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尘笑著摸了一下他的头发。
盛宁小心翼翼的问:"先,呃,尘,杜清若姑娘......你还有印象吗?"
盛世尘点一下头:"当然,我怎麽会不记得?"
"杜姑娘......她,不知道遇到了什麽事情,前天来了庄里,挺落魄的,那个,盛心说,她好象是身怀有孕,而且,似乎手头很拮据。"
"有这回事?"他眉梢一动:"没有弄错吗?"
"不会的,盛心的医术现在也很精湛了。"
盛世尘问:"那麽她说了要求没有?"
"还没有,盛心去问她了。"
这个年月大姑娘未婚生子,可不是件小事情。被人知道的话,可能命都保不住,整个杜家也要抬不起头。
"那,尘,我们怎麽办?"
盛世尘微笑著把他的头揽近,在他唇边轻轻一吻:"你看著办吧,我无所谓的。"
盛宁惊愕至极,僵在那里一动也不会动。
那时候林与然没有说他会去多久。
或许十天八天,或许是一年半载。
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盛宁想了一想。
从他离开,到他回来,一共是五百二十一天。
五百二十一天够做很多事情。
但是五百二十一天过去的很快,快的让人抓也抓不住。
那天清晨醒来,什麽都与往常一样,或者说,与过去的五百二十天一样。
盛宁轻手轻脚的把盛世尘的手臂从腰上拿开,赤著脚下床,一路悄没声息的把散落一地的衣裳拣起来穿上身。但是外衫肯定是不能穿了,卡在书斋的门缝里,一半拖在屋里,一半垂在屋外。
晚来应该是下了场雨的,衣裳已经被水和泥沾的很脏,不能再穿了。
盛宁低头弯腰去拣外衣,单衫已经一路拣一路穿,只是带子没有系严。
有一只手先伸过来,拣起那件满是泥水的衣裳。
"少爷起来了。"
一个头上扎两条小辫儿的男孩子站在台阶下,穿著件桃红的对襟短褂,脸蛋儿红扑扑的,笑的仿佛一朵早开的山茶花,让人见就想抱起来咬一口。
盛宁抬起头:"早,摇光。"
"早,少爷。"摇光腮上一对酒窝特别的可爱,用稚嫩的腔调中规中矩的说:"还以为少爷不会起这麽早呢。"
"晚上好象下了雨。"
摇光回答说:"下足了约摸一个半时辰,雨不算大。"
盛宁再看看那件外衣。
糟了,那不是他的,只是盛世尘昨天包著他抱回来的,是盛世尘很中意的一件衣裳。
"不知道还能不能洗掉......"
"少爷放心,一定没问题。"摇光说:"玉衡他就算把布搓破了,也一定会给洗的点污不存。"
"洗破了,那还能穿啊?"盛宁哭笑不得:"好了,要是不能穿,就扔了吧。反正......玉衡的手艺也满巧的,再绣件一式一样的不成问题。"
摇光拎著那件衣服站在檐下:"其实如果不是少爷交代,您和庄主两人独处时不让我们靠近,昨天雨起的时候我就会来把衣服拾......"
"行了行了,"盛宁赶紧著挥手让他打住:"你去练功吧,我去做早饭。"
"庄主还没起身?"
盛宁摸摸酸痛的腰,微笑著说:"不要吵,小声些。"
从那一天起,盛宁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迷离的梦境之中。
若说是梦,却又如此真实。
可若是真实,......真实中又怎麽可能得到这样的幸福快乐?
盛世尘几乎很少走出房门,最多不过是在庭院中消闲。他也不想见外人,只愿意接触盛宁一个。
盛心一门心思在钻研著如何能医治好盛世尘现在的内伤。但是这种练功靠成的奇怪状况实在难以捉摸,无从下手。
别人的大概印象,就是盛世尘在休身养性,深居简出吧?
盛宁有意无意间隐瞒了大部分盛世尘现在的境况,他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有的时候他甚至想,假如林与然不再回来,也没有关系。
这样的生活,可以一直过下去,也不坏啊?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快活,是没有办法用话语来述说的。
盛世尘完全是一个温柔而浪漫的情人,儒雅风流,处处妥贴。
时日久了,有时候早上醒来,盛宁会觉得,这样的日子,就算要用一年的寿命来抵,也是划算的很。
"少爷,面我和好了。"玉衡慢吞吞走过来,眼睛似睁非睁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好。"盛宁活动了一下手臂:"回来给你尝尝蟹黄灌汤包。"
摇光马上说:"我也要。"
盛宁笑笑:"都有,反正馅预备的多。"
少年的身形在厨间忙碌,大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水气腾腾的冒出来。玉衡在一边打下手儿,把笼屉铺好,包好的包子一个个精致非凡,象是一朵粉白的花朵,小巧玲珑,整齐的摆在笼里,然後架到大锅上。
"少爷。"
"嗯?"
