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元玘对着林朝阳释然地笑了笑,他知道,他是有一张好看的脸,揉合了父亲的俊与母亲的美。可别人对他的样貌越是称赞,他就越想掩饰自己,才造就了不管何时都会埋着头的习惯。
因为他不想活在所有人的中心,他厌恶那种被关注,被指点的感觉。
“我……听说了你母亲的事情……”林朝阳的语气低沉下来:“很抱歉……我没能帮上什么忙,发生这种事,想必你一定很难过吧。”
元玘把视线移至面前的黑色文件夹上,没有回答。
林朝阳又说:“真是想不到,雅心她……我以为她的病不会那么快的,居然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他拉开抽屉,抽出一只烟,点了起来,长出一口气,整个身体都松软地靠在椅背上:
“墓地,有确定好吗?”
“有。”元玘闷闷地答:“东山公墓。”
“时间呢?”
“三天以后。”
“果然是和韩枫葬在一起吗……这样也好。”林朝阳坐直身子:“雅心她向来不喜欢吵闹,这样安静地离开,应该是她最希望的吧。”他转过头,望向窗外,似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才把视线转回来,对着元玘说:“打开吧,那个夹子。”
韩元玘伸出手,翻开了文件夹黑色的封面,里面东西很少,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Chapter 2(2)
那纸是一张遗产证明书,金额是七百万,受益人写的是元玘自己的名字,而授权人与公证人那栏上,分别写着魏雅心与林朝阳。
元玘看着那张似乎是从天而降的遗产证明书,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木呐地问道。
“你以为你的父母真的什么东西都没有留给你吗?还是说你一直认为你的父亲,就是韩枫,完全没有做到身为一个父亲的责任,不光一毛钱留下,还背了一屁股债,嗯?”林朝阳看着韩元玘,眼神锐利,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一般。
元玘睁大眼,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见元玘没有说话,林朝阳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目光游离地看着远方,陷入回忆似地开了口:“本世纪最为杰出的青年画家,被众多世界顶级艺术大师称赞的画坛奇才,韩枫,自从22岁时轰动世界的作品《春光》以来,七年的时间里,每诞生一部作品,都价值连城,其中最受瞩目的‘四时歌’所属《春光》《夏意》《冬情》三幅作品,每一幅甚至拍到天价,那些,都是你想也想不到的恐怖数字,当然,最为遗憾的,‘四时歌’里的精髓《秋叹》并没有完成,不然,光凭着这四幅画的价值……”
手里的烟已经燃尽,林朝阳渡回桌前,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接着说:“你父亲死后,作为资助他的卡伦威特集团大受损失,他们迅速召集了庞大的金牌律师团,向你的母亲索要一笔巨额的违约金,当时作为你母亲的代理律师,我深知她那时有多么难受,你父亲的死亡已经让她万念俱灰,而且卡伦威特集团的理由也充分,当然,你的母亲就要赔钱了。不过当时她无心操持这件事,因此所有的过程都是经由我的手来完成了。幸运的是,你父亲名下的每一处产业,画廊,展馆,都非常具有艺术价值,更别说那些画,不管是肖像画,风景画,甚至只是用炭笔勾勒的素描,每一幅都被国外或者国内的富豪们相中高价买走,尤其是那幅《冬情》,英国皇室花费了整整一千万英镑,才从日本天皇那里争了过去——总之,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也就是把卡伦威特集团那帮老东西打发走之后,余下来的钱,就是这七百万。”
元玘呆滞地看着面前的证明书,断断续续地说:“那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给我……妈妈明明……”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林朝阳绕过桌子,走到韩元玘地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那个时候,你的母亲把这笔钱交给了我保管,并且告诉我,等到有一天她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才可以把这些东西给你看,你认为,雅心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元玘的头低了下去,手指的关节缓缓收紧,颤抖着凸现出了藏青色的血管,在雪白的肌理上纠结蔓延,片刻之后,又松弛了下来。
“啪嗒”,水滴的声音,林朝阳斜过眼睛,看见元玘手里白色的纸张上已经化开了几点水渍。
“我明白……我都明白……”死死地绷住脸部肌肉,元玘梗咽着说:“这些年来,我们不断转移住处,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整天整天的为了生存而奔波,在最为艰难的那段日子,甚至两三天才能吃上一餐,那时妈妈就告诉过我,即使再没有钱,也要开心地活下去,就算整个世界都把你抛弃了,你自己也不能抛弃自己……”泪水越集越多,已经淅淅沥沥铺开在了元玘面前的衣襟上及地板上,“她只是在锻炼我……她不希望爸爸地死带给我过多的影响,甚至那个时候或许她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病了……她希望我可以在没有他们的时候也能坚强……”
他已经泣不成声、
林朝阳揉揉眼,从茶几上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元玘,他并没接,而是胡乱地用手把脸上的泪水摸净,强制自已一样,镇定了下来。
