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上听众全体阵亡。
奎妮瞪着面前那张满是真诚的脸孔,发了一会儿愣,忽然重重一掌朝桌子上拍下去。
「凭什么?这样就放了那家伙,凭什么?」
她怒叫着,神色激动起来。
「当初是他找我,我知道,他是看中我父母在政坛上有点地位,为了他的仕途才找上我。我是无所谓,反正就是找个人结婚,管那人有什么目的,是猫是狗都无所谓。可我不允许他就这样把我一脚踢开!」
「是啊,我的家族现在没落了,地位不如他了,他要踢开我,可以啊,但他凭什么用这种方式?想让我身败名裂,想用最少的损失甩了我……去他的!不给我足够的赡养费,我死都不会放过他。我要的数目也不多,他绝对付得起,还小气什么?他明知道苏珊还等着我拿钱去给她治病,就当作是做善事,这样他都不肯?混蛋!休想我就这样放过他,休想!」
尼尔被这一长串的咒骂弄得有点发懵,怔怔地问:「苏珊?谁啊?你跟你丈夫,不是自由恋爱结婚的?」不能理解……
啊,是不是就像他父母那种?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以什么方式走到了一起,但既然都是不和睦的婚姻,那就应该趁早分开才对。他是这么认为的。
「恋爱?见他的鬼去!」
奎妮发出一阵讥笑。
「就明说了吧,我是同性恋者,他也是,找我结婚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掩盖彼此的性取向。至于苏珊,她才是我的恋人,她得了癌症,正急着等我拿钱去救她!我的手受过伤,不能从事过度的劳动,而苏珊的身体一向不大好,连照顾自己都很难做到。当初结婚前我就跟那混蛋商议好的,离婚时他会付我一笔钱,保证我跟苏珊可以衣食无忧的生活下去。可现在呢?妈的,他毁约!那狗娘养的给我毁约!」
法庭上还是鸦雀无声。
旁听的人们静静坐着,并没有什么太惊诧的表现。因为这番话,之前在辩方律师提问的时候,奎妮就已经声明过了,只不过当时她还没这么激动。
而事实上,人们对于她的说辞也并不怎么采信。
她的丈夫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至于那种事嘛,可以当作八卦来听着好玩,但要当作事实,就不是这么容易相信了。毕竟相比之下,奎妮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死皮赖脸的疯婆了。
他们的处之泰然,与尼尔的深受冲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先前他走神了,所以这是他头一次听见奎妮承认自己是同性恋的事。
又,又是……他踉跄地退了两步。
捂着胸口无措了一会儿,他还是先就事论事的说:「虽然、虽然你这么说,但如果这不是事实,你这就算是对你丈夫的诽谤吧?话可不能乱讲的……你、你说自己是同性恋,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吗?」
庭上听众再次全灭。
戴文还活着,但他已感到生不如死。
「证明?」
奎妮的脸色沉了下去,忽然咧开嘴冷冷一笑。她撩起上衣,将颈部以下全部袒露出来。
「我身上就刺着苏珊的名字,还有我自己的,这个证明有分量吗?律师先生?」
尼尔先是被她的举动弄得一惊,再听见她这样说,忍不住仔细地打量起她露出的部分。
在她胸前的确纹着两个名字,一上一下,中间还有一颗被箭射中的红心。此外,旁边还缀饰着几朵大花,给人感觉分外妖艳。
不过尼尔没有去细数有几朵花,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因为,奎妮的T恤底下并没有穿内衣。
法庭里喧哗四起,尽管法官加以制止,但无论如何,暂时休庭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第三章
休庭期间,在独立的休息室里,尼尔的当事人,也就是那个被指为是同性恋的丈夫,斯蒂夫先生,与尼尔进行了一番沟通。
说是沟通,其实都是斯蒂夫单方面在讲。方才开庭的过程中,他一直坐在旁听席位,看着尼尔的表现,可以想见他有多么「震撼」。
之所以找上尼尔接这件案子,就是相中了他无人可比的辩述能力,以及足够强硬的手腕。没想到,今天居然一上场就败下阵来。看上去,还是他自个儿摸着楼梯爬下来的。
对此,斯蒂夫不能不深感恼怒。
尼尔有多出色,他是知道的,全市全州的人都知道。可是为什么偏偏在他的案子上会这么失常?
他简直要怀疑尼尔早就跟那个女人串通好了。但再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那个女人没有钱。
总之,他明令加暗示,要尼尔接下来别出任何差错,也别绕那么多不必要的弯——他认为也许尼尔是有什么别的计画才这样反常。他的要求是,直接将人击垮就可以了。
要说的话说完了,斯蒂夫带着随从离开了休息室。刚一出门,就与迎面而来的瑟凡碰了个正着。两人互相点头寒暄几句,之后各走各路。
瑟凡进了休息室,身后是他的助手彼得和加里。
进去时,尼尔正坐在椅子里,好像在发呆。而他的助手戴文站在一边,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有什么东西是尼尔所不了解的?他一向是那么有主张的男人,哪用得着别人来提醒?
