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跟著他一起来的惜惜好像一点也不想歇息的样子。
自从进了密林,美丽的小雪狐就很兴奋,在主人怀里拼命扑腾,刚把它放下地,就一溜烟儿窜了出去,要去追捕一只野鸡。
要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应崇优不打算管它,可这里是猎场,惜惜身上又没挂著"我不是猎物"的牌子,一不小心就可能乐极生悲,反而成为被别人追捕的对象。
所以它的主人只好施展起自己最拿手的轻功,紧紧地跟著它,追入密林深处。
身为皇家猎场,这座密林是被整理过的,没有牵牵绊绊四处爬生的藤蔓与绊人脚踪的灌林,在其间穿行非常方便。
当然,对于惜惜而言,这种方便也是同样的,所以它没窜几下,就消失了踪影。
应崇优一著急,跃上了树干,连续横跃了几下之后,眼角瞥见一抹白影,脚步一旋,轻轻落下地来,结果没找到惜惜,却迎面撞见了一个无声哭泣的少年。
少年的四周都是参天的大树,他却只是直直地站在中间,没有像普通人一样靠著或趴在树干上,线条明晰的脸上毫无表情,连抽泣声也没有。应崇优之所以知道他在哭,仅仅因为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中有泪水在以极缓慢的速度滑落,顺著代表倔强性格的下巴,跌落进脚边的草丛。
应崇优从天而降,让少年吓了一跳,但因为正被悲愤的情绪所控制著,他也只是微微张大了嘴,没有其他任何的反应。
"对不起......"应崇优反而有些尴尬,转身就走当然不好,上前安慰他又好像没那么熟。
正在这时,远处隐隐有几处人声呼喊,次第起伏著,慢慢向这个方向移来:"陛下......陛下你在哪里......陛下......"
少年匆匆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水痕,深呼了一口气,在脸上用力挤出一个笑容来,转过身,便向人声处大步奔去。
"等一等。"应崇优急忙出言叫住他,快步上前,扳过少年的身子,从袖袋里摸出一瓶药水,给他滴了两滴在眼中,又在眼周也涂了一些,刚刚发红发肿的哭泣痕迹立即消失无影,整个人看起来与烤肉时一般无二。
少年睁大眼睛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陌生青年,不知是因为讶异还是因为好奇,他乖乖地任应崇优摆布著,未曾躲闪。
"好了,你快过去吧,陛下。"应崇优脸上带著温柔的微笑,低声道。
呼喊声越来越近,少年抿紧嘴唇,转身跑动起来,但途中却频频回头,向这边看著。
"哎呀陛下,可找著您了......"
"叫什么叫?朕追的鹿都被你们吓跑了!"
移动著过来的人声乱嘈嘈响了一阵,改变方向渐渐远去了,惜惜也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跃进主人怀里,小爪子抓抓他的头发。
应崇优却没有理它,缓步走到刚刚少年立足的地方,低头看了看。
红砂质的土壤非常吸水,没有一点儿润湿的痕迹。虽然草丛的叶尖上还滚动著颗颗晶莹的水珠,却不知那是清晨的凝露,还是少年的泪水?
这,就是大渊朝最至高无上的皇帝......一个拥有最高贵血统的少年,却也是一个最没有自由的少年。
就连属于他自己的泪水,也只能在没有人的时候,才敢尽情抛洒。
惜惜对于主人的沉思有些不安,扭动著身体,用湿湿的鼻尖顶他的下巴。
"没事,没事的。"应崇优低下头,抱紧了怀中的雪狐,柔声安慰了一句。
从南屏猎场归来当天晚上,应博再次将儿子单独叫到了书房。
和刚到帝都的那天夜里一样,当应崇优端坐在椅上,做好了要倾听的准备时,应博却踌躇犹犹豫,迟迟没有开口。
其实该如何和儿子谈,他已经想了很久,想到现在儿子都已经坐在面前了,还是没想到应该怎么说才最恰当。
毕竟,优儿不是应霖。
优儿一向有他自己的想法。
良久,应博终于停下习惯性敲击著桌面的手指,取下案头的灯罩,用一根铁丝拨著灯芯,似乎想让这点微光更亮一些。
"今年五月,陛下就满十七岁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直接切入正题。
应崇优点了点头。十七岁,成年。对于一个傀儡皇帝而言,是多么危险的两个字。
"你这几天,也见到了陛下了吧。"
"是。"
"当然初登基时,他还是个三岁的幼儿,不知不觉,就已经这么大了。"应博语气沉重,"就算是无知少年,但他终究即将成为一个成年的皇帝,孟释青不会安心的。"
"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父亲。"
"为了安抚孟释青,为父连通百官联名,请求他继续主政,希望能尽量拖延一下皇上的困境。"应博眯起眼睛,继续道,"虽然为父因此背了骂名,但孟释青当时很高兴,立即就接受了这一请求。这样一来,至少在短时间内,他还不至于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应崇优认真听著,没有插话的意思。虽然他心里明白,拖延并非长久之计。
"不过孟释青也明白,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必须要解决的事,所以在三个月前,他召集群臣商议,要为皇上大婚立后。"
"咦?"应崇优有些讶异,不由自主便发出了声音。
应博看了儿子一眼,"你有些意外吧?按道理说,皇上刚成年,不让他亲政还勉强说的过去,但一旦他大婚后生了子嗣,还不让他亲政就招人非议了。你说说看孟释青为什么要如此自掘坟墓呢?"
