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浅草蓦然回头,不意外的看见一抹暖黄色的俏丽人影。
“姬大哥……”
画眉身上的衣裳带着些微凉意,长长的秀发被雨水浸润后显出一片乌沉沉的颜色,让人看得莫名心惊。
姬浅草把外裳脱下,俐落的围住她娇小的身躯:“……小心着凉。”
画眉眼睫低垂,欲言又止。
“公主?”
“香少他……”
“他不会有事的。”姬浅草的神情有些僵硬,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姬浅草无力的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救人要紧,其他的事情,等爹和国主回来之后再说吧。”
“姬大哥很关心香少……”
“公主此言何意?”姬浅草不解道。
“啊……没什么,只是想替香少说声谢谢。”画眉慌忙背过身去,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
“是我欠他的,用不着说谢。”姬浅草的语调带着莫名所以的哀伤。
画眉听了,不由得心生疑惑:“欠?”
“此生此世,永远是我欠他的,说谢最是多余。”姬浅草说话的时候望着廊外,面上是难得认真的表情,“只要这次他平安无事……以后不论发生何事,我绝不会再逼他。”
“不论发生何事?”画眉喃喃的重复着他说过的话,心中一片酸楚,“姬大哥……你们是不是……”
“什么?”
“没……没什么……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画眉语罢回身,脚步踉跄。
梁落葵从居住的苑舍往太医馆疾步而行,匆忙之间抬头,恍惚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连天的淡淡雨幕中,那人鬓发全湿,冻得瑟瑟发抖,本就瘦削的身子显得愈发弱不禁风了。
“画眉?”梁落葵大步上前,不由分说的将人拉至侧旁的廊道,待看清她哭得梨花带泪的柔美面颊,顿时眸中满是惊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画眉只是茫然的摇头,并不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在担心他?”梁落葵揣摩了半晌,又道,“放心吧……国后的医术十分高明,一定会把人救回来的。”
“我要回去……”画眉喃喃道。
“什么?”梁落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落葵,带我回去……我要回朱梁。”画眉的声音哽咽,但是语调却无比坚定。
“画眉,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梁落葵的眸色瞬间凝住,“香少现在生死未卜,我不信你一点都不担心。”
唇瓣咬得发紫,画眉只不断的重复着“我要回去”,面上的表情几欲崩溃——
“好、好,你要回去可以,但是总得有个理由吧?”梁落葵不得不妥协道。
“我不要嫁给他……我不想嫁给他了,我要回去见父皇,我要回去。”画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也软软的倚进梁落葵怀里。
梁落葵略一犹疑,竟是伸手把人推离了些:“画眉,这里是大名府……你又是待嫁之身,别这样。”
“落葵你……”画眉先是震惊,后又伤心欲绝道,“连你也嫌弃我吗?你们男人都一样……你们都一样……”
“等等……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你在说什么啊?”梁落葵听得一头雾水。
“落葵,你还喜欢我吗?”
“这……画眉,你怎么突然……”
“你什么都不要说,只要告诉我……你还愿意娶我吗?”
“画眉,终生大事岂可儿戏?当初明明是你……”梁落葵长叹一声,竟是没了言语。
“总之我不要嫁给他……我要回去……”
“好,你说什么都好……一会儿我会去向国后请辞,但总要有个理由吧?”
画眉闻言只是流泪,怎么也不肯说话了。
“好吧……我可以替你编造一个理由,向国后提出解除婚约,但是如此一来,世人皆会认为你薄情寡义,弃人生死于不顾,即使这样……你还是要离开他吗?”
“他需要的人不是我……既然他开不了口,就换我来开口,只要最后的结果是他所希望的……那么由谁来承受世人非难,又有什么关系?”画眉断断续续的抽噎着,眼眸水漾朦胧,“除非连你也看不起我……”
“这,画眉你真是冤枉我……你扪心自问,从小到大,只要你开口,我可有对你说过一个不字?”梁落葵苦笑一声,面色颇有些无奈,“只是皇上那边……你要如何交待?”
