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点反抗都没有。软软地靠在墙上,咬着下唇,等死。
当爹被我的嘶吼惊动来的时候,看见浑身是血的静又抱着发了疯自残的我哭到失了声。
后来我醒了。我躺在床上,有那么一会儿想不起我是谁,我要做什么。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安稳,而且幸福。
余嬷嬷轻轻扶起我,像哄婴儿似的拍着我的背。我倚在她的怀里,困得想睡、
“小少爷,你可不能轻贱自己的身子啊。当年你娘为了生你九死一生,你这样太不孝了……”
“余嬷嬷,我娘会为我伤心么。”我发现,我的嗓子沙哑,很难听。
“你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娘啊。你娘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你还,还……”余嬷嬷有些发颤了。
“余嬷嬷,我想睡觉了。”我含糊不清地说。我累了,真的。
“好了,那就睡吧。好好睡一觉,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睡吧,睡吧……”
娘,儿子真的很想您啊。我嘟囔了一句,睡着了。
第5章
那天的事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后来余嬷嬷向我提起,还是心有余悸。她说那天我发了疯一样用气剑自残,全身都是伤口,血向外面一直涌一直涌,止都止不住。静又也伤得不轻,抱着我疯哭。我爹进来的时候吓了一大跳,亏得他内力深厚,才制住了俩疯子。月柔差点晕过去,一把推开静又,抱着我尖叫,福儿,福儿,你这是怎么了?
场面乱得可以。
可惜我没看到。等我醒了,静又还在养伤。我缩在被子里,幻想我正躺在娘的怀里,又温暖,又柔软。
自从我接管了山庄,才发现一个问题。我爹是个真正的江湖人,庄上的生意他基本都不管。他不热心争权夺利,宝藏秘籍,萧瀚山庄一直都逍遥世外。但是我和他不是一种人。现在战争连连,药材生意特别好做。萧瀚山庄有医神医邪的名头,进账显然特别容易。那几年除了医神的名声,萧瀚山庄实际上正在败落。可是我不要。我赚钱的手段让老管家惊诧不已。他可能没想过一个出身豪门显贵的公子怎么会如此的贪婪。
我想俯视众生,仅此而已。
北边匈奴,羯凉,西北边漠麓,夫余,南边大楚,柳,随。大凛的日子不怎么好过。萧瀚山庄地处西南,算是安全地带。
所以,我无需担心。
“主子,王爷说,想和您谈一谈。”
我正在品茶,“什么?哪个王爷?”
“说是求兰陵王来了,让属下回来问问主子,上次的事情,到底要怎么办。”
“回那个柳王,没有商量,铁卫能借出去的都借出去了,柳王自己惹的事情,他自己解决。我萧瀚山庄,不是镖局。”
“是,主子。”
暗卫瞬间消失,我站起来,负手而立。这是我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想点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背着手,看着窗外出神。那感觉,就好像她随时都会扑到我背上,然后嬉笑着问,大呆子,又想什么呢。丫头,我不在那边,你过得可好?可有人欺负你?丫头,傻丫头,你走了,我再也没那个口福吃你做的菜了。你先过去了也好,我可能不久之后也会下去陪你了。想我了没有?小傻瓜,我说过,你那对大眼睛里只能有我,只能看着我,只能对着我笑。
胸前佩戴的小荷包里有一只小小的玉石耳环。一生一世一双人。
丫头,你给我记好了。
“好像你的下人都知道,你有一个夫人。”静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不光下人知道。你也知道。”
“可她已经死了!”
“死了又怎样?她照样是我的夫人。”我继续品茶,慢条斯理。功夫茶是磨砺性子的最佳途径。急了茶苦,缓了,茶涩。
“尉迟雷焕!那个丫头已经死了三年了!你怎么就是不肯认!”静又一拳头砸在我的桌子上,碎瓷渣飞溅。我抹了抹脸上的茶水,缓缓站起。
“我没有不认。丫头是死了三年了,这点我比谁都清楚。”
“可你还当她是你夫人!”静又低吼。我拍拍他的肩膀,语调平缓地问他:“我,为什么不能拿她当我的夫人?”