应崇优低头思忖了片刻,缓缓道:"当今皇帝若无嗣而死,顺位的继承者只有燕、定、晋三王,他们都是握有藩镇的成年王爷,还不如现在的皇帝好控制。若越过他们三人另立幼主,一来宗族中分支的太远,二来三位王爷抓著把柄,定然不服。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孟释青不敢冒险。可一旦皇上驾崩前留下嫡子,三位元王爷的顺序自然靠后,纵然心中不忿,明面儿上也无话可说,一切便顺理成章地按孟释青所想的发展了。"
应博目中微露赞赏之意,道:"你说的不错。站在孟释青的立场上看,陛下今年大婚,明年生子,后年驾崩,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应崇优摇头道:"儿子也不见得是说生就生的,在这一点孟国师未免托大了。"
应博眉头皱得更深,长叹一口气道:"有些情况你还是不知道,后宫现在基本在孟氏控制之中,生一个小孩儿出来还不容易。优儿啊,孟释青可不在乎那孩子是不是皇室血脉!"
应崇优一怔之下,心头微凛。难怪父亲忧急若此,照这样看,那宫中的小皇帝,应是毫无生路可言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孟释青千挑万选定下的皇后人选,便是沈大将军的千金,总算不是山穷水尽。"
沈大将军是因军功从士卒成为先皇侍卫,再由孟释青提拔上将军之位的,似乎对这位有知遇之恩的国师言听计从。但应崇优却知道,这位大将军骨子里还是先皇的死忠,只要父亲略施手腕,绝对可以成为可依靠的助力。只不过,印象中他的女儿虽然相貌算是美丽,可体格上很像其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弱质千金,孟释青怎么会选中......
"既然是为了子嗣立后,孟释青当然只在乎候选人是否易于生养。天监司还为此测算过所有待选千金的生辰八字,以沈家小姐最合。再加上她出身将门,体格健壮,人虽然豪爽了一些,却是单纯没有机心,进了宫也好控制。"应博看出儿子的想法,解释道,"也幸好他没有挑中那些娇滴滴的纤纤闺秀,我们才好趁机从中取事。"
应崇优狐疑地看了看父亲,"就算沈小姐是自己人,但她一个单纯的大姑娘,进了宫也办不了什么大事,徒然增加事败的危险,父亲,您还须谨慎才是。"
"呃......"应博勉强点了点头,目光慢慢游移开来,有些吃力地道,"要是真让沈小姐进宫,当然没什么用......优儿,我记得半年前,你二师兄在济州城里打抱不平,假扮成一个平民姑娘上花轿,掀盖头闹了洞房都没被人瞧出破绽来,到了夜深人静,就把强抢民女的新郎官吊在了城楼上,对吧?"
应崇优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慢慢眨动了一下。
"后来他到京城,我还问过他这件事,他说......浮山老人的易容改扮之术十分精妙,纵然是以男扮女也无破绽,所有浮山子弟都修习过此术,你比他还要擅长......"
讲到此处,应博突然停了下来,视线锁在窗棂上,一动也不动。
室内一片寂静,半晌后,应崇优方缓缓道:"父亲......让我扮沈小姐嫁进宫去......这想法未免也太荒唐了一些......"
"为父也知道这是下下之策,"应博面有愧色道,"可是......要救皇上出宫,这就是唯一的一条路了啊......"
应崇优默然了半晌,只觉得父亲的建议荒谬无比,简直令他无话可答。
应博有些误解儿子的沉默,赶紧道:"你是不是也听说了皇上现在名声不好,喜欢斗鸡驱犬,游艺玩乐?其实那就是孟释青刻意为之,他......"
"父亲,"应崇优苦笑了一下,"说实话,我这次回来,原本是做了准备,若您有所差遣,总要听命以尽人子之道的。但你要我以男扮女进入后宫,恐怕......优儿难以从命......"
应博站起身来,将手放在儿子肩上,凝视著他的眼睛道:"你的想法我是再清楚不过,若皇上真是个一无是处、只知玩乐的浪荡子,我苦苦逼你入宫也无益处。有件东西,你最好来看一看。"
在应崇优犹疑的注视下,应博扳动了座椅扶手上的机关,从书架上现出一个暗格来,打来暗格,拿出只小盒子,盒内是一个小小的丝绸包,层层抖开来后,现出小小一块浸著血迹的白缎。应博用微颤的手拿起白缎,小心地展开,只见上面血书著两行歪歪的字:"太傅,你是忠臣,帮朕除奸。"落尾处是一方玺印。
应崇优怔怔地看著血书,脱口道:"这样的书法措辞,皇上真的没好好念过书呢......"
对于儿子的大不敬之言,应博没有注意,他手捧血书,眼圈一阵发红,目中早忍不住滴下泪来,颤声道:"陛下,是老臣无能,让您......让您......"
