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 下————绫部若樱

　　时近三更时，小宝子又开口提醒了一声，若是日日都这样起早贪黑的，只怕青帝久病初愈的身子吃不消。

　　偌大的皇帝寝宫，帘纱随着晚风摇曳款摆，住了五年的宫殿自他回来那晚便显得空旷毫无人气。

　　锦衣玉食仆从成群反不如谷底七日吃苦粥照顾一人来的舒坦。

　　轩辕境仰靠在龙床上，习惯的睡在外侧，仿佛里边还睡着那个睡觉老实睡姿一成不变的白衣人。

　　朝廷上还没有任何变化，轩辕境此次微服出宫太久，需要些日子来整理朝堂上那些琐事，因此对于此次回纥进犯太过顺利一事便暂时压下不提，暗中却派了人监视朝中各人动向。

　　一月前与清竹分开那日轩辕修在山下等他，之后两人一起回来。

　　此时他那个爱弟一反从前不爱出游的毛病放着他这个操持繁重国务的苦命皇兄又下江南了……

　　轩辕境又想了许多事，见外面天色依旧未明，才浅浅的睡了过去。

　　快要入秋，夜也长了。

　　赵清竹能够重新回到苗疆，最开开心的莫过于他那个瘫在床上精神还好的老爹，最最震惊的便是赵清杨的母妃金妃。当年便是她派出去的刺客将他围剿在墓石峰上，此刻赵清竹回来，脸上虽一直笑容满面，却也并非就未抱着新帐旧账一起算的想法。

　　不过，好在他还有一个当上了苗疆皇族长的儿子撑腰……虽然这个儿子对她这个娘已经不闻不问许久了。

　　赵清杨将清竹带回他小时候的寝宫，里边器具摆放基本未变。

　　说基本，因为赵清竹也记不大清这里原来该是个什么样子了。

　　他本以为回来之后会有生命止于此的想法，然后真的回来了，却发现连从前那些留恋都消失了，或许真的太久没生活在这片土地，一直在中原、漠北，早就忘本了。

　　静下来歇着，才发现若是想要死，还是呆在那人身边更适合一些。

　　他想起，分别那日那人最后说的那句话。

　　“赵清竹！我说的话你都给我记住了！”

　　他笑了，轩辕到底要他记住什么呢？

　　轩辕境接过苏醉递过来的暗报，发觉给自己使绊子的人竟然来头不小，三朝重臣……他不能亲自下手，否则会引起朝中动荡，人心不稳，那这人既不能用自己的手除去，便只好让这人成为朝斗的牺牲品了。

　　他将暗报朝旁边推了推，道：“等聿隐回来，再从长计议。”

　　这种事，还是适合他心腹的聿隐来做啊。

　　翻开另一份暗报，蹙眉道：“聿隐伤的重么？”

　　苏醉在旁道：“伤了些根本，但是随行有个医术高超的军医看护，现在应该恢复的差不多了。”

　　“军医的医术？能高超多少？”轩辕省起自己身重萧潇那剑时聿隐几乎将整个太医院都送去了橙月山庄，此时便大笔一挥，道：“小宝子，传朕旨意，派两队骑兵护送尚未返京的胡御医和浅草先生去东南边境，随军行医。”

　　小宝子接下圣旨便忙忙去了。

　　那个胡御医和浅草先生便是先前宫中被人掳走的御医。

　　自上次橙月山庄一役，江湖上失踪的大夫便又纷纷出现，只是记忆被人做了手脚，对失踪期间发生的事没什么印象，只当睡了一觉。

　　然而轩辕境知道，这件事应该与往生殿与轮回宫的对决有关系。

　　萧潇带着往生殿殿众解决了橙月山庄当时的危机便又直捣平凉崆峒山轮回宫老巢。

　　两方具体损失未知，只知之后两边都安静的不像话，萧潇更是失去了行踪。

　　轩辕境抽空抬头决定关心一下他的呆板弟弟，便问道：“文王可有什么消息？”

　　“还在贵阳。”

