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样,他都和你在一起近二十年,这比什么都重要。”紫时看着冯裕庭平静道。
“你管太多了。”冯裕庭冷冷道。
紫时一怔,随即苦笑:“我是说的太多了。”
冯裕庭沉默地上了楼。
深夜,紫时还呆在客厅里,默默地盯着小茶几上的玻璃杯看。
后背被披上了一件大衣。
“怎么还不上去?”冯裕庭问。
“怎么还没睡?”紫时转头看见冯裕庭穿着睡衣站在自己身后。
两人对视笑笑。
冯裕庭往壁炉里加了点木材,壁炉里的火焰顿时扑扇开来,像一只镀了金的蝴蝶。
“我是个感情淡薄的人,和亲人间也很疏离。”
紫时看着冯裕庭侧面的鬓发。
“我出身在一个很小的村子,那里很穷,村民都是靠种菜为生,小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到河里去抓泥鳅,然后可以吃烤泥鳅。”冯裕庭淡淡地说,“地方贫瘠,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只能是自娱自乐。”
紫时默默地听着。
“还常常去偷番薯吃。”冯裕庭笑笑,“我们家是那里最穷的一户,但我却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
紫时之前就听说冯裕庭曾是本市名校的高材生。
“我的分数很高,超出重点线很多,我记得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的父亲去集市买了一只甲鱼,很肥的一只,放在火腿,笋干,很香的一盘,当时我看着还舍不得吃。”
紫时看着冯裕庭回忆往事的面色,微微伤感的。
“大学远没有想象中的美好,没有零花钱,没有女朋友。”冯裕庭苦笑,“很少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也对,我的确是太寒碜了点,记得当时吃酱菜裹馒头可以吃一个月。”
紫时垂眸。
“也没什么,能饱就好。”
“后来呢?”紫时问。
“后来,后来……”冯裕庭边笑边说,“我找到了条捷径。”
紫时不语,心里隐隐知晓所谓的捷径是什么。
“她很漂亮很高贵,更准确的说她是另一种生活。”冯裕庭凝视着紫时,“你懂吗?另一种生活。”
紫时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她的身份,也是为了一口气,就不信自己做不到。”冯裕庭看着壁炉里的火焰,小火苗在他眼睛里跳动。
“你爱过她吗?”紫时问。
冯裕庭笑笑,没有回答。
“你有过爱人吗?”紫时又问。
冯裕庭点点头:“有。”
“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很普通的人,没有什么特别优秀的。”冯裕庭淡淡地说,面上却浮现出追溯往日情怀的惆怅。
紫时不语,他也知道爱是没什么道理的,有时候就是违背常理,偏离轨道的。
“你很多地方和我很像。”蓦地,冯裕庭转头看着紫时,攫住他的眼睛。
紫时一愣,立刻明白冯裕庭指的是什么。
“别误会,我说的是你的孤独,你的不自信。”
“我吗?”紫时笑笑。
“对,其实我们内心都是不自信的人,都是彷徨失措的人。”
紫时躲避开冯裕庭的眼神。
“没事,很少有人是真正自信的,我也不例外。”冯裕庭倒是坦白直言。
紫时双臂圈住两膝,撇开头看另一个方向。
“而且我们都是倔强的人,有些方面很不合群,会惹人厌”冯裕庭笑笑,“这点,你真的很像我。”
“哪里像,一点都不像。”紫时微微撅起嘴,难得急着辨清。
冯裕庭笑起来。
紫时的头低下去,索性不去理他。
“但你比我善良很多,善良其实是最难的,其实是一种心态,对生活对世界的心态”冯裕庭继续说,“所以你看到的世界比我要美好的多,我很羡慕。”
“你是坏人吗?”紫时也微微笑笑,打趣道。
冯裕庭不语,脑子里闪过一个四五岁小女孩的身影,那年自己用手段并吞别人的公司,害得他家几乎分崩离析,那家的小女孩用手指指着自己,两泪汪汪地说:“你是坏人。”
“我这个坏人不会伤害你。”
紫时看着冯裕庭神情严肃,这一句话像是个郑重的承诺,心里不由地感动,挪动身子,贴近冯裕庭,轻轻将头搁在他肩膀上。
冯裕庭搂他入怀。
“我从来不和别人说自己的往事,你是第一个。”
“谢谢你愿意和我说。”紫时闭着眼睛,“现在让我靠会,我好困。”
冯裕庭大掌抚上紫时的脸。
“睡吧,等会我抱你上去。”
紫时点点头。
晚上,紫时做了个梦,梦境中的自己站在一片蔚蓝的海前,旁边有只大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温暖厚实的手掌,将热量传递过来。
醒来的时候,紫时睁开眼,冯裕庭已经离开了,左边一片还是留有余温。
佣人已经准备好丰盛的早餐送上来,一份西式土司边夹着一张小纸条。
“一天快乐。”
简单的四个字,紫时只觉得温暖,现在每天早晨睁眼都可以感受到冬日暖洋洋的阳光,和煦醺然。
以前每天睁开眼,就会有莫名的惶恐,要为一天的生计奔波,要为没有保障的明天发愁,于是每天醒来都是灰暗的。
而现在阳光和金子一样洒在紫时身上,紫时趿上拖鞋,可以悠悠地吃着早餐,可以信手弹弹琴,可以认真洗个脸。
紫时从未觉得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安稳,没有了颠沛流离感,没有了惶然飘零感,现在是真正地感受到了生活的味道。
整个冬日过去,冯裕庭替紫时转学到音乐学院,并为他配置购买了最好的音乐器材和大量的音乐书籍。
“你知道吗?其实我以前入围过全国钢琴赛。”紫时对冯裕庭说。
“是吗?这么厉害?”