“因为,因为,她不配!”静又真的急了,真是个单纯可怜的孩子。
“哦?”
“雷焕你别傻了,那个女人爱的不是你!她死的时候还怀着别人的孩子!”
“静又,你这样口不择言,是想逼我杀你么?”我直视他的眼睛,那里面闪过一丝惶恐。他旋即冷笑:“你杀过的人太多,你就是杀了我你对我的印象会深么?”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贝齿上爬上了血丝。
“有时候,我真是巴不得,那天死的人是我。那样,你会不会这样想我?”
“不会。”我说。我转身离开房间,身后什么东西哗啦一散。是桌子。
“雷焕,你果然厉害。你拍我,我都没觉痛,桌子竟然就被你拍散了。”静又苦笑,声音越来越大。“雷焕,每次都只有在想那个丫头的时候,你的表情才会露出那么一丝的温柔!”
我怎么,从来都没有感觉到。温柔吗?我吗?
走到花园,爹正抱着月柔晒太阳。暖暖的阳光把花草香都烘了出来,郁在空中,化解不开。月柔的小脸埋在爹的怀里,爹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爹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柔情,多得要溢出来。
那我娘呢。我不可避免地想起这个问题。我娘在哪里。
“雷焕,快来坐啊!”月柔看见我,从爹的怀里做起,伸出手要拉我。我一皱眉,甩开。月柔吃惊似的看着我,柔得像水一样的眸子里漾着的全是伤痛。
“你是什么态度?”爹瞪着我,不得不承认,乍一看见他,真有在照镜子的感觉。我泰然自得,“应有的态度。”爹要站起来,月柔慌忙拉住他,乞求似的看着爹。爹额角的青筋都在跳,咬着牙说:“给柔儿道歉!”我哈哈一笑,直直盯着月柔的眼睛,微微躬身:“柔儿,真是对不起了!”爹真的是按捺不住了,劈掌挥来,我向后一仰,月柔惊叫一声,爹把他放在摇椅上,虎虎拳风向我打来。
没想到父子之间的拆招还能打成这样的以命相搏。爹这是在试探我的真实实力。我要的就是这样。周围的小石子开始乱蹦,树叶子漫天飞舞。爹突然一脸惊愕地望向我,一向板着脸的人做出这样的表情可真不容易。“不可能,怎么会?”爹怔怔地看着我,“尉迟雷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无法回答。“好了,你们俩个!要打到什么时候!”月柔急得直跺脚:“云扬!云扬!雷焕!你们爷俩到底在做什么!”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错觉。只不过,一瞬而逝。那错觉,很温暖。
“尉迟云扬!”月柔怒吼。月柔的嗓音一向是一种听不出性别的婉转,又甜又软,平时说话的时候都润润的,糯糯的,偶尔表示不满,也只是嘟囔几声,像足了闹脾气的几个月大的小猫。这么一吼,我倒是第一次听到。爹都愣了一下,月柔真的怒了:“尉迟云扬!你还是人么?你还是人么?你真要逼死你儿子你才高兴么?”我有点疑惑。我的死活,关你什么事?不过,有另一种可能性。做作。我冷笑。爹一掌轰到我胸前,一口淤血当即就喷出来了。我顿觉气脉舒畅,气血运行终于畅通了不少。我跌坐在地上,正要试着调息转筋,一声脆响。我抬头,却是我没有想到的。
爹脸上红艳艳五道指印。
爹没有反驳,没有解释,只是低着头,比他矮上一个头的月柔怒视着他,眼泪都呛了出来。
“要打死他么?从小你就看他不顺眼,你,你是作爹的,还是讨债的?那天凌公子说的话,你都忘了么?你,你怎么舍得下手啊你……”月柔的双肩颤抖着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换成一种哑哑的哭腔。爹一把把他揽紧怀里,一手安抚着他的背,一手顺着他拽地的长发,轻缓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我踉跄着站起来,微微一躬,“谢谢爹。”爹点点头,月柔倒是一脸惊讶:“谢谢?他刚才差点打死你!”我没有看他,直起身子,转身。
“我是爹的儿子,您不用操心了。”刚想走,爹突然出声,平静而无一丝波澜。“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我一步一步向前走,口中轻轻吟诵:“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爹的表情,我看不到。月柔却惊道:“你,去过绣楼了?”
