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星不敢多话,点头应了,领着萧燕离去。
待她们一走,耶律枫蹲下身来,拨弄那只鸽子的尸体,神情闪烁。
小秋忍不住道:「王子你不是不能见血?干嘛还……」
连峥踏前一步,沉声道:「这岩鸽是人驯养了用来送信的。」
「咦?」小秋呆呆地张大嘴巴。
耶律枫也抬起头来,睇着他若有所思。半晌,他徐缓道:「岩鸽体形娇小,性刚烈不恋巢,但是飞得快,短程发力极速,善于飞行山脉或平川。女真人常常用秘法驯服了它,用来传递消息。」
小秋也明白过来:「王子你是说这鸽子是金国人通消息用的?」哇,那不就是说内奸另有其人?师尊果然不是坏人!
耶律枫和连峥互望一眼,目光揣测,神情若有所思。
星光朦胧,月色如晦。
耶律曼琳坐在河边,临水自照,慢慢梳着自己的头发。忽然间,静谧的暗夜中响起悠悠的笛声,脚步声渐行渐近,终于在她身后停下。
「姑姑,说实话,我真的很迷惘……或许,我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许这样对你我才是最好的吧!」一曲甫歇,身后的人开口了。
「可是,我还是来了。」
耶律曼琳缓缓回过头,看见了自己身后的人。那是耶律枫。青年手持竹笛,站在月光下,衣袂飞扬,神姿英秀。
「姑姑,说出你三更半夜来这里的理由吧!我愿意听听你的解释。当然,至少别用夜半和情郎私会这样的借口来搪塞我吧。」虽在说笑,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
相比青年的严肃,耶律曼琳却仰起脸,笑得妩媚:「耶,枫儿,我的行踪什么时候必须向你报告了?」
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耶律枫抿起唇,眸光沉黯。半晌,他低声道:「其实我已经看见了……先前,你和两个行藏诡秘的蒙面人会面。而他们,绝不是庄里的人。」
顿了顿,青年续道:「而那只岩鸽,其实就是你和他们通信往来的信使。对不对?」他的脸上露出了极为痛苦的神情,但仍是直直盯视着耶律曼琳问出了那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姑姑,你勾结了金人么?」
……也是你,主使杀了我的父王,你的兄长?
后面这句话,青年嘴唇蠕动,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出口。他虽已问过萧燕,得知忘忧草果然是耶律曼琳采过的药草,情感上却怎么也没法接受,妹妹谋害嫡亲兄长的事实。
耶律曼琳突然笑了起来:「枫儿,见到那只鸽子,你第一个怀疑的对象,难道不该是连左使么?我听小星说,他的侮东青迅雷不及掩耳地扑杀了岩鸽,岂不是欲盖弥彰的明显手段?」
耶律枫沉默半晌,道:「海东青天性即会扑杀飞禽小兽,捕杀岩鸽应是出自本能,没什么稀奇。何况……」
他停顿片刻,低声道:「峥师兄曾经说过,他对我没有恶意。」在地底秘道里,当着小秋的面,连峥曾那么说过……
「峥师兄?你什么时候开始唤他峥师兄了?何况,就算地这么说过,你就信了他?」耶律曼琳笑不可抑。
「……是,我信他。」耶律枫淡淡一哂,眸光闪动间,清冷锐芒一闪即逝,「姑姑,你为何要挑唆我怀疑他?」
「耶,何以见得我是挑唆?我说的,说不定就是事实哦。」
「姑姑,如果在今天之前,你这番话或许真能起到作用。可惜,我现在对你的话,一个字都不信。」耶律枫眯起眼,徐缓道来,「撇开我亲眼目睹你与外人会面不提,峥师兄那边,我也查过了……
一直以来,众人皆道峥师兄杀人如麻、满手血腥,且包庇属下,纵容他们烧杀劫掠……我也因此一直提防他,把他当作这起阴谋最大的嫌疑者。」
「耶?这些传闻可没半点作假,你——」耶律曼琳插口道。
「我并没有说这些传闻是假的。」青年淡淡一笑,「可是,众人都忽略了一个很明显的地方……」
「峥师兄的确杀人无数,满手血腥,可是他杀的——」他的话语掷地有声,「都是金国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走卒小兵……」
「而他收罗的那帮属下,也确是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可细细辨别便可以发现,这帮人虽然私德有亏,却全是切齿痛恨金国人的汉人。就连好色成性的陈老大,也曾经因刺杀金国官员被通缉。这些年来,他们跟着峥师兄杀金虏、做强盗,痛快淋漓。峥师兄纵容他们胡作非为,其用心可说是昭然欲揭——
那是因为,峥师兄想集合他们的力量对付金国官府!
