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意稍扬而又渐渐隐去的毕行,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後来我发现,我只顾着开心,却忽视了其它重要的事。」
「……」尉少君疑问地眨眨眼睛,不确定要不要接话,问毕行是指的什麽事。
不过在他这样问出来之前,毕行已经往下说了。
「我是真的以为,因为我喜欢你,那麽我想着你为你所做的一切都一定会对你好。因为觉得喜欢你这件事是对的,所以认定为了喜欢你而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但是你告诉我,事实不是这样。」
尉少君心里咯!一下:「我……」
「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一点。让我了解到自己的错误。」
说着,毕行闭了闭眼,并不辛酸,只是叹息般。
「我踏入了一个误区,一个喜欢你的误区。我不吝於向你多少次表白我的心情,却没有考虑过你的心情。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逼迫你,逼你听我表白,逼你和我在一起,逼你与我重复着那些接触……」
完美主义 73
「等,等一下。」
尉少君再也忍不住地打断了毕行的话,不可理喻地瞪大眼睛,「你在说什麽?我什麽时候说过是被你逼迫……你认为我是那种稍微受到逼迫就会和对方做那些事的人吗?」
毕行的眼光微微闪了闪,默然片刻,摇头:「不,你当然不是那样的人。我明白,其实你是很倔强的人。正因为认识到你的倔强,我才明白,我所做的是多麽过分的事。」
「过份?你究竟做了什麽?」为什麽要说这种话?
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毕行这样说的意义何在,尉少君感觉有些焦躁起来,放下托着腮的手,坐直了身体,正姿等待着毕行的後续。
「倔强的人,通常也都很有责任感。你对每个人都是,不论那个人……」
毕行以手指捋起前发,就这样将手按在头顶,闭上了眼睛。
「三年前的我,就是利用你的这种责任感,把自己紧紧绑在你的身边。故意做那些事,看着你为我笑、为我生气、担心,我就觉得满足,就这样让你越来越放不下我,让你对我的放不下成了习惯。分别三年,再回来,你依然还是放不下我。利用你这种心态,再次把自己绑在你的身边,甚至比以前依附得还要紧,用『我喜欢你』,这根绳索。」
「你……」尉少君越来越不明白毕行说这种话的目的。
这些事,就算他一开始不了解,就算是到现在才明白,又怎麽样?
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他们两个明明已经……
「够了,毕行。」
尉少君已经忍无可忍,直接这样问,「你告诉我这麽多,到底想说的是什麽?」
「我想说……」
毕行稍稍一顿,睁开了眼睛,视线直直地投入对面的那双眼。缓缓深吸了一口气,终於开口。
「我已经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虽然从没说过『交往』这样的话,但现在我能说的也只有……我们分手吧。」
「……」
一瞬间,尉少君感到仿佛有无形的冰液从指尖注入,沿着血管一直流窜到四肢,到大脑,甚至是头发的末梢。
从头到脚都是冰凉,整个人就像是跌入了冰窟,已经冷得连发抖都没有力气。
「分……手……」
唇蠕动着,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发出的声音。只是脑子里盘旋着这样的疑问,便不自觉地将之吐露出来。
「我已经决定回挪威,不会再回来了。」毕行说。
「为什麽……」这样说走就走,「难道你……」已经不喜欢我了?
「不是。」
毕行摇头,听得见他未说出口的疑问。
「我喜欢你,还是很喜欢你。这是我情愿的,我也并不祈求你能喜欢我像我喜欢你这样深,但是我不希望,我对你付出这麽多的喜欢,却不能给你同样多的幸福。」
「幸……福……?」
「对我而言,只要站在你的身边,听你叫我的名字,这就是拿什麽给我都不愿换的幸福。但是同等的幸福,我没能给你。这样,很不公平,不是吗?」
「……」眼睫微微一颤,尉少君蓦地想起,那天。
被问到「觉得幸福是什麽」的自己,当时对这个问题的响应只有迟疑。後来,轻易地就忘记了这件事。
是因为这样,才让毕行认为自己觉得不幸福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觉得不幸福才迟疑,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述。越是简单的事情就越是想要委婉地说出,不然的话,显得好像自己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就很简单。
幸福,不应该是一个很深刻的概念吗?
总之绝对不是刚刚说的那样。也没有什麽公不公平。感情中原本就不存在公平,只是一个想给予,一个愿接受,这就是一段感情的开端。
完美主义 74
你给我的,我都想要;只要你不觉得不公平,我还可以索取更多,更多……
呼吸已经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尉少君,心在这样喊着,话语却怎麽也吐不出口。
堵在喉咙里的是什麽?冰块吗?……嘴唇也是,冰冷麻木的,张不开,被冻僵了……
不可以。快张开啊!张开,说话,快说出来啊!
「也许是我完美主义。」毕行以自嘲的口吻说了这样一句。
没有再看对方的脸,他微微侧头看向窗外,才发现,原来在不知道什麽时候,他们所在的座舱已经正在下降。
传说,摩天轮的每个盒子里都装了幸福。摩天轮有多高,幸福就有多高。
不知不觉,他们错过了幸福的最高点,现在,正在逐渐下落。
「我想,如果我能给你的对你不是最好,那麽我该做的就只有放弃。」
这样说着的时候,口中呼出的热气洒在面前的玻璃窗上,模糊了映在上面的面孔。已经看不清楚了,自己此刻的眼神。
有像在哭吗?
不会。已经下定决心了的,已经决定了要笑着分别的。
「我希望你能得到,像你曾经给予我的那种程度的幸福。世上一定会有这样一个人。总有一天他会出现在你面前,就像三年前,你出现在我面前。所以现在我从你面前走开,不阻挡你的视线,让你能够清楚看到前方。」
「毕……」不要走。
你走开了我怎麽办?我的视线跟着你一起走了怎麽办?你要让我变成瞎子吗?
