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那天我也真是惨。”我缩回脚,唏嘘道。
“我今天来就是请你吃烤肉的。”少年笑容可掬,“进来吧。” 跳上衙门口几格石阶,少年笑笑,摆出一个小二迎客的姿势,“请——”
我开心地抬腿……
……
突然觉得很有些不对。
哪儿不对呢?
眼前是朱红色的大门,这儿是我的衙门。
每天我从倚翠楼回来,也是从这儿进去的——
哪儿不对呢?
“大人进来吧。”门口的红衣少年笑着道。
有人说要请我吃烤肉,却站在衙门口要我进来——
这……
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心头的毛毛虫快速地爬过。
一进入大堂,看到的仍是堂上青天白日的匾额,我心里放下一块石头。
“老爷您回来了!”小福冲过来道。
“老爷回来了!”“老爷您回来了!”一大帮人冲进来围着我道。
……
何时老爷回来的时候衙门里会有这么多人?
再定晴一看,老爷我气得差点吐血。
岂!有!此!理!
成!何!体!统!
平时脏脏的衙门地面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还铺上了奢侈的红色毯子,本来应该是站衙差的地方,现在垂手站着两排……
好熟悉的脸面……
排头的一个人甩着一根白毛巾过来笑着打招呼,“老爷您回来了。”是会香楼的鲍老板,“小的过来照顾老爷您了。”
“……”我愣了愣,“我没有要你来。”
“是这位少年来的,”鲍老板满脸堆着笑,“今儿个小的亲手给老爷您做烤肉吃。”
“老爷,您可是有一阵子没来儿天宾楼了。”天宾楼的老板肩膀上搭着一条油光光的抹布过来赔着笑道,“小的也来给你老人家做可心的东西来了。”
“……”
“老爷,咱天下第一烤的人也来了。等着听老爷您的吩咐呢。”烤鸡店的蔡老板擦擦手,过来站在我面前。
“……”我站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从来没有去您那儿吃过烤鸡……”
“一回生二回熟嘛。”蔡老板油光光的脸上满是笑容,“老爷不喜欢吃烤鸡,行,今儿个我就是来给老爷您做烤肉的。”
“……”
一个个看过去,都是本县有名的饭店的老板,终于看到了最后三个,“你们不是铁记油漆铺的伙计吗?”我指着那三个问道。
“是的。”三位小伙计端得是驯良,垂手低头道,“这位少爷说我们刷油漆刷得好,今儿个过来来给老爷的烤肉刷酱料。”
“……”
转过头,瞪着那个红衣少年,人家少年笑得开心,害我想骂也骂不下去,只好压低了声音,“你干嘛请那么多人来?还有,我的衙门虽然不大用得着,但是也不要弄成这个样子吧。”
这可是蔑视朝廷的大罪啊……
少年露齿一笑,牙白得亮眼,两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十串烤肉,“吃不吃?”
“……”
少年笑着把一串微凉掉的塞进我嘴里,拉我上堂坐下,而后他落座在我身侧,望了望堂下两排人,“你们忙去吧。”
“是。”下面齐声应道,一下子两排人走了个精光。
大老爷我努力地咬咬咬,把小松枝上的肉咬个精光,吞下肚,“他们到哪儿去了?”
“老爷您的院子里。那边烤肉烟大,我们到这边来吃。”一旁有两个衣着整齐的少年把烤好的两盆烤肉端过来,放到案上。我瞅了瞅两盆油光发亮的烤肉,再瞅了瞅案上被扔进令牌桶里的惊堂木,心里感觉怪怪的。
“这……”指着那两个端烤肉的少年,我问道。
“长得还算可以吧。”少年笑着拉过我的手放下,把烤肉塞进我的嘴里,“我看了好几间跑堂的,就这两个模样儿长得还算齐整。就叫来招待老爷你了。”
“……”
嘴里咬着烤肉,看着这两个少年穿得整整齐齐得再把酒菜端上来,我的心里一直都是毛毛的[自由自在]。
“啪啪——”两下,少年笑笑地一拍手,堂上立刻响起了一阵琴音。两排穿着红色纱衣的舞娘从堂后袅袅婷婷地走出,走到堂前,两手放到左腰侧身子轻轻一低,“大人万福!”
我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如……如花……”
“凤兮凤兮归故乡——”
琴音乍起,两排舞娘袅袅身影往两边一散,纱影飘动处幽香浮动,如花额上画一支冰梅,正是一个时辰前我帮她描画好的,从中间向座前一甩长袖翩翩起舞。
“如花?大人也去过倚翠楼?”少年问道。
我连忙收起惊诧的脸色。“本县名妓,艳冠群芒,闻名遐迩,今日一面,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朝廷官员不得眠花宿柳,只有睁着眼睛说瞎话。
“嗯,我也猜大人是没见过。”少年笑道,“一般大小官儿们见到当地的名妓后,都会把她弄到自己院子里来当妾当婢的。大人现在见到了,有这个想法吗?”
