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的皮相还是不错的,这下连这个优点都没有了。奇怪,关节好像能伸开了。身体也不僵硬了。
算是死过一次了么。
“又二月,战事稍懈。兰陵围蘩焉数日,蘩焉自乱。”
——《大国书·兰陵王本纪》
菱沁摔了折子:“我柳国的防务竟如此不堪一击么?”
满朝文武低头不语。小皇帝自己坐在龙椅上打了个大大呵欠,一脸的无聊。菱沁冷哼一声:“诸位爱卿不是都博学多才,出口成章么?这么这下子都没动静了?”
当然没动静。百官心里也是冷笑:讲理怕是也不与你这伤风败俗的婊子讲。自古便是男子瞧不起女子,哪有女子当政的道理。况且眼下菱沁日子过得也忒舒坦了些,三宫六院的男宠,俨然一女皇帝。按照伦常,这和无耻滥妇有何区别?文武懒得理她,大不了罢官,刚好离开这是非之地。菱沁也是聪明人,顿时柳眉一竖,伸手往案上一拍:“众位爱卿倒也不必日此。本宫一个妇道人家当政自然是有人看着不顺眼。奈何本宫幼年失祜,没得有人调教,先帝看着本宫可怜,收养在身边,列为臣工的言谈举止,德行修养本宫倒是模仿了个透彻。众位也算的上是本宫的前辈了。现在咱们大柳只有本宫一个妇道人家撑着,也得仰仗着诸位的忠心耿耿。先帝在时,曾说‘不忠之人不可罢,宜杀。’现在国难当头,本宫倒也明白了几分先帝的意思。”菱沁巡视了众人一番,继续冷道:“众爱卿也算本宫的前辈,若是不忠,本宫可如何是好?”
底下臣子们脑门上冒了一层汗。饱读诗书自然知道最毒不过妇人心这句话,菱沁政见不见卓著,阴狠毒辣倒是不输给这些个乱世枭雄们。柳国不过是个藩属国,大楚好点,就归大楚,大凛强点就归大凛,说难听直白点,就是个两姓家奴,在人家脚底下讨生活的。这女人倒是够横,立了新帝,收拾了后宫,便大发国召,照会了周边几个小国,自称是“大柳”。真武帝和邵阳帝一笑置之,菱沁便不知所以来。不掂量掂量自己有个几斤几两,哼哼。既然在朝堂上混的,都是老泥鳅。这女人要折腾便折腾,要是亡国亡在“大柳”两个字上,也算得上是千古的笑柄,却没他们什么事。反正也是藩属国,到时候破了城,也不算了投降,继续为官堂皇上也过得去,也不是“贰臣”。既然这么说,几位首辅便开始谏言。乍一听有理有据,细一想全是屁话,不痛不痒。菱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又不能发作。五岁的小皇帝坐在真龙宝座上扭来扭去,最后憋不住了,带着哭腔咧嘴道:“皇姑估,朕要尿尿!”当下有臣子没忍住闷笑出声。菱沁甩袖子起身,旁边的太监尖利的嗓音一喊:“退朝——”,众位臣子等菱沁走远,纷纷散去。微微摇头,互相一看便知道,这“大柳”,存不得了。
人还没散干净,殿堂外跌跌撞撞闯进来个一身血污的人,嘴里喊道:“报——急报!”大臣们忙让开个道儿,那人语无伦次地喊道:“皇上!兰陵军来犯,离蘩焉只有五千里远!”