“唉。”林朝阳微叹一声,说:“你母亲去世前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有。”元玘坐直身子,颤抖着把手伸进领口,掏出了脖子上挂着的一条银色项链。
林朝阳仔细端详着那条项链,项链的坠子是一个银光闪闪的戒指,花纹素雅,虽然有些陈旧了,可是却因为经常擦拭而并不黯淡,有一种钟灵毓秀的美感。
“就是它。”林朝阳说:“你要带着它去法国,去见一个人。”
“见谁?”元玘问。
“是你母亲年轻时的好友,具体的事,去了之后我再告诉你”。林朝阳拿起文件夹,回到了办公桌后面,“刚好我最近接手了一个巴黎政务司长的委托,也要近期去一趟法国,三天以后我陪你把手头上的一些事情处理一下,我们就走,不用担心,你所有的手续我都会帮你办好的。”
是吗,还有三天。
在返程的地铁上,元玘仔细地思考着在剩下的三天时间里要处理些什么事情。由于长期搬家的缘故,他没有什么朋友,因为没有一个学校可以让他呆得长久的,就算偶尔认识一两个值得谈心的人,也会迅速被接下来的搬迁遗忘在脑后,再加上元玘经常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无声无息,远离人群,就更不会有人注意他了。
这样,告别这一环可以完全忽略掉了,没有人可以让他告别,房子也不用担心,几天之后自会有人接手,这样看来,唯一需要做的,除了母亲的葬礼之外,再无其他。
自己在这座城市里,似乎就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一样。
更何况他本就一无所有。
看来这场未知的旅途来得正是时候,他可以轻松地,毫无负担地离开,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国家,去一个自己从未涉足过的地方,然后开始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他突然对这场旅行期待起来。
或许,人生就是在没有任何值得重视的东西的情况下,才会去重视一些逃避不开的事实。
他一直这样想着。
三天之后,巴黎国际机场。
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了好几圈之后,才在一团浓雾中险险地接近地面。韩元玘提着一个小巧的箱子,跟在林朝阳身后下了飞机。
跟着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林朝阳的两个助理,一个姓林,就是那天在律师事务所把元玘当成清洁工的小姐;另一个姓陈,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有一身西装都包不住的肌肉块。
林助理特别地健谈,航行过程中一直拉着元玘说话,而陈助理则一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像个雕塑一样。与他们比起来,林朝阳则要自然很多,除了翻翻资料卷宗外,就是戴着眼罩休息。
他们一行四人一路走过机场大厅,韩元玘因为路上的不断被人注视,而不得已把衣服后面的帽子戴了起来,可越是这样,他那张俊美的脸在帽子里若隐若现,越是引人遐思。
“哎呀,看来元玘的脸也很符合这些外国人的胃口啊,长得好看就是哪里都吃得开。”林助理见到这一幕,开心地调侃到。
“咳咳。”元玘亲咳了两声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没有答话。
“哟哟,还不好意思了阿,小帅哥。”林助理又笑了一声,还不时横眼瞟着走在一边的陈助理,不过那人完全无动于衷,两眼平视,旁若无人。林助理轻哼了一声,也许觉得无趣,也不再说话了。
走出机场大厅后,林朝阳停了下来,拿出手机用法语打了一通电话,片刻之后,就有两辆黑色的林肯城市轿车开到了他们的面前。
“元玘和我坐第一辆,林澄,陈拢昌你们上后面一辆。”林朝阳分配好坐次后,迅速地上了第一辆车,林助理听了,也迅速地拉上陈助理朝第二辆车走去。韩元玘提了提手里的包,也上了车,坐在林朝阳旁边。
两辆车快速地开出了机场大门,上了高速,几分钟以后,已经进入了巴黎市区。
韩元玘一路上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外的城市,因为是雾天,所以整个街道都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蜿蜒的塞纳河上泛着小舟,上面有年轻地男子与女子抱着吉他演唱着民族的歌谣,远处埃菲而铁塔黑黝黝的塔身在雾里若隐若现,像是天地间的钢铁支柱,宏伟又壮丽。
感觉身后有人触碰,他回过头,林朝阳正把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举递到他的面前。
“谢谢。”元玘小声说,接过咖啡喝了一口。
“书上面说过,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巴黎,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美丽。”林朝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透过元玘望向窗外,“我上一次来还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这一次可能会多呆几天,足够让我好好看看这座城市。”
“是阿,它确实很美。”元玘接过话:“没有喧嚣,没有污染,没有人潮,我想,要是以后都能住在这里,那该有多好。”他微微笑着,低下头,盯着手中杯子里不断旋转的咖啡。
“事实上,你的这一梦想就要实现了。”林朝阳突然说。
“啊?”元玘错愕地抬起头看着他,而林朝阳此时已经把一直戴着的眼镜取了下来,眼神冰冷,直直地盯着元玘,像正待狩猎的秃鹰。