"你将来会不会娶媳妇儿?"
盛宁正在捏面摺的手停了一下,然後继续熟练的包他的包子:"问这个做什麽?"
"他们都说......"
盛宁扫了他一眼,玉衡下面的话就自动又吞了下去。
"就是奇怪......"玉衡小声嘟囔:"这庄里好象都是光棍......没一个娶老婆的。奇怪,也没有媒婆到咱家来说亲。"
盛宁拍拍手上面粉,笼里的包子在等待变熟。手在围裙上蹭蹭,盛宁斜眼看他:"你别闲著,把盛下的馅儿都包出来,这个不能搁的。"
玉衡答应著:"知道啦,少爷。" 洗了手来!皮儿。
盛宁把已经蒸好的第一笼端下来放进托盘里,盛了粥,备了醋碟,吩咐他:"好好看著火。偷吃可以,小心烫嘴。"
玉衡头也不抬:"知道啦,保证出不了错儿。"
端著托盘的盛宁一路步子走的又轻又稳,轻轻推开房门。把托盘放在桌上,将靠後的一排窗子打开。窗子底下是一池水,波光鳞鳞的映上墙来。
盛宁掀起帘子,内室纱帐低垂,长长的幕穗半挑半斜,完全是一副现成的闲逸倦起的卧云图。
透过纱帐可以看到榻上睡的人。
盛世尘侧卧著,一只手臂露在被外,长长的青丝散了一枕,呼吸细沈,薄唇如蔷薇花瓣般,带著晶莹的微光。
盛宁一手掀起帘子,坐在榻边,轻轻推了下他的肩膀:"尘,起身了。我做了灌汤包呢,不趁热吃可不好吃了。"
盛世尘没睁眼,懒懒的说:"你天天都不肯多睡,就为了弄这些......我不想吃。"
"不一样的。"盛宁好气又好笑,拿筷子挑破一个汤包的口,鲜香的味道顿时弥漫开来:"你闻闻,馅料完全不一样对不对?"
盛世尘鼻翼动了两下,那姿态只有可爱二字可以形容:"你用什麽油调的?"
"蚝油。"盛宁顺势把他拉起来穿衣服:"好,起来梳洗,吃了早饭,我陪你一上午,别的什麽也不做。"
盛世尘软软的靠在他肩上,捏了一撮头发轻搔盛宁的耳朵:"昨天不是说今天吃鹿肉?"
"那个晚上再吃。"盛宁笑著把他拉起来,腰带围过来,把玉扣扣好:"一大早的吃烤肉,你不觉得腻?"
"不觉得。"
"那也不成。"盛宁替他草草挽一把头发,卷起袖子:"好了,先洗脸。"
先漱口洗脸再梳头,最後才是吃早点。
摇光站在门口看著,只要盛宁在,那麽盛世尘的一切都是他来打点,贴身的活计从来不假他人之手。而且盛世尘也是如此,别人靠近他,便会被冰冷的眼光刺得又缩回头来。
可是盛宁却一直让他注意学著如何服侍,怎麽样才更让人妥贴舒服。
"我觉这些做什麽?"摇光曾经私下里不满,向盛宁抱怨:"天玑他们学的东西比我要有用多了。我也想跟著小少爷去学医术的。可是这些鸡毛蒜皮似的事情,我学来做什麽用呢?少爷,难道你让我一辈子就当个贴身小厮吗?"
盛宁摇摇头,又了一会儿呆,才跟他说:"是我想的不周到,我觉得我一心喜欢做的事,别人也会喜欢。好,等过一阵子盛心不那麽忙了,我去跟他说,你也去当他的学徒吧。"
他脸上的神情那样黯然,摇光一下子就慌了:"不是的少爷,我不是......我就是,你看,我的意思不是说......"
"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盛宁说:"不说这个了。"
那件事摇光後来没有敢再提过。
盛宁也没有再提,不过盛心也因为南方的一片镇子爆发瘟疫的事情,一直没有在府中。
盛宁仔细的把一把头发刷顺挽好,从盒中抽了一根玉簪打横别好,看著镜中的人一笑:"还行吗?"
"不错啊。"盛世尘眼波流转,脸色有些晕红:"你手轻重正好。"
盛宁细心的上下看一眼,捏掉掉在他肩上的两根头发:"好,先吃饭。"
汤包已经放了一会儿,可是挑开一个破口的时候,还是热气腾腾,香味儿一点没跑。
"慢点吃,小心汤滴下来。"
盛世尘夹了一个包子放在盛宁面前的碟子里:"你也吃。"
"我不饿。"盛宁微笑著说:"我喜欢看你吃。"
盛世尘丢给他一个白眼:"肉麻的很,一大早给人灌什麽迷汤?"
