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裕庭爽朗地笑笑,一手按着太阳穴,半倾斜着身子,又是静静地看紫时。
“你叫什么名字?”
“紫色的紫,时间的时。”
“很特别的名字,有小名吗?”
紫时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还是没开口,只是低头,看着面前的一排琴键。
冯裕庭掸掸手里的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等冯燕恒回来时,外面的世界已经是倾盆大雨,他浑身湿透,手里拿着一袋被浸湿的卤味。
看到父亲,冯燕恒一愣,有些无措的尴尬。
“爸爸。”
冯裕庭应了一声,眼睛未从手里的报纸上挪移开。
冯燕恒脱下湿嗒嗒的球鞋,正弯腰拿拖鞋时看见冯裕庭那双铮亮的皮鞋,陌生的皮鞋,陌生的气味。
冯裕庭合上报纸,起身上了楼。
“吃这个吧。”冯燕恒掏出袋子里的卤味鸭爪,“可好吃了。”
紫时接过一只油汪汪的鸭爪,用纸巾包裹着吃。
“你父亲好像不常见。”
冯燕恒一愣,随即苦笑:“他工作忙,不过他也不喜欢我们。”
“怎么会呢?”紫时笑笑。
“他和母亲根本没什么感情,对小歌还好,对我简直是冰冷。”冯燕恒面色黯然,“现在想想,从小到大,他从没带我出去玩过,连话也很少和我说,我很怕他。”
紫时不语。
“我和他在一起总是紧张。”冯燕恒撅嘴,“都不敢和他面对面吃饭。”
紫时惊讶,虽然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也颇为淡漠,但记忆中小的时候父亲还是对自己呵护有加的,不像冯燕恒,连一点温暖的印记都无。
一起吃了晚饭,外面的雨一点也无消停的意思,紫时稍稍坐了一会便起身要回去。
冯裕庭从二楼下来。
“我送你。”
紫时一愣,随即摇摇头。
冯裕庭却自顾自地披上外衣,径直走向大门。
“不用了,真的不必麻烦了。”紫时立刻说道。
冯裕庭转头笑笑:“快些。”
打开门,外面一阵旋风,几片梧桐碎沫子迎风盘旋,世界像是被罩了一只乌暗的网。
紫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肩膀微微耸动。
“燕恒,借你一件衣服,给他披上。”冯裕庭俯身穿鞋,又是很自然地吩咐。
冯燕恒呆呆地站在原地,出神许久后才应了一声,转身回房拿了件自己的衣服。今天父亲的举动绝对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于他还没反应过来,拿衣服的手也是僵直的。
紫时披上外衣,说了声谢谢,看见冯燕恒的神色,显然是巨大的落寞。
进了车子,冯裕庭倾身过来为紫时扣上安全带。
这个男人身上是有些辛辣的味道,细细闻起来是有些藿香和佛手柑的味道,后味浓郁,这也许是香水的味道,又也许只是这个男人单纯的体味。
车子慢悠悠地开,这段路像是很长很长,紫时不由看身边的冯裕庭,恰好他也转过头来,彼此对上了眼睛。
“这个时段依旧很堵。”
紫时点点头。
“在这里停下就好了。”
冯裕庭笑笑:“没事,开得进去。”
车子开进小巷子,一股油烟味扑鼻,周围几个女人趿着拖鞋出来倒马桶,隐约还夹杂着一种秽浊之味。
“你住这里?”冯裕庭说,“这里看来很吵,晚上看书会不会闹心?”