绣楼,年久失修的一座小楼,爹嫌忌得很,把整个别院都封了。为什么呢,答案可真是恶俗。
娘,您怎么就这么傻。我微笑着,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繁花似锦的花园。
第6章
尉迟雷耀不知怎么非要去踏青,爹开始不同意,他就跑去求月柔,撒娇耍赖的。月柔亲亲他的脸蛋,一把抱着他,向爹嗔道:“孩子想去就去么,你这人。”爹无奈笑笑,雷耀又跑到他面前,摇晃着爹的胳膊,口中央求道:“爹爹,好爹爹,顺儿想去么!”爹有点为难,不过旋即又说:“好吧,那就去后面的翠屏山,山脚下有湖又有草地,挺不错的。”我站在厅外,远远地望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小少爷,您怎么不进去?”余嬷嬷轻轻地问我。我慢慢回答:“你看,那里面,有我的位子么。”余嬷嬷说,“小少爷……”我钳了钳太阳穴:“别叫我小少爷了。你可怎么称呼雷耀。”余嬷嬷粗糙的手慢慢抚着我的后颈,这是她安慰我时常做的动作。“这里,只有一个小少爷啊。”我转身问她:“凌静又走了?”余嬷嬷回道:“凌公子今天一大早就走了,很着急的样子,说是要回去问个清楚,但是没说要问什么事情。”
还能是什么事情。我漫无目的地溜达着,坐在回廊里闭目养神。
“看见了没,那个庄主带回来的小男孩?”
“啊,小少爷啊。怎么了?”
“笨,还能怎么了?少庄主小时候你可见着庄主这样疼他了?”
“啊?难道说……这个小的,才是庄主亲生的?”
“亲生的?亲生的月公子能待他那么好么?要我说,这反倒说明,少庄主才是庄主亲生儿子呢。也怪月公子太过聪明,哪里都算计到了。”
“这叫挑拨与无形,小子你学着点吧!这样下去,少庄主岂不是要失势?”
“只要那个姓月的想,什么做不到?毕竟要为自己打算,万一真要人老珠黄,还能当太后不是?”
“庄主不是很疼他么?”
“哼,想想少庄主他娘吧,那可是连儿子都生了的人!”
……我仰起脸,看着天空。很晴,很漂亮。
“王爷,十七楼的信儿来了,老鼠已经入瓮。”
我没睁眼睛,捏着鼻梁。柳国的那帮笨蛋,果真是逼急了啊……“还有?”
“还有,祝爷特别提醒王爷千万注意安全,柳王的近卫这几天突然少了不少……”
我突然睁开眼睛,跳起来喝道:“来人!备马!”