人呢?龙椅上空空的。万岁爷,撒尿去了。
众臣子该干嘛干嘛,走的干干净净。
第59章
伤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感觉不到疼了。
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是真的。
不知道我现在这副德行,娘看了会不会生气。在潭子里泡了几天,我做了个决定。不能像个怨妇似的要死要活的。既然死过一次了,那算的上是重生了吧。就算是为了娘,我也得嚣张地活着。
祈元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地方。死都不怕,当然不怕活着。我在沼泽底部摸到了一处岩壁,似乎有洞。我想了想,屏住气息,沉了下去。果不其然,是一处豁口,倒八字的样子,另一半穿过崖壁,在水平面之上。一路摸上来,看见了光亮突然欣喜无比。跌跌绊绊地走在尖利的石子上,觉得脚底下已经没有皮了。
我娘好像说过我小时候不哭,学走路的时候无论摔得多惨都不哭。其实很疼,真是很疼。胃里和口腔里泛着恶臭。我现在连胆汁都没得吐了。但是很好,很不错。这些感觉起码正明我还活着。
不知道走了到底多长时间。我开始想我要是死在这里了可怎么办。我靠在壁上,冷硬的触感让我清醒不少。我继续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
坚决不死。坚决不。这辈子我都是在和老天赌博,结果我输的一塌糊涂还差点搭上了性命。既然如此,我就不在乎接着赌了——反正我也没死,赚了条命。
稀里糊涂地爬了出来,竟然发现自己站在凤凰门的药炉外面。药炉里一片狼藉,静又不知所踪。我踉踉跄跄地推门进去,隐隐地听见孩子的哭声。眼前发花,我喘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轻轻唤到:“田七?川贝?黄芪?”
估计是被我难听之极的声音吓到了,哭声骤然而止。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小孩子惊恐的尖叫。我顺着墙壁滑到,拼着力气说:“别害怕,我是雷哥,虽然难看了点儿……”
过了一会儿。黄芪从一个破屏风后面探出头,犹犹豫豫的小样儿,“雷,雷哥?”
我尽量做出不狰狞的表情,点点头。
黄芪看着我,突然放声大哭:“雷哥——你怎么才好?你怎么才来?”
我惊讶:“怎么了?”
黄芪朝我爬来:“雷哥,你救救田七吧,求你救救田七吧……”
我一咬牙,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屏风后面,干枯的手指握住了屏风的棂格——田七倒在地上,胸口一个上插着把大刀,歪倒了一边。田七小小的身子承受不了钢刀的重量。
我轻轻跪下,和那几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田七的小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双目紧闭,气若游丝。
我说,“田七,醒醒。”
田七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小嘴儿里喃喃道:“雷哥……”
我颤着声音说,“唉。”
田七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来,轻轻道:“雷哥,痛死了……”
我摸摸他的连。地上的血已经凝固,刀口的周围堵了一些破布,几个孩子都是两手的鲜血。
川贝的眼泪刷刷地淌:“怎么办,雷哥,止不住,我们像了所有的办法,血还是止不住……”
田七挣扎着要睁眼。我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好孩子,你雷哥现在很难看,别看了……”
田七微弱地说:“雷哥,你来了,真好……”
真好。好什么?傻孩子。我来了,你还是走了。
我抚摸着那具小小的身子。那天晚上还躺在我怀里,撒娇耍赖地要我讲故事。月色映在他那对大眼睛上,扑闪扑闪地熠熠生辉。
他说,雷哥,我记得你哟。
他说,雷哥,被你保护在身后就看不到你凶恶的表情喽。
傻孩子。
傻孩子……
柔儿疯了。云扬觉得事情已经不能掌握了。柔儿言笑晏晏地看着兰陵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柔儿将杀手一些简单但非常实用的杀招改进成了操练士兵的基本课程。柔儿告诉他们人的身体哪里最脆弱,哪里一击致命。柔儿曾经很兴致勃勃地计划着,要屠尽蘩焉,甚至做了周密的计划。
看得云扬一声冷汗。
他是当年的诺罗将军,什么血腥残酷的场面没见过。可是他不能接受娇媚温柔的柔儿变成这样。他害怕。他害怕总有一天,柔儿会脱离了他的照顾,飞到他永远都够不到的地方。即使,柔儿曾经是洗砚阁的第一杀手,鬼魅夜煞。
“我儿子死啦。别人的儿子却活着。”柔儿撅着小嘴儿,很不高兴的样子,“我没有儿子了,为什么别人有呢?”