紫时笑笑,又点点头。
“后来呢?拿了第几名?”
紫时还是笑,摇摇头:“后来没去参加。”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是当时看见那些粉雕玉啄的男孩穿着订做的小西服,打着黑色领结,头都抬得高高的,突然觉得钢琴是属于有钱孩子的玩具,我是不适合的。”
冯裕庭捏捏紫时的脸颊:“怎么那么可怜?”
“后来我就决定为自己弹,不为其他的任何弹。”
“现在,你可以重拾梦想。”
梦想?紫时顿时恍惚了下,这像金子般珍贵的东西,现在像是一点点重新掉入自己口袋中,而这一切都是冯裕庭带来的。
包括那架价值不菲的斯坦威。
chapter35
冬日下了几场雪,紫时穿着厚毛衣,看着窗外莹润的一片白色,冯裕庭出差去了,已经是大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临走前嘱咐紫时好好照顾自己。
紫时捧着硬皮装的书,却看也看不进去。
不能否认,他在想念冯裕庭,原来想念一个人是这个样子的,像一只小虫子微微啮着自己的心。
在学校,依旧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并不是清傲,也不同于自闭,紫时是不太擅长与人交往,对他来说,熟稔一个人是需要很长时间,但冯裕庭却是个例外。
也许这就是一个缘字。
走出学校大门,脚踩在厚重的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紫时微微蜷缩了身子,在手套里的手指冰冷得僵直。
远处有辆熟悉的黑色车子,紫时一愣,随即不由地心生喜悦,当下小跑上去。
车门一开,那一瞬间,紫时才发现有些不对劲,但迟了一步,突然出现的两三个人几乎将他抬空般推入车内。
黑色的门一关,车子启动,慢慢加速,最终飞驰而去。
几个厚重的雪团霎那间被车轮碾得支离破碎,纷纷扬扬地散乱。
车子里两个男人坐在紫时左右两侧,一手按住紫时的肩膀,另一手按住他的大腿,力道不怎么大,却绝对让人无法动弹。
“你们想做什么?”紫时强压心中的不安,冷静地问。
没有声音回答他,左右两个穿紧身黑衣的男戴着墨镜,纹丝不动,前面的司机沉稳地开着车,却直闯了两个红灯。
“你们弄错人了。”紫时说,背脊上已经是冷汗密布。
“没有。”一直沉默的司机突然说话。
紫时猛地抬头,从车镜里看那个寡言的司机,一脸的冷削,两眸子是灰色的。
车子一直开到江边,然后停靠下来。
冬日的江边人不多,有些寂寥之感,偶尔一两个孩子手拿棉花糖,边笑边舔,小脸被冷风刮得红通通的。
空旷的江边大道一直蔓延下去,像是永无尽头,紫时的心慢慢地空了,一种越过恐惧的情绪盘踞着自己,那是一片白色的茫然。
天地从无像现在这样大,大到找不到一个熟识的人,一个熟识的片段,以往的一切像是被割断一样。
外面全是积雪,眼前全是白。
很久后,司机和一个男人窸窸窣窣地说了几句,然后利索地下了车。
车内只剩下紫时和另一个男人,那男人的一手依旧按在紫时的肩上,像胶合住一样。
“我可以给你钱。”紫时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
没有声音,男人依旧是纹丝不动。
紫时垂眸,只是看着脚上的那双棉鞋,这还是冯裕庭亲自从意大利带回来的,笑盈盈地说:“这种鞋子很御寒。”
此刻,想起冯裕庭,紫时的心才有点感觉,像茫茫白雪中的一点殷红,居然有些刺痛。
司机和男人回来,买来了三份盒饭,递给紫时一盒。
男人按在紫时肩膀上的手终于慢慢挪开。
“吃。”
司机转过头来,命令的口吻。
紫时伸出僵硬的手,打开盒饭,里面的饭菜已经凉了很多,轻轻挑拣了几块肉片,慢慢放进嘴里咀嚼。
总是要活下去的,紫时心里暗想,无论怎么样。
吃完饭,将盒饭的盖子扣住。
“我吃好了。”
司机又转头看看紫时,一脸玩味的笑容,随即扔过去一瓶水。
紫时拧开瓶盖,慢慢地喝。
“你是姓冯的相好?”司机慢慢地摩挲着下巴,笑问。
紫时不语。
司机笑笑,笑声有些奇怪。
