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竟是这样。
沿着来时的路回去,每迈出的一步,都麻木而无力。
脑袋慢慢变得很沉,眼皮重得睁不开。
很想就这样倒下,再也不起来。
再也不用想,再也不用动,永永远远地睡去。
结果真的一头栽倒在路边。眼前有各种各样的画面在闪动。每一个画面都转瞬即逝。
每一个画面里都有他。
虽然身影模糊,却又清楚地记得我们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
仿佛前面过完的人生,根本就是一场长梦。
直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影子还是他。
我忍不住叫:“月——”
“亭之,他没事了。”那个影子说。
我眨眨眼睛,才看清楚,原来是个陌生人。
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纪,儒雅淡定,很让人安心。
现在似乎是半夜,四周昏暗,只有不远处桌上点着油灯。
我闭上眼睛,试了试自己的手脚,还好,还能动。
脑子慢慢清醒过来,倒下之前的一切又扑了回来。奇怪得很,我居然连难过力气都没有了。
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像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顺间流走,虽然空虚,却觉得轻松。
何况,我整个人裹在一个温暖的被窝里,很舒服,也很疲倦。很想再睡一觉。
再也不想他。
然后听到顾亭之的声音:“荆随,觉得怎样?”
我只好逼自己再睁开眼睛。顾亭之没戴面具的脸凑得很近,我居然有些不好意思看他,又把眼睛闭上了。
旁边那个人小声说:“他现在必定疲倦的很,还是让他再睡一觉吧。”
顾亭之说:“罗兄你也快歇息吧,这里我看着就行。”
“好,你夜里警醒些,要是他再发抖说梦话,就叫我。”
发抖……说梦话……
完了,我都说什么了?!
第六章 谁都有秘密
有一只手替我掖了掖被角。
一阵睡意袭来。管他呢,天塌下来大不了当被盖,老子先睡个够本再说。这回真的是在睡觉,半点梦的痕迹都没有,酣畅淋漓。
再睁开眼睛,就看到顾亭之坐在桌边,撑着下巴睡着了。有阳光从窗缝间漏进来,一道道的光里有灰尘浮动。顾亭之整个人就笼罩在那片光里。只看一眼,突然感动得想哭。他就在那里坐了一夜么。
身体里的知觉一点点恢复,才发觉喉咙里干得冒烟。我推开身上的被子,一点点挪下床,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谁知半道上手一软,那茶壶“哐当”一声就摔在地上。
顾亭之惊得坐直了,愣一愣,说:“你——能自己起来了?”
这很奇怪么。
我讪讪地:“长老……对不住,吵醒你了……”
顾亭之居然没有半点要生气的意思,反而——好像很激动:“你、能起来就好。要喝水么,先等等,我再去拿壶茶来。”
奇怪,顾亭之的伤一夜就好成这样?跑得比我还快。顾亭之一溜烟出去,我正纳闷着,房门就被人踢开了。文越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一只脚还悬在半空。
文越跨进来,围着我左看看,右看看:“你的病好了?”
我完全给他搞糊涂了,只好胡乱点点头。
他说:“好。我去告诉师兄。”说完又一阵风走了。
等等,他师兄?就是那个文越在树林里一口一个说对不起他的家伙?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等到顾亭之端了壶茶回来,我问:“长老,我……病了?”
他呆住。呆完了动手倒茶,说:“我说不清……但罗兄说你是中毒了。”
“罗兄?”
“看我这——就是文越的师兄罗少寒,是他把你救回来的。他说他看到你倒在路边,昏迷不醒,只好带回来医治,谁知到了这里就遇见我了。”
原来如此。
罗少寒……我知道他。他也算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了。据说他曾汇合了一群好汉起事抗金,失败以后就到大理国去了。不知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罗兄他很奇怪……他说他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中剧毒,可是当他试探你中的什么毒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有人给你喂过解药了。你——记不记得——”
我摊开两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才想起来,江烟柳曾在我目瞪口呆的时候,拿手帕在我脸上擦过……如果毒是她下的,救我的人又会是谁呢?
——反正不会是他。
心沉下去,很深很暗很冷的地方。
后来才知道,我中了毒以后,足足昏迷了三天。
这是第四天的早上——这三天里罗少寒一直在看着我。
现在罗少寒就坐在我对面,替我把脉。文越站在他身后,两手交替着揉捏手指,脸上表情复杂极了。似乎有好多话要说,却因为罗少寒的缘故死忍着。
唉,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罗少寒三根手指在我手腕上压了半天,才说:“看来你体内的毒已经去干净了。”
我听到文越和顾亭之同时吁了口气。顾亭之看我,文越看罗少寒。
我左右看看,说:“多谢罗兄的救命之恩!”