峥师兄跟金国王廷官府之间,结下了血海深仇。可以推见,峥师兄就算别有图谋,也绝不会与金人勾结!因为他们之间的仇恨,已经非血不能洗清。」青年卓立月下,面色沉凝,语声低沉有力。
「……说得好!说得真是太好了!」耶律曼琳目光闪烁,终于附掌赞叹,「可是,就算你排除了连峥的嫌疑,为什么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来?我是你的嫡亲姑姑,你为何不信我?」
耶律枫深吸口气,叹道:「姑姑,都到了这个地步,你何必还……」
「有些事情,不是你亲眼看见的,就是真实的哦。」她笑靥如花,「你既然这么想要知道真相,我就告诉你又有何妨?」
「不错,那只岩鸽是我的,我也确实曾用它与外人传递消息。先前,我也是在这里与两个形迹可疑的外人会面商谈……」
耶律曼琳转过脸来,娇艳的脸庞上仍旧带着温柔动人的笑意,眼中却闪动着冰冷的寒光:「可是,与我会面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就请连左使来说一说吧!」
耶律枫一愕,诧然回头,就瞧见不远处树荫的阴影中,动也不动地站着一个黑衣人。
「……峥师兄?」
耶律曼琳冷笑道:「何必装出这么惊讶的样子?如果不是笃定他一直跟在你身后随身保护,在怀疑我是凶手的此刻,你敢独自来见我么?」
连峥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到了耶律枫身边。苍白的脸孔上,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亮得骇人。
耶律曼琳看着他,轻声道:「连左使,你来说吧,先前那两个蒙面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我知道,他们离开之前你就已经到了,而且刚才你跟踪下去,应该知晓他们的身份了,不是么?」
耶律枫转过头,直视连峥,等待他的回答。
黑衣男人却别过头去,紧抿住唇,良久,不发一言。
「……峥师兄,无论真相是什么,请你说出来吧。」心,渐渐地沉了下去。重重迷雾中,仿佛有什么冰冷锋锐的东西埋伏在前方,一旦揭晓,便是无路可退的结局……
耶律曼琳冷冷地笑了:「连左使,你既然不愿说,我来代你说吧。」
她仰起头,看着身前颀长优雅的青年,柔声道:「适才与我会面的两个蒙面人,来自西辽。他们两人是当今西辽皇帝耶律夷列的使者,希望能够迎我前往国都虎思斡鲁朵,担任大萨满,承认我奥姑的封号。那只岩鸽,就是他们训练了与我传递消息用的。」
「枫儿,你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了。如何,你还满意么?」她踏近一步,笑得愈加妩媚。
耶律枫情不自禁退开一步,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低声道:「西辽使者?」
大辽灭亡后,契丹贵族耶律大石于西北召集残部,征服突厥各部落,日渐壮大。随后建号称帝,仍用辽国号,史称西辽。他出兵东征喀什噶尔,进至和阗;向西则征服了撒马尔罕和花剌子模,声势之盛,早已超过在黑山滦河一带苟延残喘的世里氏嫡系子孙。而德宗耶律大石死后,由皇后塔不烟执政七年,以后传子耶律夷列,改元绍兴。这一年,正是西辽绍兴七年。
耶律曼琳私下与西辽使者会面,虽然亦有趋炎附势之嫌,但算来大家都是耶律氏子孙,真正追究起来,仍是无可厚非。
耶律枫忍不住转头瞧向连峥,黑衣男人面目冷凝,迟疑片刻,仍是向他颔首示息,证实耶律曼琳所言非虚。
「……既然姑姑你也不是内奸,那么,幕后真凶到底是谁?」青年的神情不由自主地迷惑起来。
「二师兄耶律达性情软弱,气魄不足,只会是被人利用。要想做出这么大的恶事,他的胆子还不够。暗中主谋的,必定另有其人……可是……」
连峥的嫌疑早已排除,现在,耶律曼琳的可疑行迹也被证实是个误会……
「……山庄里,不可能还有第三个具备如此城府和心机的人啊!」他喃喃道。
「耶,枫儿,你错了!」耶律曼琳睇着他,嫣然一笑,「你漏了一个人——」
「——住口!」连峥忽地沉声喝道。
耶律曼琳转头瞧着他,澄明的美眸中,涌动着一种深刻的痛苦:「连左使,你把所有的真相都瞒着他,便觉得是对他好?」