“父皇一向视我如掌上明珠,他一定也不想我嫁一个性命垂危之人。”画眉语调呢喃,“当初是我背叛了与你之间的婚约……父皇为了我才答应香少的请求,如今我愿意回去,在他身边侍奉左右,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傻丫头,女子长大总是要嫁人的,你这样回去……不怕人们说闲话吗?到时候万一嫁不出去……你打算怎么办?”
“要是没人愿意爱我,我就一辈子都不嫁人。”画眉赌气道。
“有人愿意爱你,你就要嫁给他吗?”
画眉沉默良久,若有所思。
梁落葵叹道:“罢了罢了,你要回去,我陪你回去便是,往后要是后悔了,那可怨不得我。”
第五十六章 〖四面楚歌〗-楚歌
自尽,姬浅草从未想过这样的两个字,有一天竟会和香忘居这种人扯上关系。
香忘居对他的感情,他不是不知道,或许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如此的不计较——无论那个人曾经做过多少令他愤怒伤心的事情,他都会在心底找遍所有能找到的理由,只为了说服自己去原谅,可是他比谁都更加明白,就算他心里只有一个香忘居,香忘居的心里也不可能只有他;那个人在心里装了一座城池,或许……还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所有的人都从某种程度上或轻或浅的背叛了他,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疏离?
是因为那个人自私冷酷无情吗,就算是对他自己,他也一样可以做得不留任何余地。
明明知道他是这样一种人,姬浅草却无法放着他不管……因为他明白那个人骄傲却也寂寞,寂寞到就算紧握手中权势,心里眼里仍然只看得到自己一个人。
香忘居对他执着,他也不会是无情之人——否则,他不会那么害怕……害怕见到那个人了无生气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谎话听得太多,姬浅草最想等到的,其实是与那个人坦诚相对的一天,没有欺瞒,没有哄骗,可是那个人太习惯伪装,就算有一瞬间失态了,也能在片刻之后恢复那一层不变的笑容,没心没肺,却又如此的令人无奈。
姬浅草怎么想也不会明白——既然彼此在乎,为何还要处处伪装?既然彼此都想要走得更近一点,为何还时时不忘在人前戴着那副冷淡的面具?
……长剑猛地出鞘,不偏不倚的砍在身旁的一株古树上,霎时枯叶飘飞,愈发的乱人愁肠。
粉衣罗裙的俏婢自廊上下来,望着树下之人欲言又止。
姬浅草回身,语调微颤:“……情况如何?”
“这……”
金樱正寻思着要如何开口,姬浅草便已等不及一般,转身要走:“我去房间看他。”
“等等……”金樱不得已,只好无奈的开口了,“少爷他不在房间里。”
“你说什么?”姬浅草的身子一震,僵在原地不动了。
“娘娘她……刚刚把少爷送出府了。”金樱叹息一般道。
“送出府?那是什么意思?”姬浅草只觉得心口一阵急血上涌,竟是有些站不住了。
“少爷中毒已深,就算娘娘亲自为他施针,也无法彻底清除他体内的毒素,所以娘娘决定把人送往神医门……”
“神医门?”姬浅草的心倏然揪紧,“神医门到底在哪里?”
“就在城外的东海一带,不过奴婢劝你还是不要去那里了——”金樱咬了咬牙,道,“神医门不见外人,普通人想要进去根本就不可能,就算你去了也没有用。”
“……但我非去不可。”
“其实,只要少爷进了神医门,性命应是无忧,姬少爷何不在此等待,也省了……”
“我不信神医门是什么龙潭虎穴,难道它会吃人不成?”