可惜戴文不知道,现在的尼尔,真的是什么都不了解。
直到瑟凡走到尼尔面前了,他才稍微回了点神,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的人,他愣了一下,随即摸摸头:「你怎么来了?」居然问得相当淡然。
事实上,到现在他还被刚才发生的事深深困扰着,反应有些迟钝。不然的话,这下肯定会从椅子里蹦起来。
瑟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发现他的嘴唇发白,有些干裂。
「你需要喝点东西。」瑟凡说,转头对助手吩咐,「去买瓶水。」
彼得和加里点点头,正要一块儿出门,突然又被尼尔叫住。
「等等,不要水。」
两人不解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瑟凡。后者挑起眉,脸上露出嘲弄的表情。
「你不喜欢清水,我知道。不过马上就要开庭,建议你还是别喝酒。」
「我也不要喝酒。」尼尔一脸无辜,「我只想要瓶果汁,橘子味的。」
「……」
一时间瑟凡也讲不出话来。面对两位助手征询意见的眼神,他顿了几秒,点头示意就按尼尔想要的。
而戴文随后也跟了出去,说是去喝水。
屋子里只剩下瑟凡和尼尔,气氛忽然变得异常沉寂。
两个人,一个在沉思,一个在发呆;一个在专注地观察着,另一个则无知无觉地被观察着。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直到尼尔忽然抬起头,看进了对面那双一直没移开过的眼睛。他的目光中有点迫切,但更多的还是困扰。
「真奇怪……我已经被搞糊涂了。」
他咕哝着,「到底是谁在撒谎?斯蒂夫先生给我的资料里说,以前他跟妻子的感情一直很好,后来有了歧见才分居的,现在因为妻子外遇无法忍受,所以坚决要求离婚。如果他真的是同性恋,那他不就骗了我?我帮他打官司,是在帮他的忙,他怎么能对我不诚实?」
还不是因为对你有信心?谁不知道尼尔律师随机应变的本事,给你一张白纸,你能立刻浇上一瓶墨水将之染黑——瑟凡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
有什么可以说的?
对这一切情况,尼尔自己就是最清楚的人。可他又是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困扰?从早上开始,他的状态就不大正常,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毫无来由地,瑟凡被对方的迷惑困扰了,就好像一张无形的网盖了下来。不过很快,他就从中脱身出来。
这不是他应该困扰的事。
「你认为他诚实,那么他就是诚实的。」
瑟凡扬起唇角,若有所指地微笑着,「你是他的代言人,不是吗?」
他的弦外之音,尼尔没有听懂,焦虑地扒拉着已经够乱的头发。
「我就是不知道他到底诚实不诚实啊……如果他是,那倒没什么,如果他不是呢?我该怎么办?我……我是律师,得尊重真相对吧?」他抱着希冀问出这个问题,但被询问的人却不期然地被难住了。
法律尊重的是真相,这点没有错。问题是,就瑟凡所了解的尼尔,并不是一个以真相为主旨的人。
更何况,这种事拿来问他算是什么意思?他又不是经手这件案子的法官。
简直是莫名其妙……
这时,出去买果汁的人回来了。
尼尔接过果汁说了声谢谢,然后开瓶,不一会儿就灌下一整瓶。末了,还打了一串满足的饱嗝,满脸幸福地拍拍肚皮。
啊啊,橘子果汁最棒了!在这种心烦意乱的时候,那股酸酸甜甜的味道,最能让人神清气爽。
看着这样的尼尔,瑟凡不禁再次露出了无法理解的眼神。好像突然之间,他就不认识这个人了。
这个只为一瓶果汁就笑逐颜开,单纯得好像孩子似的男人,会是那个在法庭上口若悬河,一次次将对手逼到绝境,把所有阻碍挫骨扬灰的铁腕尼尔?
虽然他们从来就算不上是什么朋友,但这种程度的陌生,还是让瑟凡感到了些微的不适应。
他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要离去。
「瑟凡!你、你要走了?」尼尔喊住他,眼睛不安地闪烁着。他能感觉到瑟凡并不把他放在心上,但他仍想求助瑟凡,在这种混乱的时刻。
放眼周围,他唯一觉得熟悉,也是唯一能让他觉得可靠的人,就只有瑟凡了。
瑟凡看懂他的眼神,一瞬间竟感到有些不耐烦。
求助自己?开什么玩笑!
他过来只是看看情况,可不是来做什么人生导师。
况且,尼尔还需要什么指导?站在法庭上,他就是最强的,几乎可以左右一切。即便他自身不可以,他也会借助外力,把不可以变成可以。
这就是尼尔,本州政法界内最让人又爱又恨又敬又怕的金牌大律师!