"父亲、父亲,"应崇优赶紧扶住劝道,"您先静静心,万一急坏了身子,岂不是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应博擦擦老泪,将血书又仔细包裹了放回原处,回身握了儿子的手,道:"我应家世受皇恩,面对皇上血书求救,若是置之不理,心中天良何在?优儿,优儿,你也是应家的子孙,就算是老父我求你......"
"父亲,"应崇优叹息道,"即使我成功地混入后宫,又能做什么呢?"
应博深深地看著儿子,目中闪露骄傲之色,道:"你的学问见识,我和你师父都再清楚不过了。在皇上没有生子之前,大约还有两年缓冲时间,这两年我们在外面的人,会努力为皇上营造一方起事的立足之地,想法子救他出宫,而你,就要在后宫中小心在意维护皇上的安全,教他一些孟释青不肯教他的东西......"
"也像父亲和祖父一样,担当太傅之责吗?"应崇优的唇边不由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听起来,仿佛是应家人宿命一般......"
"优儿,你也知道,在孟释青的控制下,皇上能学到什么?如果他只是一个无知小儿,就算将来出了宫,他又有何能力收复王权,中兴我大渊皇朝?优儿啊......"
"父亲,话虽如何,但孩儿毕竟是堂堂男儿之身,让我扮成一个女人进宫,请恕孩儿实在难以接受。"
"除了为父选定的两个侍女,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皇后是你假扮的,就连应霖也不让他知情。只要你依从这一次,进宫课教陛下,再与为父里外合应,救皇上脱离权臣之手,后面的事你就不需要再操心了,为父保证到此为止,之后绝不再以应家子弟之名拘束你,让你卷入朝政之事。"
应崇优低下了头,缓步退回到座椅前坐下。惜惜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小爪子搭在前面的扶手上,将脑袋转向主人的方向,一人一狐对视了片刻。
"优儿,为父现在只能靠你了,如果你再不答应,为父只好给你跪下......"
这一招虽然老旧,但一向有效,应崇优赶紧跳了起来,一把搀住老父的胳膊。
"父亲,请容优儿考虑一下,再给您答覆......"
更鼓声遥遥传来,应博不再多言,颤颤地退回到书桌后,闭目养神。
看著父亲憔悴的面容,应崇优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第二章
重熙十三年。五月十二日。
帝成年。
执政国师孟释青亲掌大典,为皇帝举行成人祭礼。同时颁恩旨,聘大将军沈荣女为皇后,同时册代氏为永雉宫端妃,肖氏为芷泉宫定妃。大婚日期定于七月初五。
初夏的天气柔和宜人,皇帝的成年大典上一派奢华景象。群臣朝贺,祭天告礼,更换冕服,金殿的欢宴上美酒佳肴,笙歌艳舞。当朝国师孟释青俨然便是庆典的主人一般,执杯劝盏,赏金如雨,看起来极是开心。
然后对于年轻的大渊朝皇帝阳洙来说,这个生日,却是他十七年来感觉最难过的一个生日。
在刚刚结束的祭礼上,掌握朝政多年的国师孟释青当众上表请皇帝亲政,而与此同时,一份所谓的百官万民签名的请愿书也递到了他的手里,书文上要求由孟释青继续主政。在那个权倾朝野的老狐狸貌似谦和的注视下,无论心里是什么感受,阳洙都必须大力表示赞同,并忍受了他三次假惺惺的推让,最后还得面带笑容地宣布朝政继续由孟国师主持,只有非常严重的大事,才由孟国师决定是否转奏皇帝。
就这样像牵线木偶般过了一天,脸上的假笑渐渐维持不住,年轻的肌肤热度已快要烧毁那层掩藏内心的面具,在孟国师志得意满地前来询问"皇上还有什么其他吩咐"时,阳洙实在忍不住收住了笑容,冷冷地答了句:"有国师在,还有什么是要问朕的?"
就因为这句稍稍表示了他真实意思的话,他才不得不在辗转半夜好不容易睡著时,被悄悄过来的太后叫了起来。
看著睡眼惺忪还不清醒的儿子,太后轻轻叹息:"洙儿,母后耳提面命这么多年的话,你还是忘了?"
"什么话?"阳洙揉揉眼睛,因为室内无人,也知道有心腹的内监守在门外,所以没有乔装自己的表情,冷笑著道,"是不是那句要我在孟释青面前,时刻都要像一只讨好他的狗一样的话?"
"母后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你就是这个意思!总是要我忍忍忍,现在已经忍到我成年了,究竟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忍到你的力量可以不再忍的时候!"太后低声喝道。
阳洙重重的喘息,咬著牙。
"洙儿,母后难道不明白你心里的委屈?当年你被推上这个帝位,也并非我所愿。可是成年的几个皇子都相互倾轧而死,先皇晚年什么都倚仗孟释青,他自然要挑一个好控制的皇子来扶植。都怪为娘我出身平民,朝中没有贵戚,所以不幸被他挑中了你......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活著,孟释青想专政,想擅权,就随他去好了,何必要争呢?你根本是争不过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