翠屏山,糟糕。我跃上马,回头喊:“尉迟城!立刻调飞云骑回来!”然后,策马飞奔向翠屏山。
奔到山脚下,果不其然。十几个黑衣人已经把爹他们围住了。爹把月柔和雷耀护在身后,提剑怒目而立。以爹的功夫,解决者十几个家伙轻而易举。可他一心要保护那两个人周全,半分都不肯让他们伤着,自然吃力不少。
疾风过,草地顿时波涛汹涌。马蹄疾驰的振动惊了一群人,爹抬头,明显吃了一惊,但是仍掩藏不住一丝狂喜。一名黑衣人抽剑从背后想雷耀砍去,我一扬手,一道白影突然射出,在空中展开的半面银光闪电一般灼伤了人们的眼睛,转瞬间那黑衣人的头飞了出去,血液四散飞溅,喷了雷耀一脸。雷耀惊呆了,看着那无头尸倒下。月柔揽着他,把他的头按向怀里,不让他再看。半扇银光须臾一闪,又是几个人倒下。我足尖一点,掠到近前,银光到手。我摇摇手中的扇子,微微一笑,天蚕银丝扇子的电光即使在日光下也毫不逊色。大风回旋,吹得我的白色衣袂飞飞扬扬。
“你是飞扇公子!”不知是谁惊叫,“难道……”他没有说完。我实在是讨厌废话多的人。纳扇入袖,迫夜出鞘,寒光乍现,剑气四溢。柳国国王虽然窝囊,他的近卫却是一等一的高手。“他是阎君尉迟雷焕!”“哦?我如此有名么?”我和爹的配合竟然如此默契,恐怕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我们一南一北正好环住月柔和雷耀,月柔揽着雷耀,口中轻声安慰着,“不怕不怕哦,哥哥和爹爹都很厉害的……”刀光剑影,兵刃之间擦出的火花蹦跳飞溅着,我甚至能感觉到人的肌肉骨骼被我打烂的闷声震颤。
柳国国王的贴身近卫有一名少年,名叫柳可言,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是柳国的第一高手,据说他的剑术如蛇一般诡异狡诈,声东击西,趁人不备。我感到身后气息一凛,“柳可言!”那白剑软滑如鱼,既有弹性,迫夜竟然被那柄蛇鱼给弹开了去。柳可言直冲着月柔而去。我想,他们应该是误会了。
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是本能地要去救他的。
可是,我收回来了。我不知为什么愣在原地,看着蛇鱼剑刺向月柔,脑子里全是两个人在对话。有六岁是的,有六岁月以后的。其实我在策马出来的时候,就开始问我自己。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跑出来的?月柔有一瞬间的惊愕。他好像又明白了似的,冲着我柔柔一笑,那般的温情。一双水润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仿佛要把我的样子刻进骨子里去。爹在那边应是被缠上了,或许,他不该如此的相信我。雷耀不懂,他看见蛇鱼袭去,不管不顾地跳到了月柔前面。我突然清醒了般,掠上前一掌打开柳可言,一手将雷耀和月柔楼进怀里,扑到地上。
肩头一热,蛇鱼果然锋利。隐约能看见肩胛骨,皮肉翻开。我低头一看,白色的大氅红了半边。月柔爬起来,惊叫一声,惶恐地看着我的肩膀,嘴里语无伦次,“伤到了,伤到了,福儿受伤了!”我有点哭笑不得。柳可言翻身回来,蛇鱼一闪,直扎我背后。我冷笑,没有躲,可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惨叫。雷耀在我怀里惨白了一张小脸,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月柔。月柔竟然直接用双手抓住了锋利无比的蛇鱼剑。月柔的手比少女的纤纤素手还要小一些,平时保养得好,柔弱无骨的。他双手抓着蛇鱼,柳可言一慌,一剑抽了出来。月柔的双手顿时血如泉涌,月柔的脸也发白,他咬了咬下唇,怒道:“你竟然伤了他!你竟敢伤了他!”柳可言有一瞬间不知所以,可能不知道这个弱不禁风的美人儿到底是为了什么站在他面前怒骂他。我用气剑封了他的穴道,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站起来,看了看月柔的双手。蛇鱼不是平板的剑身,而是一种旋转着,类似于麻花的螺旋形状。这种形状,伤人更狠,是一种非常阴狠的兵器。月柔的双手看上去惨不忍睹,血肉模糊。我点了他的穴位止血,他皱着眉头,轻轻道:“痛……”我看他一眼,说:“忍着。”我稍稍运功,震麻了月柔的神经。我撤下袖子,轻轻罩在他的双手上。“得赶紧回去,这种伤本就难以长好,必须回去好好处理。”月柔好像有点高兴:“那个,雷焕……你在关心我吗……”我没有说话。爹从后面赶来,看着月柔的手心疼不已,抱起他,把他放进马车。雷耀拽拽我的衣襟,我低头看他,他脸红红地说,“谢谢……哥哥……哥哥,顺儿很崇拜你呢……”我翻身上马,跟着马车奔回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