　　“贵阳……”轩辕喃喃，随后又抽起案上一本明黄色的奏折批阅起来。

　　再抬起头时便又是玄月挂于树梢之时。

　　这一静下来，便难免又忆起那个白衣之人，而两人最常赏的便是这玄月。

　　“父皇父皇！”一个团团圆圆长相讨喜的三四岁小孩边喊着边朝他脚底扑去。

　　轩辕境勾起笑容，将小孩抱在了膝上。

　　外面跟着小孩进来的是面色惶恐的宫装丽人，眼含怯却又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打量那对父子。

　　轩辕境见到那个女人，眼底深处的笑意便不见了，只是眉眼仍是弯的笑的，道：“你有何事？”

　　丽人脸一红，侧福一礼，道：“秋儿说，说他想见他父皇……臣妾，臣妾……”

　　轩辕拉着儿子走到贵人面前，惹得那女子更是手足无措。

　　他轻声道：“以后，未得朕的允许，除小皇子外，不得有人随意踏入御书房。”

　　身后小宝子应了一声。

　　身前女子脸色惨白。

　　“你下去吧。”

　　轩辕发现最近叹气次数着实多了些。

　　其实他该感谢这个女人，若不是她，他还不知自己何时会有个儿子，只是那个外表看起来含羞带怯的女人也会对他耍手段，若非这女人一次便怀上了龙种，还真是不能轻饶的。

　　想来想去，便又想到那个永远不会骗自己之人。

　　越是想念，越是感觉一股窒息感侵袭，如潮水覆顶，呼吸困难。轩辕境让人带走小皇子，拍了拍掌，对身后出现之人道：“叫苏醉来。”

　　三更锣早已敲响，苏醉接到消息便急忙去了御书房，里边依旧灯火辉煌，想来那个男人当自己身体是铁打的又想来个彻夜不眠不休了。

　　苏醉整了整衣冠，便踏了进去。

　　“这次与回纥交战，苗疆是否出兵？”

　　苏醉回答说没有。

　　轩辕想了许久，才道：“招修文王速速返京。朕要去漠北。”

　　苏随急道：“不可！”

　　他说，朝中本就有人有了异心，又有外敌入侵，此时青帝不宜再离开。

　　轩辕哼声道：“你未完成我派出的任务，我留你一命，不是为了给我做绊脚石的。”

　　苏醉听了没动静了。

　　他知道，一月之内未能找到《天书》这件事，若不是轩辕境当时要务缠身外加赵清竹帮他求了情绝不会善了，他还想着对方会找什么时候下什么任务为难他，没想到在这等着他呢。

　　一声无奈，只能听令下去。

　　轩辕境只觉得一刻也等不了了，只觉得别人谁都不可靠，他偏要自己去漠北将那翻个底朝天才成！他不信，他的天下竟真的会有他想找而找不到的东西？！

　　赵清竹在苗疆呆得百无聊赖，每天便是由赵清杨陪着四处逛逛，看看风土人情，然而他也知道这种日子不可以太长久了。

　　苗疆向来是嫡子继位，当时因为他坠崖清杨才登上苗帝之位，如今他出现势必引起朝上混乱，总是有些食古不化的老顽固的。

　　而且，那个金妃看来又要蠢蠢欲动了。

　　明明是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身边是自己的亲人，然而生活在这里竟然无法安心，竟然觉得在那个宿敌身边才最安全。