唉,哪儿凉快把我撂哪就好,救我干什么?我还不想活了呢。
胸口又开始发闷了。
罗少寒说:“还是谢谢给你解药的那个人罢。你中的毒叫‘微雨’,一入体内即麻痹心脏,使人在不知不觉中死去。要不是有解药,恐怕就是……”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曲水镜再世也救不了你。”
救我的当然不会是曲水镜,因为……那么究竟是谁?
顾亭之说:“但是罗兄你也颇费了一翻功夫,就不要再推托了。”
文越已经等不及:“师兄,我们可以走了吧?”
罗少寒冲他挥挥手,“小越你先出去,我还有事要和亭之商量。”
文越一副要晕死的表情,悻悻地出去了。
我忍不住暗笑。呵,当年自己也是那个样子,喜欢上一个人,当有机会呆在他身边的时候,就怎么都不愿意离开。
以他的欢乐为欢乐,以他的忧伤为忧伤。仿佛有万千缕丝从心里长出来,牵在他身上,他的一举一动,一笑一怒,都随时留心。
恨不能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人。
我微笑着看他出去。
剩下的三个人围坐成一圈。罗少寒看了看我,“亭之,你我相识多年——”
顾亭之正色说:“我是荆老弟从死人堆里背回来的。我信他。”
我的汗毛竖了几根。有必要说得这么——什么吗。
罗少寒点点头:“那么,有话请尽管说,我带来的人一经把周围打扫干净了。”
就是说,这里不会有人偷听?
“亭之,你先说。”
顾亭之顿了顿,才说:“四月二十六那天,帮主突然叫了我去,说是接到一张奇怪的帖子,请丐帮派人五月初三那天来这里。也没说是为了什么,只说是和《素心诀》有关——”
罗少寒举起茶杯的手在半空停住。
——看来我倒是没找错地方,这里多少都应该和素心决有点关系。想不到罗少寒这样响当当的人物,听到了这三个字还是会两眼放光,可见这素心决在武林中人心中的无上地位不是吹出来的。
可惜,既然我什么都没找着,估计别人也不会有多走运。
“帮主说他有事来不了,于是要我来。我算算路程,当时立刻出发,快马加鞭地赶路,五月初三正好到这里。帮主又说带的人多了太显眼,让我一个人来,再拿帮主令符调动安庆分舵的丐帮弟子随我去古墓里。”
“我于是照办,带着安庆分舵的弟子去了。到了那里才发现一共有十二个门派派人来了,而且,派的人全是些好手。”
所以很奇怪,为什么丐帮会派一个年纪不到三十的长老和一群武功几乎不入流的普通弟子?
罗少寒抿一口茶,点点头。
“那些人个个都面带风尘,显然都是一路不休不眠赶来的。这一些人都互相提防着,进了那个古墓之后,突然门口的巨石落下,把出路给封住了。”
——但是当尤长老带我们上去的时候,墓门是大开着的。
“众人在里面都吃了一惊,就一霎那,有暗器从四面八方飞来,同时打灭了所有人的火把。”
——那得有多少暗器?!
“然后有人惨叫,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人动上了手。就在这时候,有个男子的声音说‘你们打罢,最后活下来的人就来拿《素心决》’。于是那些人都发了狂,互相砍杀起来。我在黑暗中中了一掌,不支倒地,再醒过来,是荆老弟救了我。”
顾亭之说完了就直直看着我。
他还是隐瞒了三件事:第一,至少是丐帮有人失踪了;第二,流烟楼肯定知道这件事;第三,我们是从另外一条道出来的。
既然他不说,那么我也少多嘴。
我清清喉咙,说:“我是安庆分舵的弟子,原来跟着尤长老。那天顾长老突然来了,说有事要调人。因为尤长老身上有伤,所以留了我和大椿在山下照顾他。”
说完鼻子一酸。他们现在在哪呢?
“我们在山下等了好久,发觉事情不对劲,就上去看看怎样了,结果就看到——看到弟兄们全——”
不知不觉地,脸上湿了一片。
“尤长老身子不好,我就让大椿先背尤长老出来,我留下收拾——就发现顾长老原来还活着。”
罗少寒低头听着,沉声说:“你——节哀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更受不了。
“你进去的时候,墓门是开着的?”