"不是灌迷汤,是灌汤包。"盛宁笑著替他吹凉:"不过今天的粥是你说的配料熬的,好不好喝你都得认下,不能怪在我头上。"
盛世尘一笑:"不怪你头上?那我还能怪谁头上麽?要我说,你就乖乖......认了吧?"
盛宁只是笑,看他吃了几个包子,喝了半碗粥,就停箸不动,说:"饱了。"
"再喝点粥?"
"不要。"
"那含口茶漱一漱。"
盛世尘眉梢一抬:"怎麽,嫌我有气味?看我呵气熏你......"
两个人在桌边嘻嘻哈哈,盛世尘抱住盛宁,细细密密的吻住他,良久分开,问道:"还嫌不嫌我了?"
盛宁怪叫:"一股螃蟹味儿!腥死了。"
两个人低声又说了两句话,盛宁唤摇光进来收拾碗碟。
"你要是还困,就再睡一会儿。我给你点上香。"
盛世尘摇摇头:"不睡了,衣服刚穿好,头发也是梳好的,一睡又都揉皱了。"
盛宁想了想:"要我找天璇来,陪你打棋谱麽?"
盛世尘还是摇摇头。
"那,你弹琴给我听?"
盛世尘狐疑的看看他:"你听得懂麽?前天你就听著琴睡著了,睡的那叫一个香。"
"没有。"
"有。"
"就没有。"
"就有,"盛世尘咬著唇吃吃笑:"还流口水儿来著。"
盛宁的脸有点红:"那,是你弹的那曲调太慢太软了,就跟催眠曲啊嗑睡虫叫一个调。今天你弹个清亮的,我保证不睡著。"
盛世尘揉揉他的脸:"好,那我今天弹一曲提神儿的。"
盛宁说:"哎,且慢,我去把果脯端来。"
"什麽?"
"正好一边听曲儿一边儿压压整齐,下午正好就茶。"
盛世尘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又怕睡著?"
盛宁理直气不壮的说:"自然......不是了!等我啊!我马上回来。"
他转了两个弯子,放茶果的房里面掏了一小格果脯,想了想,又抓了一把炒好的松子儿,一起装在碟子里捧了拿回来。
两个碟子里装的都是松散的东西,步子就慢了些,怕把手里在的东西颠散掉落了。
摇光在房角遇著他,问:"少爷,我帮你拿一个?"
盛宁摇摇头:"不用。嗳,你帮我拿根!杖来。"
"涂油麽?"
"不用。"
摇光答应著去了,盛宁笑一笑继续走他的路。
房门掩上了,盛宁愣了下,伸手去推门。
没有推开,门从里面上了闩。
"尘?"他勉强用一只手扶著两个盘子,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敲了一敲。
盛世尘是不是不满意刚才那件衣裳,想换下来?
再敲了两敲:"尘?你在吗?是我。"
门里有个淡然的声音说:"你且等一等,暂不要进来。"
盛宁怔了一下,那声音?
那声音是?
手再举起来敲门时,就有些後力不继:"你......是,林公子?"
"正是。"
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力气,盛宁手一侧,碟子里的果脯和松子哗啦啦撒了一地。
林与然回来了。
上一次的来去匆匆一样的,无声无息的就来了,那样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腿一软,盛宁跌坐在地下。
摇光远远的拿了杖来了,刚上回廊就瞧见盛宁靠著墙坐在地下,急赶了两步:"少爷你......"
盛宁冲他摇了摇手,低声说:"不要过来。"
摇光住了脚,没再上前来,可也没有离开,一双眼明澄澄的盯著盛宁看。
"守著院门,别让人进来。"
"......是。"摇光忍住了没去问原因,便听话的转身离去了。
盛宁坐在门外,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轻轻一响,开了。
林与然迈步出来,看了一眼盛宁,脸上没什麽表情,只是,脸色有些苍白,额角汗意隐隐。
盛宁扶著墙慢慢站起来:"林公子......几时来的,都没有让人通报一声,我好出去迎接你。"
"我与他不讲这些虚礼。"林与然淡然的说:"你......这一年多,看得出费了不少心思。"
这句话的意思似乎很简单,也似乎,很复杂。
"尘......他怎麽样了?"
林与然点一下头:"还没有醒。"
盛宁的声音都发抖了:"他......他好了吗?"
林与然停了一下才说:"已经全然恢复了。"
"我能进去吗?"
他侧过身,我轻轻推开门,踏进了屋里。
盛世尘斜躺在窗前的竹椅上,晨光照在他的脸上,令他的肌肤带著宝石似的光泽。
他很安静,眼睛闭著,长长的睫毛如美丽的羽扇。
盛宁有些恍惚,一步步的走近,然後在竹椅前蹲下身来。
那麽渴望的贪婪的注视著他,看一眼,少一眼。
以後......谁知道会怎麽样呢?
眼光一点一点的描摹他的容貌,眉毛,眼睛......粉色的嘴唇。
心中那隐约的痛楚,慢慢的走近,慢慢的清晰。
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