“神医门不会吃人,但是想要硬闯也不容易哦。”
人未到,声先至,姬浅草循声回头,却见自己的爹亲与国主一道自不远处缓步而来。
“爹?”姬浅草不觉眉头微蹙,“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姬重雪没有回答,只浅浅的笑着,自腰间取出了一枚令牌。
“你要去,把这个带上吧。”
姬浅草伸手接过,语调困惑:“带着它有用吗?”
“诶,这是王府令牌,有没有用,你一试便知。”姬重雪不置可否,只侧首朝香蘼芜微微一笑,“你说是不是,蘼芜?”
“……”
“多谢国主。”
话音落地,姬浅草早已不见人影。
金樱欠身退下,宽敞的庭院里顿时气氛诡秘,一人笑得云淡风轻,另一人却是似笑非笑,颇有几分无奈。
“重雪,这算是在向我示威么?”
“哦,有吗。”
“你就不担心我传令下去,即使有令牌也不得放行?”
“你有你的自由,我有我的做法。”
“……”
“听说公主要离开了,你不打算一尽地主之谊,前往送行么?”姬重雪像是忽然想到一般,漫不经心道。
“这种场合有绿萝在就好,我去了也是多余。”
话题成功转移,姬重雪面上的笑意似有若无:“看你的样子……似乎并不在意公主悔婚一事?”
“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他们还不是夫妻,她自然有选择的自由。”
“该说是你宽宏大量,还是根本就不在乎?”
“诶?”
“嗯……”姬重雪想了想,自顾自的喃喃道,“好久没去,太白楼的烧酒是什么滋味都要忘了……”
“……走吧,我带你去。”
香蘼芜蓦然一声长叹,虽是苦笑,却无端的带上了一丝宠溺的味道。
一辈子的时间太久太长,香忘居是个务实的人,他从来不相信所谓的承诺,所以也从来不说。
只是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当眼眸再度睁开,本以为此世都无法再见之人,却赫然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浅草?”
一声有气无力的呼唤,却让震惊过度的人猛地回神,用力把床上之人搂在怀里。
“咳……”
呼吸受阻,香忘居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发显得透明了。
“喂,没看到表哥的样子很难受吗?还不赶快放手!”说话的少女不过豆蔻年华,一双灵动的眼眸不满的瞪着姬浅草。
香忘居微微侧首,禁不住满目讶然:“……小蛮?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神医门,我不在这里在哪里?”少女气鼓鼓的指着姬浅草道,“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到底是谁啊?为什么国主会给他令牌?”
“吵死了……”
香忘居尚未反应过来,却听姬浅草低低的咒骂出声。
“喂,你说什么?”
不理会一旁少女的冲天怒火,姬浅草先是小心翼翼的松手,然后转身拔剑出鞘。
“你……你想干什么?”少女被吓得连连后退了数步。
“……出去。”姬浅草的眼神阴恻恻的。
“这里是我家,你一个外人凭什么……唔哇!!你敢动我的头簪!”剑锋自发顶横扫而过的同时,翠簪砰然落地,少女气得直跳脚。
“我只喊三声,一、二、……”
“可恶!你等着!我去跟爹爹说你欺负人!!”
门扉乍响,少女哭闹着跑了出去。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姬浅草收剑入鞘,走到床沿坐下,香忘居却只一瞬不转的望着他,并不开口说话。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姬浅草语调嘶哑。
“……多久?”
“半个月……已经整整半个月了。”
香忘居像是猛地想到了什么,悚然一惊:“……父皇呢?”
“……他没事。”
“那萧陟厘……”
“国主断了他的一只手,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崖顶……”姬浅草缓缓道,“断山崖爆炸之后,国主派人去搜查过,但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踪迹。”
香忘居瞬间明白了什么,顿时又沉默不语了。
“自尽……很好玩吗?”亲口说出那两个字,姬浅草顿感痛心疾首。
“不好玩。”香忘居眸色黯然。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关你的事。”香忘居闷闷的侧首。
“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你还是不肯对我说实话吗?”
“反正不管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