“不敢不敢。”我连连回绝。且不说我对如花一点感觉都没有,真要是收了她进房,依她那种母老虎的样子,怕不每天狮吼一下。“下官无福消受啊。还是吃我的烤肉吧。”我道,为了表示心中所想,抓起盘中烤肉就咬。
新鲜的羊肉肉嫩多汁,咬到嘴里肉味香浓郁馥,吃完后口齿之间尚余一股淡淡的松枝清香,多了几串,喝了几杯后,我不由地在心里感叹起人生美好。
红衣少年陪着我喝了几杯,转过头来乌黑的眼眸瞅瞅我,突然露齿笑一声,“有没有觉得这种生活才叫生活?”
我满足地叹一声,赞同道。嘴里的酒不知道这少年是从哪里弄来的,每一滴入口都绵软无比,酒劲醇厚,真可当得琼浆玉液之称。
两个小少年又上来,换下空了的盆子,重新端过来两壶酒,几叠下酒菜,当然,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酱汁淋漓的烤肉。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琴音惋尔,撩逗人心,如花明眸善睐,巧笑盼兮,身姿婉约,我瞅瞅身畔红衣少年,看他笑盈盈的,却不是在注视着跳舞的美人儿,却是发现我在瞅他,干脆转过头来面对着我露出雪白的牙齿笑。
“下官吃相不雅,让公子见笑了。”我道。 毫无理由地傻乎乎地对着人笑,心里略有些狐疑。
“你现在这样子,任谁看了,都会说你是名符其实的贪官污吏了。”少年笑道。
我瞅瞅自己,再望望衙门大堂上的这一切,不由得也笑着回应,心里却暗骂,弄成这种驴不驴马不马的样子,还不都是你的原因!
“小县风雅,一向没有公子这般大气。” 我回道。
哼哼,要不是看着他是为了本老爷才花那么多钱来搞那么大的排场的,早就把他法办了!
“我说的是你头上的这个膏药贴子。”少年笑得明媚, “难看死了,看上去就像那种地痞流氓被人揍了之后的样子。”
“……”
本老爷凤姿龙彰,就是额头上多了一块膏药,情况就有那么糟糕吗?
望见少年大剌剌地伸出手来想揭我额头上的药贴子,我连忙挡住,笑道,“小伤,虽是不美观,但有它足以疗伤生肌。莫撕莫撕——”笑话!这药贴子要是一撕开,我这个老爷的颜面何存!
“什么时候伤的?”少年停了手,托着腮打量着。
“今天早上。”我心虚地赔着笑,就怕一个不小心他伸手来揭。“小伤小伤,不足挂齿。”
少年的视线在我额上转来转去,瞅了一阵,终于注意力移到别的方面,我心中放下一块石头,端起酒杯来喝酒。
“早上我来的时候,你衙门里有客人等着呢。”少年喝了几口,突地抬头道。
移至嘴边的酒杯一动,还好酒未溅出多少,没有当场失态。“下官并不知。”现在想想,那个时间也应该是应劭在的时候,不知这少年有何本事,竟让他一将军先行走人。
“好像是一个很大的官儿呢。”少年托着腮沉思着,“我总觉得很面熟。但是想不起来。对了,他旁边的两个人说他是将军。”
果然。 “他后来走了?”
“是啊……”少年淡淡道。
我放下酒杯,小心问道,“那他是怎么走的?”
“他就这样子走了啊?”少年有点不理解地望着我的脸,“我叫人把堂上的东西收拾好,在后院里放上家伙,对了,当时好像有些烟味,很呛人,他们几个人站了一阵,看到你还没有回来,就先走了啊。”
“……”不由地在心里想这少年是不是白痴。没有尊卑,没有待客之礼,再看看他把衙门弄成这个样子,可想他也并没有朝纲概念,不知我是有何魅力能让这个跟我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这般请客讨好我。
我沉思着,没注意少年移了移座位,凑到我身边来,细细地观察了一番,突然又道,“这么近看你,越来越觉得你头上的东西难看死了。”
“啊?”一愣神,发现少年一伸手,一下子把我额头上的膏药贴子揭了下来。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琴音忽然一断,正在跳舞的如花“扑噗——”一声,舞姿僵了下,又正一正脸,继续跳下去。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琴音照常,几个舞娘脸上依然是浅笑依依。
我大窘。
盯着我额头上的唇印看了半晌,慢慢地将视线移过来,对上我的眼,少年的脸色很是怪异。
“哪来的?”他的声音略有些僵。
我心下突转,“昨晚跟内人嬉闹,不慎留下的。”难堪是难堪了点,但总归是一托词。
“内人?”少年的脸色变得异常严肃,“可否请尊夫人上堂?”