「枫儿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少不更事的无知孩童,他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担起责任。无论那些事,是好,还是坏。」
「你不可能一辈子让他蒙在鼓里,不可能一辈子为他遮风挡雨!」月光下,她异常激动,美眸中盈泪欲滴。
「耶律枫,你听着,你没有想到的那个人,是你自己!比起我和连左使,你才是最值得怀疑的那个幕后真凶!」
「……别说笑了!」耶律枫脸上变色,断然反驳。
「你觉得我是在说笑?也罢,你不信我的话,就问问连左使啊。你失去意识之后的作为……」
耶律枫悚然一惊,如遭雷极,脑中一阵眩晕。
没错,他近来也发现了,自己偶尔会出现失去意识、记忆空白的情形。最为印象深刻的,自然是黑暗秘道中的那一次。耶律达掐住他的脖子,他呼吸艰难,最后失去意识昏迷过去,醒来时却躺在连峥怀中……
——中间的那段空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沉默半晌,青年抬起头,面色苍白,用力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意识中零碎错乱的片段,黑暗里淋漓的血光,他……他宁可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以为总是逃避就有用吗?哈,五年前你就——」
「住口!皇姑殿下,请你住口!」忽地,连峥沉声喝止她的话,神情痛苦。未染小gui坛搬
定定神,耶律枫转头睇视连峥,轻声道:「峥师兄?」
黑衣男人站在他身畔,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苍白的面孔!阴鸷的眼,狰狞可怖的黥印……
可是,那双漆黑的眼瞳却痴痴凝视着他,满心满眼只能映着他,仿佛从亘古洪荒初开时就这么看着他,即便到了天地崩毁世界终结的那一刻也还是会看着他……
呵,他竟会没有发现。眼前这个黑衣男人爱着他,如此之深地爱着他。这个男人,他冷酷、残忍、满手血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即便是为了亡国之恨也好,纵容属下胡作非为,面不改色杀戮妇孺,这样的作为,就是舌灿莲花,也不能开脱他的罪责。外人对他的惧怕并不算冤枉他,无论如何!他都算不上什么好人。
但是这个目空一切的男人却爱着他。爱得这么深,爱得这么隐忍,爱得这么痛苦……
原来,连峥早就猜到了。猜到他才可能是那个凶手!失去意识亲手弑父的凶手!
所有那些曾经被他误会过的,连峥莫测高深的举动,令人疑窦丛生的言行,原来都是为了维护他……
为此,那个男人甚至不顾惜自身声名,甘愿被所有人误会担上凶手的嫌疑!
脑海中,无数粉繁错离的记忆潮水般涌起,那些甜蜜的、痛苦的、辛酸的,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罗网,千头万绪一时无法理解。
「……峥哥」极遥远又极细微的声音,在脑中轰鸣。原来,他们曾经那般亲密。这么多年来,他是用着什么样的眼神在远处默默注视着自己的?
被自己误认为是凶手、视作不共戴天的敌人的时候,他会不会难过?
黑暗秘道中,自己和小秋拒绝他的示好,狼狈逃窜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的心情?
……原来,真正重要的东西,双眼从来都看不清。
他是瞎了眼,才看不出这个男人对他的似海深情。
「不是我。那个凶手不是我。」过了很久很久,也或许只有一瞬间而已,青年朗声开口,眼神清亮坚定,「那个凶手绝对不是我。随便你们信不信。」
用力握紧了竹笛,青年背转身,大踏步走开。月光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虽然他还是没有想起全部的记忆,虽然他也明白意识分裂的自己很可疑,但他决不相信,自己会是那种阴狠谋杀父亲的凶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