　　清竹拨弄着头发暗自嘲笑自己。

　　赵清杨找来的大夫也对他的身体束手无策，为此他也颇费心力，一边劝着清杨消气不要随便砍人，一边还要强打精神应付来自各方面暗藏的危机。

　　终于一日，赵清竹略有疲惫的样子映入赵清杨眼中，后者问他如何才能让他活的久一些，清竹便回他，让他回漠北。

　　那里气温低适合他的身体调养，还有一位一直照顾他的神医，清清静静的或许能多活一阵子。

　　赵清杨几番劝阻，最后还是见不得赵清竹一副带死不活的样子，最后只好同意找了几队人护送清竹去漠北疗养。

　　队伍准备了几日便从极南之地的南疆向极北之地的漠北行去。

　　于此同时，轩辕修赶回了京城，轩辕境也终于摆脱了俗务带着暗卫轻装去了漠北。

　　四十三、雪崩

　　越近北地，气温越寒。

　　这种酷寒与静巅峰上的严寒不同，是尽绝一切生机的寒。

　　轩辕身披着纯白的狐裘，搓了搓手，问身旁的苏醉道：“这真的只是初入漠北？再向前会比这还要冷？”

　　苏醉道：“是。”这也是为何他上次来此地一月却只能无功而返的原因。

　　他与暗卫多数都是长在南方，受得住热却受不了寒。一入了这极寒之地便被这环境束缚了手脚，搜索行动展开艰辛。

　　他们此次来最主要便是去那北雪山，那也是最后一处他们没能登上之地，若是那里再没有《天书》，那便是真的没了。

　　苏醉侧头看了眼已经冻白了脸的青帝，暗自叹息，这还只是寒，还能活人，只不知青帝大人若是入了漠北接近了北雪山是否还能撑得下去。

　　轩辕境从小到大从未体会过何为寒冷，只觉得若是冷了便加件衣裳，至寒又能寒到哪里？只是今日方知这自然之力远远出乎人可想像，裹紧了裘衣吩咐扎帐篷，缓一缓冻僵了的双脚。

　　从他们入了漠北的边境，暗卫传消息的速度便明显降了下来，此刻他手里握着的只是赵清竹月前的行踪，表示那人除了整日无聊外无事可做。

　　他手里捏着暗卫传来的黄色帛布，便感觉暖意从手心传至四肢……

　　八月中旬，赵清竹终于到了漠北，他直接去了养病五年那里——北雪山侧山山脚。

　　推开房门意外的发现里边不只尹彻一人，还有与尹彻长相十分相似却是满头白发，眼角纹路明显更显成熟的男子。

　　清竹一愣，随后笑道：“左师傅。”

　　两人似是没想到赵清竹会回来，原本正在激烈讨论什么，此时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清竹回身将身后四人让了进来。

　　从进入北地以来，他身边的人便在不断减少，如今只余四人。

　　那些一直生活在苗疆热地的人完全抵御不了这里的寒冷，冻死了几人后，清竹便遣散了他们只剩随行四人。

　　轩辕境只在入漠北初不适时嚷嚷着休息，越是前行，环境越恶劣他反倒扭了起来下令两日才可停一次。

　　他自有深厚的武学根基护体，可下边那些人早已吃不消，严寒外加上行缺氧，最后轩辕境只得带着苏醉和另两名能撑下去的继续北行爬山。

　　“呼！”轩辕吐出一口气，再吸气时猛的捂住嘴，只觉得牙快要冻掉了，他问道：“你说什么人可以生活在这？”声音透过厚厚的棉手套传出来，这话当然只有他身边跟的最紧的苏醉能听到。

　　“当然是像青帝这样的人中之龙！”苏醉也捂着嘴答道，“还有赵清竹那种九死一生之人……”

　　轩辕境转身瞪了他一眼，道：“苏暗主还能与朕开玩笑，看来这行程还可更快些。”说罢将繁重的大棉帽子从头拽下捂在脸上，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边。

　　苏醉暗自叫了一声苦，快步追了上去。

　　自从轩辕从他口中得知，赵清竹曾对秋尚水说过的十月之期便料定那是对方的寿限，然后更是发了狠不要命的开始赶路程。

　　如今已是九月，距离十月之期只剩五月不到……也难怪轩辕如此着急。

　　轩辕境第二次呼气时，抬头仰望了一下，虽然看不到表情不过从露出那双闪亮的眸子可以看出他心情还是不错的，中气十足的一声‘休息’便等着后边人上来搭帐子了。

　　雪山巍峨高耸入云，说不出的庄严，这就是他此次的目的地了。

　　江湖上盛传的《天书》若是存在，那必然存在于这雪山一隅，也只有这里鲜少人来才能够得以保存。

　　轩辕钻入厚厚的帐中，身上重重的裘衣却不能卸下，只将脸露出来呼出几口气，四处掏了掏发现暗卫以雪雕传来的消息不知道何时给风刮没了，脸色瞬间便冷了下来。

　　原本正取暖的苏醉看到他脸色瞬变也知道不好，正要低头出去，却被轩辕境叫住道：“苏醉！暗卫来的消息说了什么？”