这样过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紫时一直处于这个狭小密闭的空间,偶尔看看窗外,也是一片苍茫。
这样的等待是无望的。
紫时感觉脑子里的神经一根根紧绷着,耳朵嗡嗡的,到处是杂音,却又到处没有声音。
终于一阵铃声划破这片苍茫。
司机接了个电话,面色一变,一掌重重地敲击在方向盘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然后摔门而出。
又过了好久,那司机才又钻进车子,重重地将手机摔在玻璃窗上,然后转头用眼神示意两个男人。
两个男人立刻收到命令般,松开了一直钳制着紫时的手,打开车门。
紫时几乎是被推出车子,身体僵直,动也动不了,一个倾身便倒在雪地上。
车子飞速离去。
紫时费了很大力气才从雪地里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还是没什么力气,索性俯下身坐在地上。
周围是乌黑一片,错觉一般地,紫时看见江面上海盘旋着一只飞鸟。
已是寒冬,这只飞鸟却被遗落在凛冽的江面上,扑棱着翅膀,越飞越低。
紫时抱着膝,将头埋在膝盖里。
终于远处跑来一个人,渐渐地近了。
“小君。”
紫时抬头,看了好久,只感眼睛痛得发涩。
冯裕庭立刻俯身,脱下身上的厚大衣,将紫时裹起来。
“你来了,我以为见不到你了。”紫时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嘴唇干裂地出了血丝。
“对不起。”冯裕庭声音很低,两眼凝视着紫时,眼神里有痛楚,有疼惜,有自责。
紫时伸出两臂紧紧圈住冯裕庭的脖子,想说什么却发现说不出口。
“没事了,我们回家。”冯裕庭抱起紫时,“等会就会暖了。”
紫时闭上眼,已是泪流满面,整个身体依偎在冯裕庭暖热的身子里,说不出一句话。
但心里知道,这一刻有了一种近二十年从未体会到的归宿感,在他的怀里。
回到家,冯裕庭立刻把紫时放在床上,轻轻地将紫时的衣服褪去,吩咐佣人将热水端上来,用热毛巾为他擦身。
煮热姜汤,喂他吃小点心,慢慢地,紫时才有了些精神。
“怎么样了?”冯裕庭一掌摸着紫时的脸,轻柔地问道。
紫时笑笑,嗫嚅道:“太好了,终于回家了。”
冯裕庭一愣,随即重重地将紫时抱在怀里。
这一夜,紫时摸着冯裕庭的鬓发,主动亲吻他,主动索取更多的温暖,尽力地相融在一起。
抵死缠绵,听到冯裕庭粗重的喘息声时,紫时落下泪来。
后来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冯裕庭依旧是一周只来四次,有时候来去匆匆,和以前并无异同。
但紫时知道有些东西是不一样了,有些情感在微妙地变化,他越来越依赖冯裕庭,对他的敬畏一点点消失,脑子里永远是那天那刻冯裕庭从远处跑来,将自己抱回家的情景。
他是自己的家人,就算不是,至少他能给自己家人的感觉,紫时暗想,两手在黑白琴键上弹奏。
他给自己太多东西,吃的,穿的,还有……爱。
这样也许就是爱吧,紫时想,自己第一次感受到这样一种温暖和煦的情感,第一次有被人保护的充实感,这样的情感是不是就是爱情?
紫时疑惑了,对冯裕庭的情感不同于生命中任何一个人,父母,朋友,燕恒……
也许这样就是爱情。
是吧?对吧?是吧。对吧。
冯裕庭又一次出差回来,有些惊喜的是紫时的变化。
“你回来了?”紫时笑着,踮起脚轻轻亲吻冯裕庭的脸颊。
“很想我吗?”冯裕庭摸摸紫时的脸颊。
“是吧。”紫时笑笑,“今天是我下厨,做了些简单的菜。”
“哦?那我要好好尝尝。”
“先喝杯热茶,今天很冷。”紫时端上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茶,又用干毛巾轻轻掸去冯裕庭西服上的雪秄。
几个简单的小菜,冯裕庭吃的很好。
紫时夹了大虾放在冯裕庭的碗里。
“你知道我喜欢吃这种虾?”冯裕庭微微挑眉,笑问。
紫时扒着白米饭,点点头。
“原来你也是一直关心我的,我很高兴。”冯裕庭说着伸手摸摸紫时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