有儿子在,他就是个温柔美丽的母亲。没了儿子,他就是鬼魅夜煞。母兽都知道要保护幼崽。一头失去幼崽的野兽是极其可怕的,因为他唯一的顾虑已经没有了。
进攻蘩焉那天,天气很好,是早春难得的舒爽天气。兰陵军不是没有损失,但是并不像其他国家的军队那样,打起仗来还要顾虑这个顾虑那个,落子还要考虑全局棋。柔儿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打进蘩焉,就是要杀光柳国的王室。尤其是,菱沁那个女人。
柔儿坐在白色的纱辇上,远远地看着兰陵军的木头打打破了蘩焉的城门,原本的蘩焉烽火缭绕。
云扬指挥千军的样子真是好看。不知道雷焕是什么样子?柔儿笑得含义不明。兰陵军海啸一般冲进城中,柔儿眼尖,顿时就看见那高大到不可一世的厚重城门底下渗出了鲜血。涓涓地流淌着,一刻不停歇。
兰陵军大胜,柔儿坐着纱辇进了城。菱沁和她的男宠们被压着,身后跪着一堆投降的大臣乌压压一片。柔儿伸出手指挑起菱沁的下巴,左看右看,啧啧叹道:“我还以为得多漂亮呢。”再看看她身后跪着的一班男宠,当真是环肥燕瘦的啥类型都有。月柔撑着下巴,挨个地巡视着。大臣们倒真是倒霉,本想着投降个大凛大楚也就算了,谁想到竟是兰陵?柔儿挥挥手:“我不杀你们,只要你们表现的好。”他命人把菱沁绑在柱子上,一干王公大臣男宠站好队,轮流扇她。扇晕了就泼冷水泼醒,接着来。柔儿发现似乎菱沁得罪了不少人,个个的手下不留情。尤其是男宠,扇得那叫一个干脆。最后一个,小皇帝隆重出场。也没犹豫,照着脸上就抡了胳膊。小皇帝格格笑道:“皇姑估不是很厉害么?不是要挖我母后的眼睛么?你叫他们撤退呀。”
菱沁始终沉默不语。
她上当了,完完全全地上当了。她冷笑一声,变了形的脸对着柔儿,眼神竟然是毫无畏惧。
云扬突然明白了。都气得昏了头了。原来如此。
守城的士兵突然来报,大楚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
邵阳帝就是想用柳国做诱饵,用蘩焉作“瓮”,先来个瓮中捉鳖,然后趁着兰陵军刚刚经过一场激战士气疲乏之时再来个渔翁之利。
所以,城楼上观去,地平线上,被马蹄踏出了滚滚浓尘。
第60章
那是我人生当中的第一个战役。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对阵的双方如何看下敌人的脑袋。真就如砍瓜切菜一般,遍地血泥。
我突发奇想,大哥他当年第一次踏上战场时,在想什么?
大哥在人们眼中是一个传奇。可是天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大哥的苦,大概是我不能理解的。当他被人推下悬崖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他是轻松的。
月爹爹疯了。有段时间把小娃娃风行当成了大哥,天天抱着,又哭又笑地说,宝宝没死,宝宝只是没长大。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窝囊,这种时候,我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云爹爹领着兰陵军打进了柳国,冲进了蘩焉。月爹爹坐在纱辇上笑啊笑啊,笑得温柔妩媚,风情万种。
我却只想吐。
怎么能如此惨烈。我始料未及。
等我们攻进了蘩焉,才知道是为别人做了嫁衣。登上城楼,当时只能看见天边滚起的黄沙。云爹爹知道事情糟了,命人带着月爹爹和我一起从柳国后面逃走。月爹爹不干,只让我走,自己一定要留下在陪着云爹爹。云爹爹不说话,一推月爹爹就让人把他架走。月爹爹回手就是一耳光,打得云爹爹都愣了。月爹爹大叫,你个混蛋,你不走我要去哪儿?
到最后,只能是我走。月爹爹抚着我的头,急道,好孩子,能跑到哪里就跑到哪里,永远别回来,知道么?
