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不孩子气?"应崇优赶紧扳过阳洙的脸检查,见他嘴角开始发红,心里不由一疼,责怪道, "滚烫的茶,哪有这样喝法的?我看看嘴里起泡没有?"
阳洙依言张大了嘴,应崇优对着光仔细看了又看,这才略略放心,轻轻吹了几口气。
"好啦,"阳洙猛地推开他,有些不自在地道, "痒痒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茶摊老汉拍拍胸口,"客人的茶可要再续点儿水?"
"不用了,"应崇优温言道,"老伯可知附近有没有可以留宿的地方?"
"有,有,向前再走五里路,是个大镇子,有两家客栈呢。"
应崇优想了想,又道: "我们盘缠不够,怕是住不起客栈,有没有可供留宿的农家?"
"这个......"老汉眼睛亮了亮,但随即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里的抹布,嗑嗑绊绊地道, "二里外就是我们村,空房子倒也腾得出来几间,只是简陋了些......呃......客人们不嫌弃的话......老汉我侄子家......"
"暂住一宿无妨,有热饭热水就行。三钱银子可够了?"
"够,够......"老汉喜出望外,赶紧道, "那我这就陪客人一起回去,吩咐他们腾两间房来,准备些饭菜!"
"只有一间房也无所谓,我们兄弟可以一起住。"阳洙补了一句。
"是,是。"老汉因为欢喜,收拾茶摊的动作都有些走形,差点打破一只茶杯,若要帮他时,他又不肯,匆匆将东西都装上一辆两轮小推车,当前引路。
"老伯,天气冷,又快过年了,路上人这么少,您何必如此辛苦。走这么远出来卖茶?"应崇优仿若随口般地问道。
"这是官道,一天总能卖个几个铜板的。也不指望存什么过年钱,只要把今年的辽阳赋混过去就行了。"老汉喟叹一声,转头打量着两个年轻人,"客人们不像是惯常行商的,要是觉得走累了,就到车上来坐坐,不贵的......"
"呃,还不觉得累......"
"别看我老,推惯了的,绝对摔不着客人,真不贵,只要两文钱就行了。"
一个老人,只求挣两文钱便要推一个年轻男子行走,怎么都让人觉得心酸,尤其是再看一眼那寒风中颤颤的白发,越发令人郁闷。阳洙低下头,加快了脚步,一个人走在了前面。
应崇优微蹙了一下眉头,急忙赶了过去。低声问道: "又怎么了?"
"没什么。"阳洙长长吐一口气, "我本来以为平城要好一些。"
"都在孟氏眼睛底下,自然没办法有太大差别。"
"这个我明白。"阳洙转头勉强笑了笑, "只是有些难受而已,你不用管我。"
应崇优本来就是想让他多了解一下世事民情,再说也确实无话可劝,当下默默无言,走在他旁边。
老汉所在的小村落规模很小,一眼望去大约只有二十来户人家。虽然是入晚时分,却少见炊烟,路过的好几间农宅都破败不堪,空寂无人。
"......这里就是了,客人请。"老汉将推车拖进一处用黄泥篱笆围起的农家小院,高声叫道: "大牛,大牛媳妇,快出来!"
屋子里应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一见院子里立着两个陌生男子,又吓得蜷回门边。
"大牛媳妇,快把东屋的铺陈收拾一下,客人们要歇息。大牛呢?"
"在地里......"
"让二丫叫去。顺路让他割点肉,你快去整治些菜蔬点心来。"
"三伯,米都快没了,哪有钱割肉啊?"
应崇优忙上前道, "用不着这么麻烦,我们还有些肉干,劳烦大嫂蒸一蒸,再弄些青菜就可以了。这是说好的房钱,大嫂先收着。"
大牛媳妇看着那小小几块碎银,竟有些不敢去接的样子,口中怯生生地道: "绐这么多啊?怕是伺候不好客人......"
阳洙从刚才起心里就有些不舒服,现在更觉得胸口像是塞着一团棉花似的,一跺脚,就先进屋去了。应崇优赶紧将银子塞给那惶惶然不知客人为何生气的老汉,匆匆跟在后面。
阳洙进了屋,触目所及便是破旧的土炕,单薄的被褥和萧瑟的四壁,不由闷闷地坐下,闭上眼睛。
应崇优在门边无言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走进来,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低声道:"我并不想劝解你什么。我只想问你,你现在是不是更加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京城了?"
阳洙的眼睫一颤,慢慢睁了开来,和应崇优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少年的双眸。虽然沉痛,但宁静而又坚定。
"我要夺还自己失去的东西,只有夺得了我想要的,才有能力去做我现在想做的......"