一直以来,瑟凡和尼尔还不曾有过在同一法庭上共事的机会。有关尼尔的行事作风,他也只是旁观耳闻。他承认尼尔是强者,但并不意味着他欣赏这种强悍。当然,也不存在什么成见。
他是法官。法官对待一切所保持的态度就是,中立。
「尼尔。」瑟凡说,「真相就是,斯蒂夫是你的当事人。」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已经是他能给予的极限。
之后他就离开了休息室,脚步洒脱,心情却不尽然。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尼尔让他感到了史无前例的浮躁。
说来很可笑,他们俩曾经是同学,大学的时候也曾有过少量接触。但自从步入职场以来,他们充其量只是泛泛之交。彼此认识,接触也还不算少,但真正意义上的来往则十分稀少。
可是,尼尔却向他求助?
见鬼了!他可不记得自己跟这个人熟到这种地步。
至于尼尔,自然是更不记得了。确切地说,是压根就没有概念。但他以为他们俩的关系应该不错,是因为瑟凡有他家的备用钥匙不是吗?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瑟凡第一次到他家,原本就始于一场意外。后来,瑟凡发现他那走动起来很方便,因此之后再有什么意外情况,他都会选择到尼尔家去。
至于备用钥匙,是为了方便而自行配的。没有知会尼尔,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也知道尼尔不会在乎。
以前瑟凡出现在尼尔房子里,两人常常是互相点一下头,然后就没有下文了。等到该走的时候,瑟凡自然就离开,也不多余地打什么招呼。
能够这样相处,其实也跟两个人的性格有关。
他们都不会多舌,不干涉与自身不相干的事,也不问任何不该问的问题。哪怕走在同一间房子里,他们也可以安心地各干各的事,井水不犯河水。
要说起来,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真是一种无法简单描述的「和谐」。
然而,这种「和谐」状态,今天却被尼尔一反常态地打破了。
再次回到法庭,这次接受应讯的就是斯蒂夫本人。
由尼尔先进行提问。
他站在斯蒂夫面前,能看得出斯蒂夫正在用眼神向他暗示着什么,但他看不出那暗示究竟是什么。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思路转到哪就是哪。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后脑勺,「呃,斯蒂夫先生,我记得你说过,以前你跟你太太的感情很好,你也非常爱她,但后来由于一些外来因素,影响了你们之间的感情,因而分居,是这样吧?」
「没错。」斯蒂夫点头,脸色坦然。在他看来,尼尔现在的表现,似乎终于有了步上正轨的趋势。
「那么,你还记不记得,你太太胸前的纹身上面,绘了多少朵花?」
「……」
全场陷入死寂。怪异的因子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只有尼尔还不觉有异,表情认真地注视着斯蒂夫。后者保持沉默。沉默。依旧沉默。
如果可以,其实他也不想沉默。问题是,他无话可说。
桌子下面,他的拳头紧攥着,捏得指关节都发白了,才僵硬地开口:「时间太长了,不记得。」
尼尔相信了,于是出于好意地想帮他记起来。
「认真想一想,斯蒂夫先生,是三朵吗?」
斯蒂夫迟疑:「唔……似乎是。」
「是吗?」
尼尔仍在努力想,忽然摇摇头,「啊,不对,好像是四朵……」
斯蒂夫脸色一白,再也讲不出话了。两只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然而身为上流人士的素养,加上此时的实际情况,又不允许他当场变脸。
这臭小子,不是吃错了药吧?真的不是有意在玩他吧?
而这时,庭上其他人皆是目瞪口呆。有些忍不住的,已经低头窃笑起来。坐在人群当中的瑟凡,他的感觉不是想笑,而是怀疑。怀疑尼尔正在发烧,把脑子烧坏了。
自家律师反打当事人一耙,还有谁见过这种事?更滑稽的是,那位律师的表情居然还那么诚恳。
「到底是三朵还是四朵……或者五朵?」
尼尔扳着指头嘀咕着。他没有察觉周边怪异的气氛。这倒不能说是他迟钝,只能说,他的心思完全没放在这上头。
刚才奎妮袒胸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敢多看。这会儿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本人——坐在旁边的奎妮。
「女士,你胸前有几朵花,可以告知一下吗?」他问。其实他的出发点绝对是好的,因为他愿意相信斯蒂夫曾经是个深爱妻子的丈夫,那么就不可能错漏妻子身上的任何细节。
但是很显然,这样认为的人,只有他自己。
而奎妮安静着,盯着尼尔目不转睛,倏地咧嘴大笑几声。
「是六朵,三朵大的三朵小的,象征着我和苏珊相爱六周年。」
她回答,脸色渐渐沉下来。
「另外,律师先生,这六周年的计算日期,是截至今年为止。也就是说,这纹身我是几个月前才纹上的,而斯蒂夫连这个都不知道。在我跟他分居以前,我身上什么都没有纹,可是他居然不知道。现在你了解了吗?自从我跟他结婚以后,他连一次都没有碰过我——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之后的法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法庭是个严肃的地方,当然并不是说场面上的混乱,而是指在尼尔的意识当中,一切都是混乱的。
在经过了不知多久的混乱后,法官再次宣告休庭,改日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