紫时轻轻摇摇头,没想到这个男人如此细心。
“习惯了就好。”
冯裕庭伸出大掌,在紫时肩膀上拍拍,像是一种无言的鼓励。
紫时下了车,直到进了筒子楼,冯裕庭的车才缓缓离开。
进了屋,母亲还没回来,桌子上有冷的泡饭和酱菜,一种巨大的虚无包围了紫时,想起刚才的冯裕庭,不知为何,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后来去冯家,也见过冯裕庭两次,每一次他总是面带微笑,浅浅地和紫时说些家常话,不知为什么,平常对家事讳莫如深的紫时在冯裕庭的面前却是没有戒备的。
莫名的信赖,不知为何,人与人也许需要一些缘分,一直缺少关爱的紫时在冯裕庭的身上找到了些久违的长者给予的暖意。
“你和我父亲倒是挺聊得来的。”冯燕恒笑笑,笑容里有些黯然。
“你父亲人不错。”紫时说。
冯燕恒低落头,抿着嘴,一言不发。
九月的天气凉爽了一些,紫时开学了,每周去冯家的次数也少了,再也没见过冯裕庭。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唯一的改变就是母亲,母亲的精神好了许多,晚上几乎不去舞厅了,人也穿得素淡起来,这样的改变在紫时看来是有些隐隐不安的。
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母亲的面色容光焕发是有原因的,比如爱情。
“不是我不想着你,实在是现在自身难顾。”母亲坐在化妆镜前,淡漠的表情。
紫时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白球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母亲的那个男人比她小,长的温和,一身书卷气,站在母亲身边更像是她的孩子。
三人在西餐厅里,紫时坐在他们对面,吃着面前一块半生半熟的牛排,只觉得没有味道。
男人拣菜给紫时。
“谢谢。”紫时依旧是有礼貌地笑笑。
心是空空的。
母亲要离婚,父亲不答应,来家里大闹,砸破了一面镜子,紫时看见镜子里母亲一脸的倔强最终粉碎。
chapter29
周末,紫时站在学校门口,背着一个大包,不知该不该回家,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很大,但这个世界很小。
今天是父母最后一次协商离婚事宜,原来拖拖拉拉近二年,最终这个结果还是不可避免。
一辆车子停在他面前。
居然是冯裕庭,他穿着黑色西服,犀利的短发,自成一派气质。
“你……怎么会来这里?”紫时惊讶地问。
“来看看你。”冯裕庭坐在车后座,淡淡地笑,“上来。”
紫时犹豫了下,打开门,上了车。
“怎么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冯裕庭问。
紫时苦笑了下,还是直言:“我爸爸妈妈要离婚了,估计他们谁也不会要我。”
“那的确是不幸的事。”冯裕庭说。
“我是个包袱。”紫时低落头,自己也没发现自己的声音很低沉。
“怎么会呢?”冯裕庭拍拍紫时肩膀,“一个人的存在都会有他的自身价值。”
紫时不语。
冯裕庭看看腕表:“六点了,陪我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紫时抬头,刚想说什么,冯裕庭将食指按在唇上:“别拒绝,饭总是要吃的。”
两人来到一家豪华的酒店,紫时正欲下车,肩膀又被冯裕庭按住。
“等等。”
冯裕庭俯身,拿出方巾轻轻地将紫时球鞋上的污垢擦干净。
“谢谢。”
“没事。”
两人走进餐厅,立刻有女侍员出来迎接,将之安排到包厢。
一桌子的菜已经准备好。
松子银鳕鱼,翡翠虾球,鸡茸羹,彩色鸳鸯,每一分菜都精致之极,透着不同的色彩,在灯光下像是一副彩墨画。
紫时拿起沉甸甸的筷子,不知如何下手。
“来,吃块鸽子肉。”冯裕庭将鸽子肉夹在紫时的碗里。
“谢谢。”
“你怎么总是这么生分。”冯裕庭笑。
“毕竟我们也不是太熟。”紫时直言。
“恩,也对。”冯裕庭凝视着紫时,“你怎么想的?愿不愿意和我交个朋友?”
“您是长辈。”紫时放下筷子,用手巾擦擦嘴角。
冯裕庭爽朗地笑:“别,别,别这样拘谨,难得我放松一回。”
紫时也尴尬地笑笑。
“平时见的人,谈的事全是不交心的。”冯裕庭说,“他们看似怕我,其实背后都恨我,我知道。”
紫时疑惑。
“从一个人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冯裕庭说着伸手抚上紫时的眼睛,“你的眼睛很漂亮,很黑。”
紫时顿时有些紧张,男人的指腹很粗糙,带来一阵战栗的感觉。
冯裕庭收回手,又夹菜给紫时吃,席间有女侍员叩门进来上菜,也被他拒绝,吩咐不要打扰。
整个包厢只有冯裕庭和紫时。
紫时觉得冯裕庭有些奇怪,一时间话很多,一时间又沉默,只是垂眸喝着清酒,自顾自地吟一段越剧。
紫时不仅惊讶,这样一个高大有些粗犷的男人居然可以吟出这样清悠婉丽的曲子,而且神色相融,渐入佳境。
“怎么?吓了一跳?”冯裕庭突然转过头来看紫时,“我唱得怎么样?”