我说,月爹爹,你们不一定有事儿,到时候我还回来。月爹爹抱着我的头亲了我一下,叫那几个死士道,快走!有个人扛起我就走。我从他的肩膀上抬起头,看见月爹爹站在云爹爹的身边,头靠在他肩上,笑得很满足,很幸福。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那画面。月爹爹一身白衣,轻纱飞舞,漆黑如水的秀发随风恣意飞扬。月爹爹很美,美得灼人的眼,只要站在云爹爹的身旁,月爹爹便神采飞扬,让人不敢直视。我一直在想,也许我也可以找一个那样的人,因为我笑,因为我幸福,因为我美得不可方物。
等我们出了后城门,突然遇到了伏击。十几个死士拼力厮杀,想保着我出去。我是个废物,只能躲在他们的背后不敢看前方。直到最后一个人倒在我面前,鲜血溅了我一脸。我摸了一下脸,怔怔地看着,然后抬头看那些人。大楚士兵的打扮。我弯腰捡起刀,指着面前的人说,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你选。
我觉得我血液中天生的兽性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在叫嚣,杀!杀!杀!那些人狞笑起来。我冷静地说,我知道我没有任何胜算。但是胆小鬼,起码我现在很认真。然后他们冲了过来。刀砍在人肉上的触觉非常奇怪。闷钝,但是痛快。往后我人生的几十年里,我一直在回想第一次杀人时的情景。但是我怎么也想不清楚。杀红眼的感觉,便是无天无地,只有对方攻击过来的部位,还有飞溅的血液。
我说过,我没有胜算。对方也许只是大意了。被我连伤了好几人。可是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必死无疑。不过我豁出去了,要死大家同归于尽好了。
可是我到底是被人救了。谁救的我我没有看清。模模糊糊觉得应该是个男人。身上有伤,疼得我直想吐。
后来我清醒过来,我跌在了地上。一双温柔的手扶我起来,我抬头一看,是月爹爹。竟是又回来了。月爹爹脸色苍白地把我揽在怀中,轻声问,已经出不去了吗?
我说,不是,是我太没用。他们没多少人。后门的守卫和他们打着呢,估计会赢。
月爹爹理理我的头发,点点头。把脸埋在他怀里,闷闷地说,月爹爹,别扔下我一个人。
月爹爹说,好。
云爹爹正在布阵准备迎战。大楚来了将近二十万,士气高涨,我们除了损伤才七万,而且一个月之间接连作战,早已是疲敝不堪。这繁衍之内不知有多少是大楚的探子细作,到时候浑水摸鱼,是最大的麻烦。打仗本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玩命的事情,说完蛋就完蛋。
大楚的军队耀武扬威地开近,月爹爹揽着我,云爹爹提着剑,立在城头,冷笑着。如果不是大哥的死,云爹爹怎么会上那个昭乾予悯的当。其实我后来才知道,当时的危险不光因为士气低落,还因为兰陵王的失踪。为了稳定军心,云爹爹并未公开大哥的死,后来军中不断有流言说兰陵王其实已死,军心相当不稳。军心一旦不稳,即便是百万大军溃败也在顷刻之间而已。
兵临城下。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兰陵王注定是个传奇。或者说,他已经是个传奇。
那人骑着马飞驰而来,硬生生地插进了两军之间。
都愣了。一瞬间一丝儿声音都没有,我听见城楼上旌旗被风吹着啪啪作响爆裂似的声响。月爹爹睁大了眼睛,身子开始发抖。我扒着垛墙,奋力地探头去看,我想确定那个熟悉的身影,我觉得我快失控了。
连云爹爹,也惊得瞠目结舌。
那人勒马,马蹄高高扬起然后潇洒地一个回转,对着领军的大楚将军朗声大笑道:“楚将军,好久不见!”
那个楚将军也愣了。显然大楚已经确定大哥是死了的。大哥玩着手上的鞭子,微风过处,发丝衣袂,猎猎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