避过他的眼睛,元玘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林朝阳突然呵呵笑了出来,他缓慢地说:“虽然有些对不起雅心,不过你自己不也说么,以后你想永远留在这里,那么,就哪里都不用去了。”说完,嘴角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
元玘看着他的笑容,突然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战栗和恐惧蔓延全身,他想要呼喊,可是却惊恐地发现喉咙已经僵硬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而自己周围的声音,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车窗外那些高亢的歌声,全都消失了,像是这世界突然开了静音一样,他甚至看见林朝阳的嘴唇还在不停地扇动,可就是什么都听不见。
脑子越发沉重,周围的场景慢慢重叠,终于化作了一片沉重的黑暗,轰隆隆地迎面而下。
手里的咖啡翻倒在车底,在米黄色的绒毯上化开奇异的纹路,林朝阳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完全失去知觉的韩元玘一眼,继而再度戴上眼镜,取出包里的卷宗仔细阅读起来。
Chapter 3(1)
这里是哪里,怎么这么黑,头好痛。
对了,自己似乎是在林朝阳的车上昏过去了,林朝阳那时好像还说过什么,可是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了呢。
头真的好痛,好像要裂开了,我到底是在哪。
恍惚间,韩元玘只感觉到微微细碎地抖动,似乎有人在用力扯着自己的衣服,然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人扛了起来。
他感到扛着自己的人正在一条很长的走道里面穿行,身边似乎有人正在剧烈的争执,周围墙壁带起的回音很大,他努力地想要听得清楚些,可是那些声音还是模模糊糊,断断续续。
“你真的要这么干?”略带尖细的女声,这是林助理的声音。
“除了这样,我没别的办法。”这声音……是林朝阳。
“你太可怕了。”林助理说:“他怎么说也是你朋友的儿子,你居然还狠得下心这样做。”
林朝阳一直行进着的皮鞋声停了下来,“林澄,我没得选择,除了这样,我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挽救事务所。”
“所以呢,你就决定把元玘牺牲掉,送给那个老变态?”林澄冷笑一声:“真不知道大众眼里那个作风正派的林律师也会干出这种勾当,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正在干的事已经触犯了多条法律,无论哪一条,都可以让你吃半辈子的牢饭!”
“注意你的语言,林澄,你以为你现在是在和谁说话!”
林朝阳的声音一下提了起来,似乎已经处在了愤怒的边缘,他声音浑厚地吼道:“法律,记住,在金钱与欲望面前一切的法律都只不过是在苍白的纸上点缀的一堆符号,是一张满是漏洞的网,而我们律师要做的,就是如何去利用这些漏洞,这些东西,林澄,从你进事务所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已经教过你了!”
林澄只是直直地看着眼前犹如野兽一样的林朝阳,不再说话。
林朝阳的脚步声此时又响了起来,“你以为我不会考虑到这些?韩元玘绝对是一张独一无二的好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当然,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所以,你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让他从世界上消失?”林澄声音低迷地接过话。
“有什么不可以呢?”林朝阳平静地说:“从登机那时开始,我安排的人就已经在抹杀他存在的一切了,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只会知道他是留学去了法国,然后只要一年,或许一年都不需要,每个人都会淡忘掉这个人的存在,他的消失,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影响,不是么。”
接着他慢慢靠近还昏迷着的韩元玘,一只不带温度地手摸到他的下巴,把他垂下去的脸托了起来。
“我真的觉得韩元玘简直就是为了挽救我而刻意出现在我面前的一样,这样完美的脸孔,绝对可以让任何人神魂颠倒,那个老鬼不帮我是不可能了。”
他嘴角露出一摸残忍的笑,像是无数嗜血的画面拼接起来的恶毒表情。
“至于你,韩元玘,你要责怪,就去责怪魏雅心没有把你这张脸生得丑陋一点吧,任何美好的东西我都要物尽其用,这,便是我林朝阳的处事风格。”
说完,他松开一直拖着元玘脸颊的手,轻哼一声,大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发出张狂的笑声:“更重要的是还有那笔遗产,只要他消失,那笔七百万的遗产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全盘接受,不但可以挽救我的事业,甚至可以再上一层楼,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了,哈哈哈!”
直到林朝阳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林澄都一直站立着没有移动过脚步。扛着元玘的陈拢昌转头看了看她,却也只见着一个木然的表情。
他叹息一声,说了自下飞机以来唯一的一句话:“你是第一天认识林朝阳吗?”
说完,不等她有任何的回答,抬脚向着林朝阳的方向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