应崇优面上浮着赞许的微笑,向他轻轻地点着头,语调低缓地道:"百姓是非常宽容的,可一旦他们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的时候,位于最高权位的人就必然会面临危险。所以无关血统,无关权谋,这才是孟氏必败的真正原因......当您夺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请务必不要忘记这个。"
阳洙微微侧了侧头,仿若在细细品味这句话一般,手指慢慢攥成了一个硬硬的拳头,用力压在自己的膝上,挺了挺腰,道: "听你这么一说,突然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您要做的事,本来就不可能会轻松,"应崇优将这个拳头合在自己的掌心中,轻柔地包了起来, "不过我相信,这种程度的负担是压不垮你的,对不对?"
阳洙凝望着他,眉间蹙起的褶皱随着他的话语平平展开,唇边慢慢漾出一个微笑, "对,可是也要有夫子的支持才行啊......"
对于这种隐隐带着撒娇意味的要求,应崇优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温柔地笑着,站起身伸出了双手,将阳洙的头揽进怀里轻轻抱了抱。
"好啦,我得出去看看,免得主人家太过忙乱了。"履行完"支持"的任务后,年轻的帝师悠然离去。
"真是的,才抱这么一下......"对着应崇优的背影,阳洙低低地抱怨了一声。
正如应崇优所料,这么一小会儿,外边已经鸡飞狗跳,忙乱成了一团。男主人大牛是个粗壮的庄稼汉,刚被女儿从田地里叫回来,一听说有两个客人付三钱银子借宿,赶紧在灶台旁边掏出一个瓦罐,匆匆倒出几个铜板揣着出去买肉。老汉在院子里慌里慌张转了一圈儿,想起自家被褥不厚,怕冻着客人,忙忙地想多劈些柴禾,没劈两下,又斥骂侄媳妇, "还愣着?快去煮饭!还有攒的那几个鸡蛋,都拿出来......后园的菜,挑青嫩的!"
"老伯,不用这样麻烦,简简单单吃一点儿就行了。"应崇优劝道。 "唉,客人不知道......您出的那个价......刚才我贪心,也没跟您说,那镇上大客栈里,鸡鸭鱼肉好客房,一夜也只要五钱银子的......"
"没关系,这里也很好啊,我们喜欢清静。" "可是不弄些像样的酒肉来,总觉得像在骗人似的。"老汉过意不去地躬着身子,又跟应崇优道歉, "我们是不是吵着您了?真对不起......"
"没有没有,我......"应崇优见自己出来反而让主人家不自在,而且料想也不会让他帮什么忙,只好道, "那你们忙,我先进去。"
到了晚间掌灯时分,老汉进东屋来请客人们用餐。两人出来一看,主屋小客厅里已安置好一桌饭菜,菜肴是一碗红烧肉,一张蛋饼,还有三四样青菜,旁边摆着一盆白米饭。
这样的一桌饭菜,不要说跟在宫中的膳食比,就是以巡卫身份出来这一路上的饮食,也要比它精美可口数倍。
但阳洙心里却非常明白,这一家人要做出如此一餐来,必定已经竭尽所能。
"饭菜简陋了些,客人们请......"老汉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
"看起来不错嘛,我想大嫂的手艺一定很好。"应崇优拉了阳洙一把,"大家都坐下吧。"
大牛忙道:"地方窄,伺候客人们吃了,我们再吃。"
应崇优知道此时硬要勉强,这些纯朴的农家人也不自在,便点点头坐了下来,抬眼看见主人家的小女孩儿躲在角落里,揉着那身破旧衣裙的腰带,怯怯地瞟向这边,便微笑着招手叫她过来,柔声问道:"妞妞一定饿了吧,先跟我们一起吃好不好?"说着也不管大牛两夫妻的推让,将女孩儿抱到自己膝上坐了,挟了些肉菜给她,问道:"妞妞多大了,有十岁了吗?"
"十三。"
应崇优登时一愣,赶紧将女孩放到旁边的凳上。要知道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已是可以谈论婚嫁的年龄了,这样抱在膝上,实在有些不妥。
见到自家夫子一脸尴尬的样子,阳洙忍不住有些想笑,忙埋头在碗中。大牛夫妻这时已赶上前来,将女儿领开。应崇优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我以为......"
"我家二丫生得瘦弱了些,客人见笑了。"老汉忙岔开话题,"不知饭菜合不合口味?"
"很好。"应崇优红着脸答了一句,便低下头默默地吃饭。
爬了一天的山,中途也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两人都有些饿了,很快满满一大碗饭就见了底,大牛媳妇忙过来要给他们添饭。
"大嫂厨下还蒸着别的东西吧,闻着好香,舍不得给我们吃?"应崇优笑着问道。
"呃......不......那是......那是......"