　　苏醉哭笑不得，看来这位大人是忘了消息传来时根本未经他人之手，被他直接抢了过去……道：“属下不知。”

　　“好啊苏醉！朕要治你渎职之罪！”

　　“皇上息怒……”苏醉暗自叹气，此次来雪山本就九死一生，还碰上青帝心情不好，心里只觉无限悲凉……

　　第二日，天有些阴沉，不是个爬山的好日子，但是这种话苏醉不敢说。

　　轩辕境自顾自的一脚深一脚浅的沿着没有路的路攀着山，一面想着若是自己决定葬身雪山会选择何处安身。

　　行了一会，轩辕停下步子，站在原地，头未回问身后之人，道：“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苏醉摇头，却又迟缓的点了点头，两人随即大惊。

　　是山顶石崩的声音……

　　石崩本没什么大事，躲一躲便可过去，有什么的，是由于声音过大或是说石块撞击剧烈引发的雪崩……

　　想什么来什么，只听苏醉大声叫道：“轩辕小心！！”

　　便见铺天盖地的雪白扑面而来，饶是两人轻功再高也比不过雪崩速度，两人一面朝侧方奔去，一面寻找可以容身之处。

　　当苏醉意识到大势已去之时，便一面跑一面脱下身上繁重的衣物，快步披在轩辕身上，随后掌上用力拍在轩辕后背心道：“皇上保重！！”

　　轩辕只觉得一股大力将他整个人推走，来不及惊叹苏醉内力已臻佳境，只听对方那句决绝的话一时气闷，来不及责难便觉头上一片黑暗压来……

　　脑中闪过很多念头，无奈多些，那个白色身影多些。

　　瞧他做的是什么皇帝？要靠牺牲爱人夺位，跳崖了要靠比自己弱势之人保护方能留住性命，如今不过是想找一本书啊，竟然倒霉的遇到雪崩，下属豁出命也未能助他逃出生天……

　　眼前越来越暗，后脑被坚硬的岩石磕了一下，脑海中想的便变成了——原来不是窒息而死竟然是被石头磕死了，他可不可以与那个被他两次三番害了的人死同穴呢？不过，雪葬也不错……

　　赵清竹原本手里端着暖炉站在窗前，此时忽觉心头一跳，远眺而去竟然发现雪山前方发生雪崩。

　　其实在这雪山之上，雪崩时有发生，只是不知为何只有此次让他觉得心惊肉跳，想要忽视这种心慌的感觉，却越是漠视越是无法自已，手炉掉落地上，清竹一手抚在心脏处，竟然再没感觉到那股能够护住心脉的暖流，心跳越快，眼前事物越不清晰。腿上失力，身体便慢慢重了下去……

　　四十四、心

　　尹彻推门进去时便看到身体软下去的赵清竹，忙放下药碗将人扶上了床，细查之下发现清竹旧病复发，又将尹左叫了过来，两人合力才将他从命悬一线的状态下解救出来。

　　这一觉睡得极为香甜，不仅仅因为梦到了许久都没梦到的在静颠府中的童年时光，还因为身体上的清爽。

　　赵清竹张开眼，眼中水光潋滟，眸子弯起便开心的笑了。

　　尹彻再进来时便看到他的笑容，心也放了下来，问道：“何事如此开心？”

　　清竹摇头道：“梦到好早之前的事，记不大清了，但是就觉得很开心。”他转身垂头问道：“这次雪崩有伤到山下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