我点头。
“施兄弟,你进去的时候,可有留意到——有没有穿大理服色的尸首?”
我摇头:“那时我伤心过了头,就没留意别的。”
大理段氏果然也有人来?
顾亭之插话:“罗兄,我在没进去之前,倒见过一个年轻公子,似乎是大理国来的。”
罗少寒抬起头:“后来呢?”
“我没多久便受伤晕倒,不知道他怎样了。”
罗少寒哀声说:“我才到这里就进去看了——全烧了……大理段氏也收到请帖,段皇爷说不应介入中原武林的纷争,没有理睬,可是段皇爷的二弟景王爷私下偷了那请帖出来,过了好几天才有人发现他不见了。段皇爷当即着我来寻他,谁知——”
三个人一起沉默。
我自己把线索都理一理,这件事无非是有人利用素心决在这里的传言把武林高手们引来这里,再一网打尽。
但是再想想,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眼前这两个人,都有所保留。我也是。
真是头疼。
罗少寒第一个打破沉默:“亭之,你什么时候回临安去?”
顾亭之看看我,说:“荆随,安庆分舵已经没人了,要不你跟我回临安去?——罗兄,他的身体能支持么?”
爷爷的,把我当弱不禁风的小娘儿了?
我猛一拍桌子:“老子不是生龙活虎的么?”
呃……我头晕……
顾亭之还是盯着我看。我再拍:“要走就走,少婆婆妈妈的!”
一直到坐上马车,我的头还是很晕。
谢天谢地,他们备了两辆马车,我至少不用和文越坐在一起。
离开的时候看到有武林中人陆陆续续地来了,猜想是派出来的人没了消息,出来接应的。
然后一路上渐渐地听到一些风声,事情已经闹大了。牵涉进来的门派都嚷嚷着要彻查此事,可惜谁都不知从何入手。
顾亭之说那请帖上没有署名;而古墓里的死人都已经被一把烧了个干净,仅剩一堆飞灰。
等我们到了临安,丐帮有人活下来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我的头居然还有点晕。我猜是因为整天都在听文越喊“哇,师哥快看——”的缘故。
初夏的江南,繁花落尽,草木疯长。仰头吸一口气,身上都像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蠢蠢欲动。
大宋仅余的这半壁江山勉强支撑着一片糜烂的浮华景象,越是热闹越让人觉得末日将至。
我从马车里伸手,胡乱折了根柳枝。枝上的叶子还呈嫩绿色,在我手中微微颤动。
那时也差不多是这个季节。
第二回碰到他,却是偶遇。手边没什么兵器,又不甘心这样放过他,干脆折了根柳枝就上去跟他打。
结果……不出十招就败了。
他明晃晃的剑尖在我颈前指了半天,突然又收了回去。
我挑衅他:“喂,你这次不杀我,下次我可要杀你为民除害了!”
他站住。又接着往前走。
根本就不想理我。
后来,又有好多次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心里就像翻了十七八种烈酒,又苦又疼,难受得说不出来。可是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一次。
马蹄踏过石子路,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无聊极了,掀起帘子把手中的柳枝扔掉。
然后手停在半空,收不回来。
顾亭之拉拉我:“怎么,看到什么了?”
我摇头。
一定是幻觉。
他怎么可能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我敲敲自己的脑袋:“是我脑子进水了。”
丐帮总舵在临安城南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黑压压的一大片宅院,门却是个不起眼的小门。
一直听说丐帮“内紧外松”,到了总舵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我们这些小喽罗平日没什么事做,又懒散又聒噪。总舵里却是一片肃静,守岗的人跟石头雕的似的一动不动。
嘿嘿,听说皇宫里也是这样子的。那我们帮主岂不是比皇帝老儿还滋润?皇帝平时绝不轻易出门,来来回回只能搞搞宫里的女人;我们帮主却想哪就去哪,想哪个女人就找哪个女人——算我多嘴。
平时看习惯了顾亭之的八个布袋子,不觉得有多稀奇。现在走在他后面,看着那些守卫像风吹芦苇一样一排排地向他行礼,突然觉得自己很狐假虎威。
罗少寒带着文越住客栈去了,说晚些再来拜见帮主。顾亭之要我住到他那里去,本来以为就是个破房间,到了吓一跳:他一个人霸占了宽宽敞敞的两重院子,里面的花草树木假山喷泉应有尽有。
想想自己以前没命地写诗赋词骂官场腐败,真想抽这帮孙子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