“内人今日刚回娘家。”我道。同样是一个蹩脚的托词,但是我能想到的也只是这个了。难道要我说自己跟县里的名妓早上玩耍时弄的?
红衣少年“唰——”地拂袖离席,对着堂前的跳前的舞娘大吼,“停!都给我停下!别跳了!走开!都走开!”
如花唤了弹琴的丫头,带了其它人退下,嘴角还是笑意盈盈。
我简直要气结。
可恶!这丫头,也不想想是谁害得我这样狼狈的!
少年回头来,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叹了口气,把被揭下的膏药贴子抓起来,重新要往额头上贴去。哪料被少年一把夺过,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
“公子您这是……”心里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有必要对着这个东西大发脾气吧。额头上的东西被揭掉,现在凉凉的,害得我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就担心自己手下的人来的时候会看见我这副窘样。
“可恶可恶可恶!”少年口中三声可恶,不知是在骂人还是骂现在贴在他脚底的膏药贴。
瞥眼瞅瞅盘里还剩下的一些烤肉,有的已经略微地凉掉了,上面没有蒸气冒出,肉表面结了一层透亮的肉冻,看得让人更是垂涎。但是——再抬起头来望着那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脾气的少年,我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口水,把手往自己额头上摸摸。
哎……
如花这个小丫头什么东西不好画,偏偏在我额头上画了个唇印。若是玩闹一番也罢,偏偏用水怎么洗都洗不掉,看这种样子,好像还得顶着这个印迹过上两三天等它慢慢消褪。
再叹一口气,把手往额前捋捋,把额前的头发弄下来,希望多少可以挡住一些。少年气喘吁吁地冲到我面前,“真是昨夜跟尊夫人弄的?”
我点了点头。
“尊夫人还真是热情。”少年语气讥诮道。
心下略有不悦。之前看这个少年,只觉他憨厚可爱,爽朗大方,虽然今日之事,看他铺张奢侈,但也没有觉得有太大的不当,只觉得少年英俊,性格可爱。现在却感觉他的脾气还不是怎么好。
“这正是内人可爱之处。”我笑道,自我感觉风度翩翩。呃……虽说现在额头上顶着一个唇印是会影响些形象……
少年突地暴跳如雷:“好!好一个可爱。”他咬牙切齿,“好一个可爱。”
“唰啦——”一声,案上的盘子酒杯全被他扫到地上,还好没把那盆烤肉甩到地上。
“你!”我一下子站起来。
“老爷——”刚才侍候我们喝酒的两个少年上来,一看到现在这种情况,立刻站在一旁动也不敢动。
“滚开!滚下去!”红衣少年冲着他们暴吼一声,“谁让你们上来的了!”
两个少年面有委屈之色,但还是动作迅速地退下。
“李斐,我敬你佩服你为官三年,两袖清风,政绩卓然,看你衙门里清静一点喧哗也无,三月没案子,民风淳厚,以为你是大才隐于野,以为你是难得的好官!却没想到你只是贪图享乐,执迷于男女闺房情事!”少年怒吼道, “你实在太过让我失望!”
我不由得撇嘴。话虽是如此的正气,但是少年小小清秀的脸上看到的神情只有生气,看不到那种正气凛然的样子。也许要得再过几年,他才会有那种博大的气度与高傲凛然的气势来。
“下官个人生活,与政绩有何相扰?”我甩袖离席,“公子未免太过偏颇。”就是执着于男女情事又如何?我就是没有那种豪情壮志又如何?本朝泱泱大国,多的是人才,又不差我一个小小县令。
失望?他又有什么好失望的。
少年怒瞪了我半晌,终于,“哼——”的一声,甩袖离去。
我目送他离开,衙门大门一开,就听得外面一声呼:“下官保驾来迟,请太子恕罪。”
是应劭。
太子回过头来,怒气冲冲地望了我半晌,蓦地转过头来,对着门口跪倒一地的人大吼:“我不要回去!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开!”
“请太子爷回宫。”一大队的人还是跪倒在门口。
“可恶可恶可恶!”太子爷暴跳如雷,红色的衣袖挥舞得剧烈,“本宫就是不要回去!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你们又能奈我何?”
我不由地在心里叹气。
“请太子爷回宫!”应劭领着一队人马,还是恭恭敬敬地迎在门口。
“我不要回去!我就是不要回去!”太子爷怒火冲天,转过身来,“叭——”的一声踢上门,怒气冲冲地冲着我走回来。
“下官有眼无珠,不知太子驾到,望太子恕罪。”我连忙下跪,尽我臣子礼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