"粗面窝头我也很爱吃啊。"应崇优笑笑自己起身来到厨房,掀开锅一看,果然是一屉土黄色的粗面窝头,于是伸手拿了一个出来,分了一小半给阳洙,道:"你也尝尝滋味。"
阳洙手一伸:"我吃你那一半。"
"你不可能吃得惯,也用不着逼自己学会吃它,你只要记得滋味就好。"昏暗的油灯下,应崇优笑容淡淡,但目光却如水般沉静,"记住了这滋味,比你强迫自己吃十个窝头都有意义。"
阳洙低头看着手里黄中带黑,几乎看不出也算一种食物的这一小半窝头,慢慢掰了一块放在嘴里,只咀嚼了一下,那种粗劣的口感和微微发霉的味道就立即弥散开来,刺激着这十九年来娇贵的味蕾,沉淀入心底。
他知道,如同刚才在东屋里的谈话一样,自己的老师变幻着方式,想要努力地告诉他一些关于民生为重的道理。
因为明日就可以到达平城。
因为明日就将要开始真正地踏上帝王之路。
在进入那血腥、复杂和沉重的命运漩涡之前,在纯净的双眼还没有习惯铁血、争斗心机和阴谋之前,一定要把那最重要的理念,抢先烙在心头。
次日,晨光染上窗棂的时候,应崇优被主人家早起开关门的声音惊醒。扭头看向枕边,阳洙鼻息沉沉,睡得正香。
因为冬夜寒冷,农家薄被土炕不足以保暖,应崇优怕阳洙着凉,所以跟他睡在一起。还记得睡之前要求阳洙转过身去,好为他暖背,可醒来时一看,竟变成自己背对着阳洙,蜷在他的怀里。
虽然有一瞬间有贪恋这种温暖,但应崇优还使立即扳开了环在自己腰际的手臂,坐起来,摇了摇阳洙的肩膀。
"起床了!二弟,该起床了!"
"嗯......"阳洙模模糊糊地应着,手一伸,一把又将应崇优抱了回去。
"快点起来了!"应崇优挣扎了一阵,用手指拧了拧阳洙的脸。
"天亮了啊。"阳洙终于睁开眼朝窗外看了看,"我觉得昨天睡得还不错呢。你怎么样?"
"很好。"
"看你的脸色和眼圈儿,不像很好的样子啊。"
"快点穿衣服吧,早上冷。"应崇优将搭在被子上的皮衣皮袄扯了过来,披到阳洙的肩上,自己也快速地起身穿衣。
片刻后,两人装束停当,在枕下留了几两银子后,收拾好包裹,走出房门。那个二丫好像一早就守在门外,一看见他们,转头就跑,不一会儿,老汉和大牛一起赶了过来,问道:"客人可歇得好?早饭热着,这就端上来吃吧?"
"麻烦老伯了。"应崇优笑着回答,跟阳洙一起到了小厅,大牛媳妇已忙着端来玉米大饼、白粥和煮鸡蛋,两人匆匆吃了,便告辞出门。
"客人们这就走啊?"
"是,我们急着赶路。"
"那......那......"大牛也跟了过来,一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的样子,左右张望了一回,道:"眼看着今天又要下雪,我家有新编的竹笠,客人不嫌弃的话,带一顶防防雪也好。"
应崇优见盛情难却,便不再推辞,一人拿了顶竹笠背在背上,跟主人家道了别,循来路回到了官道上。
平城州是大渊朝版图内最大的一个州,历代都是魏侯的封地。其首府与州名相同,也叫平城,是仅次于京城和西都的天下第三大城,魏侯府与平城州府的官衙,都坐落在城西。
应崇优带着阳洙先去的地方,便是魏侯的府宅。
身为封地宽广的藩主,魏侯的府第始建于一百年前的初代侯,中途经过了三次扩建,规制自然不低,单是看那巍峨高耸的正门,就有一种慑人的威严。
"阳洙,你知不知道走进这扇大门之后,将要开始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应崇优轻声问道。
阳洙凝视着面前的朱门高户,缓慢但坚决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你准备好了?"
"好了。"
应崇优抬手为阳洙整理了一下衣衫袖领,又将他有些散乱的头发一一理平,这才退后打量一步,满意地微微一笑:"我们进去吧。"
只要是高官贵人,无论是谁,其府门都不是好进的。幸而阳、应二人衣着还算不俗,在贸然求见魏侯时,才没有被人第一时间打出来。不过饶是如此,也还是只能在二门处等待,先由一个管家来问话。
"你们求见侯爷什么事啊?"
"是只能当面讲的大事,劳烦您传个话儿。"应崇优不卑不亢地道。
"你们能有什么大事?侯爷忙着呢,先跟我说吧。"
"侯爷若是忙,见少侯也是一样,实在不行,敬主簿,栗参军和秦校尉都可以,他们不也是住在府里的吗?"
那管家听他如此熟悉府里的情况,顿时有些不敢得罪,说一声:"那你们请先等着。"返身又进去了。
少时,一个三十岁出头,服饰华贵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管家在一旁躬身说着:"少侯爷,就是这两个人。"
魏少侯挑了挑两道入鬓的长眉,很礼貌地问道:"请问两位,何事求见家父?"
应崇优淡淡一笑,上前一步,对着魏少侯摊开一只手掌,露出掌中半面蜡冻玉雕的龙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