“好听。”紫时笑笑。
“我以前喜欢越剧,特别喜欢梁祝。”
“那是很优美,很经典的。”紫时说。
“那样的爱情其实很傻。”冯裕庭笑说。
紫时不答,对于爱情他没有经验,只是朦胧中有些希冀。
“谈过女朋友没有?”冯裕庭凑近紫时,笑问。
紫时摇摇头。
“呵呵。”冯裕庭笑,“年纪倒是适合了。”
紫时夹着虾球吃,心中浮现莫名的情绪,不知该怎么接话。
冯裕庭又是打趣地笑笑,然后喝着酒,不说话。
静默许久后,冯裕庭才开口:“爱情也不能全信的,爱情也是会变异的,不会一直单纯,总要牵扯上生活,而生活这玩意是什么?不外乎是利益,你要活得更好,就得往上爬,爬得高。”
紫时愣愣地看着冯裕庭收敛笑容后严肃的表情。
“我曾经有个爱人,也很纯地爱过,但……”冯裕庭顿了顿口,直摇头,“我们还是分开了,追究到底还是那些低俗不堪的原因。”
“您……”
“我为了我自己,不要他了。”冯裕庭笑笑,说得极其轻,却很坚定,“我常在想,如果时光倒流我会怎么样选择,但每次答案还是只有一个,我不会后悔。”
盛清酒的被子被冯裕庭一掷,骨碌碌地滚到地毯上,无声无息,在灯光下散着温润的色泽。
“你觉得我是坏人吗?”冯裕庭转头,玩味地看着紫时。
“我不知道,我对您不了解。”紫时说,“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权利,我可以理解。”
“你理解?”冯裕庭笑笑,摇摇头,“你还小,不会理解的。”
紫时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好了,继续吃。”冯裕庭用眼睛示意紫时面前的小碗,“看,你吃了没多少。”
紫时拿起筷子,夹了快金润的银鳕鱼,默默地放在冯裕庭碗里。
冯裕庭低头看着鱼,片刻后抬头:“谢谢。”
用完餐,冯裕庭送紫时回家,到了家门口,紫时迟迟不肯下车。
“我其实真的不想回家。”
冯裕庭摸摸紫时的头。
“妈妈也许还没回来,也对,她现在要做很多事,听说芬兰那边很冷,她要买厚的大衣……”
紫时喃喃地说。
话音未落,额头有温热的感觉。
是冯裕庭的吻,紫时一震。
“真是让人心疼。”冯裕庭边吻边说。
这个吻力道很重,紫时感到冯裕庭身上那股微微辛辣的味道直逼而来,额头上湿润灼热的一块。
但不知为何,紫时没有抗拒这个吻,只是双手微微颤抖。
冯裕庭的大掌抚上紫时的手,吻一直落下去,直到唇。
紫时张大了眼睛,只感一条滚烫的带着清酒味的舌头如一条蛇窜进自己的口中,自己确是木然的。
“这是你的初吻?”冯裕庭放开了紫时,笑着问。
紫时直直得看着他,好久才鼓起勇气:“是的。”
“你很生涩,都不懂回应。”冯裕庭笑着凝视他,“就不欺负你了。”
紫时的脸刷一下红了,却还是故作镇定,赶紧下车。
“当心点。”冯裕庭在身后嘱咐。
紫时含糊地应了声,赶紧小跑进筒子楼,一路上心跳加速。
回到家里,拿起桌子上的冰水一饮而尽,紫时稍稍清醒了些,但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还是迷迷糊糊的。
冯裕庭居然吻了自己,紫时坐在椅子上垂头,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初吻对象居然是一个比自己大那么多的男人。
震惊后是惶恐,紫时抱着头。
让他真正惶恐的是他并没有厌恶冯裕庭那样的举动,原因是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他对冯裕庭一直是有些敬畏的,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还夹杂着一丝希冀。
希冀什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唯一清楚的是在冯裕庭身上有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向往的东西。
这东西是什么?紫时不敢想象。
整整一夜,紫时强迫自己入睡,闭上眼却又是那心有余悸的一幕,莫名地舔舔舌头,被自己家的举动吓了跳。
惶恐,不安,整整一夜。
这个小插曲后又没有再见过冯裕庭。
“老师,我不想弹了!”小歌烦躁地挠挠头发,面露苦色。
“怎么了?”紫时问。
“不想弹就是不想弹。”小歌掰着指头。
“身体不舒服吗?”紫时摸摸小歌的额头。
“爸爸……妈妈又吵架了……”小歌小声嘀咕,“好可怕,妈妈的样子好可怕。”
紫时一惊,明白这个小孩童泄露了这个大家的私密,本应该回避但话里提及了冯裕庭,这让他本能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吵架?”紫时问。
小歌正要说什么。
“小歌!”冯燕恒上前打断了妹妹的话,面色严肃。
小歌立刻缩到紫时身后。
冯燕恒目光冷冷地看着紫时,半晌后转身回了房。
敲门声。
紫时推开门,看见冯燕恒正坐在书桌前玩弄着飞机模型。
“对不起。”紫时道歉,“我不该打听你们的家事,以后绝不会了。”
冯燕恒放下飞机模型,转身看紫时。
“我……算了,没事。”
紫时静静地走到冯燕恒身后,轻轻抚着他的背,他知道冯燕恒心情不好。
冯燕恒顺势楼住了紫时的腰。
“让我靠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