭白色的铠甲如今已经被血污染尽,清秀的脸庞栩栩如生,脸上没有愤恨,没有怨毒,反而是慢慢的欣慰,没有人知道那已经紧闭的眼睛在最后一刻流露出的是怎样的神情,也许只有最后面对他的图纳回才知道。
不走近,是因为没有人相信王爷已经战死。
无法走进,因为那个人太过高大的形象,任谁都无法靠近。
但是,不能让他暴尸荒野……
当人们走过去的时候,满脸沉痛,小心翼翼,仿佛不愿惊吓到那人一样。忽然天空中俯冲下一道黑影,庞大的身体带来巨大的气流,人们不由自主的退后,伸出手挡住地上扬起的风沙……
等他们再一次可以睁开眼睛的时候,王爷已经不见了。
不败的神话终究还是败了。
只是他败在了兄弟的不信任,败在了权术的不公平。
他败了这场战役,却赢得了全天下。
即使是面对十万大军,他依旧凛然而立,不屈不挠。
纵然在最后,他的信念依旧不变。
“天下太平,不染血祸。”
永远留在团城百姓心中的,是那个人站在城内,举剑起誓的情景。
“即使战到只剩一兵一卒,我亦不会舍弃团城。”
他甚至在敌军心中亦成了神话。
那一役的木突士兵始终记得,满身血污的银月王爷用长剑架住大王时,所说的不是为了自己苍朝的子民,而是为了他们。
“慕容寒只希望你可以将心比心,体会下属。”
那样一个人,一个神话一般的存在,任谁都不愿相信他已经死了……
就连上天都这样认为。
(中)
路霁轩看着身侧的男人,抿起了嘴。
十年的时间不算短,然而男人却好似没有变化,依稀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但是分离了十年,却让他觉得眼前的人变得有些不真实,想着,他搂住了男人。
轻微的动作还是惊醒了男人,他睁开眼睛,眨动着适应外面的黑暗,然后伸出了手揉着路霁轩的头,柔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想起了以前。”
没有隐藏,总是在夜间想起过去,感到男人的回应才觉得安心。
不想让男人担心,所以才据实以告,但是男人还是坐起了身子,皱动了眉头。
“以前?”
“唔……”路霁轩让男人在自己怀里靠的舒服些,揽着男人说道:“只是觉得……”
“悔恨?”
“不知道……这十年没有一日不在悔恨着,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也许上天对我的惩罚已经够了。”路霁轩苦笑着开口。
对这个男人的恨,是自己的无知与不信任造成的。这十年的煎熬,他宁愿认为是上天对他辜负了对方信任的惩罚,让他欣然接受。
“别这么说……”男人温柔的摸着路霁轩的脸。曾经年轻的脸庞如今已经遍布风霜,褪去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如今看起来成熟了,但依旧是自己记忆中的脸孔。“如果是对你的惩罚,那么在这里,孤苦一人的日子也是对我的惩罚。”
男人没有恨过路霁轩对自己的背弃,如果是自己的话,站在路霁轩的立场,恐怕做的会更加决绝。因此他没有恨,他只是遗憾,但想到那些不真实的快乐日子,他又会感到满足。这十年,在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去的日子里,他依靠着回忆,感到幸福。
男人就是这样的善良,心里装满了旁人,却独独漏了他自己。
路霁轩温柔的看着男人,再一次将他搂入了怀中,亲吻着他的发鬓。
男人回搂着他,心中被幸福填满,他发出满足的叹息,叫路霁轩更加爱怜的不能自拔。
“好想……”
路霁轩吐出自己的心声,却担心对方的身体而收回了后面的话语。
男人在他怀里抓紧了他的衣服,身体贴的更紧了。
“为什么我十年前上来却没有找到你……”
路霁轩错开了身体,叉开了话题。
男人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抿了下嘴。
“我被雪雕带回了他的窝……直到我醒来,身体可以动了,他才将我放了下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远离了人群,连时间都变得模糊。
如果不是路霁轩的到来,男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呆了十年。
“我以为你死了……”
路霁轩难耐的再一次搂住了男人,想到男人十年的痛苦,他就无法抑制的心痛。
男人安抚一样的抚摸着路霁轩的背。
“我也以为自己死了,图纳回却在最后手下留情了,离心脉偏了一点。”
男人有些得意的抬起手,比了一个距离。
只有米粒一般大小的距离,男人在笑,却让路霁轩感到恐惧。他拉开了男人的衣襟,看着男人心口留下的伤痕。
自从自己上来,就经常会扯开男人的衣襟,看这道伤痕,这道险些夺走男人生命的伤痕,然后心痛着,悔恨着。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在恐惧心态下趋势的动作。明知道男人平安无恙,却无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