咬紧的牙关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尉少君将双手紧握成拳。
只要再加把劲,再努力一点,就能说……
「少君。」
唤出这一声,毕行终於看回了尉少君。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然後蹲下,昂起头仰视着他的眼睛,微笑着问:「抱你最後一次,可以吗?」
「……」
一瞬间,一阵热流在尉少君喉咙里汹涌而过,让他险些以为自己是要吐出什麽来。
结果还是没有。有的只是,再次被扼紧在喉间的,几乎就快要出口的话语。
将他的沈默视为默认,毕行张开双臂,环过他的腰际将人抱紧。将脸孔深埋在他的怀里,为了最後一次吸取他身上气息般地。
越勒越紧的手臂,像是要让人窒息。
早在这之前已经忘记了自己还在呼吸的尉少君没有尝试挣脱,也没有伸手回抱住对方,就这样坐在原地呆若木石。
这个人身上散发出微微的热量,透过衣物渗透而来,却还是让人觉得这麽冷。
是因为他的心情吗?那已决心放弃一切、已决心什麽都不要了的心情。
终於,停止了。
摩天轮,带着人们对幸福的守望,从底点爬到最高点,转过了一圈,再回到底点。就这样一圈又一圈,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走吧。」毕行松开手,站起来,转身迈出了座舱。
尉少君跟在他身後,默默地,往游乐场的大门走去。
追上去,尉少君心中有个声音在说,把这个人留住,留住他……
忽然停住脚步的毕行,让尉少君也不自觉地停下了脚。看着毕行转过身来,走到自己面前,同时从颈上取下了一个东西。
之後,毕行将那个东西套上了尉少君的颈,又牵出他衣襟里的那半只摩天轮,与刚才戴上的这半只拼在了一起。
凝视着这只变得完整的摩天轮,毕行俯低身,在上面印下轻轻一吻。同时印下的,还有一份深深的祝福。
「少君,我期望你有一个真正幸福的未来。」这样说完,毕行再度转身,这一次没有再回头,直到身影最後消失也没有再。
被留在原地的尉少君,过了一会儿才抬起手,握住了颈上的摩天轮。像是被凝结在这上面的咒文定住,怎麽也不能动弹。就这样在不知什麽时候又飘起来了的雪花中,久久地伫立着。
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幸福?已经连碎片都不剩了。
完美主义 75
城市中的公路上,无论何时总是这样车来车往。都市人容易烦躁的情绪,就与这拥挤吵闹的车流不无干系。
其中的一辆出租车上,此时毕行就坐在後座,静静等待着这辆车将自己送到机场。
抬手看了一眼腕表,九点半。机场在十分锺後应该就能到达。
回来当天,已经到学校递交了退学申请。因为是假期,所以申请要等假期过後才会得到处理。
虽说只在那里念了不到半年,对学校本身并没有很深的感情。但是,与那个人一起走过的小路,坐过的石凳,一定会是记忆中最宝贵的资产吧。
放弃,并不代表就要忘记。
「只有你,我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忘记的啊。」毕行自言自语地低喃了这样一句。
忘记了最珍视的事物,人还能怎样生存?
『I wish for this night-time to last for a lifetime……』
车中忽然响起这样的乐曲。
毕行从大衣口袋中拿出行动电话,看到显示在液晶屏上的名字,瞳孔瞬即紧缩,所有的表情在脸上凝固。
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适从地,他犹豫了一下,最後还是按下通话键。
将听筒拿到耳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毕行,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电话那头的尉少君,以微微沙哑的声音这样问道。
「嗯。」不能再说更多字,声音会颤,绝对不能被听见。
「那好。那你就听我讲,你什麽话都不要说,只管听我讲。」
「……嗯。」是要说什麽?
毕行握着电话的手不自觉地紧捏起来。
「我告诉过你,我爸和子希,在以前曾经分开过一次。但我没有说,他们分开的原因。」
尉少君的语速很缓,像是生怕说快了会让对方听不清。或许这是因为,正在说的事情就是有这麽重要。
「那时候他们已经参加工作几年了。子希在家中是独子,大学毕业後家人就开始催促他结婚。一开始只是催促,到後来就演变为逼迫。子希的个性很强,越这样被逼,他就越是不肯。
他和我爸说了这些事,我爸说,为了安抚家人,结婚就结婚吧,可以找一个绝对不会产生感情的特殊对象。子希听了之後很生气,当时就和我爸大吵一架,然後一个人去了国外,几年都没有音讯。
在这期间,实在找不到子希,我爸放弃地和我妈结了婚。几年後子希回来了,找到我爸,跟他说,在外面这麽多年,没有一天忘记过他。其实我爸也是一样,於是答应了复合。不久後我爸买了现在的这幢房子,和子希一起住了进来。
子希回国的事情,并没有通知自己家人。直到在街上被看见,他的家人就要他回去,他说什麽也不肯。後来有一次,被他的家人发现他和我爸在一起,当场暴跳,拿起凳子就朝我爸砸过去。是子希帮我爸挡了下来,手臂骨折,被送进了医院。
经过这件事,子希和家里彻底决裂。我爸觉得很歉疚,子希为了他付出了那麽多,失去了那麽多。而他自己,还有着名义上的妻子。每次我的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过来,子希就不得不暂时到外面躲开,有时候一躲就是好几天。
我爸觉得这样很对不起子希,就和我妈商议离婚。我妈觉得这样不太好,而子希也不同意。子希说,他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因为他而失去现在拥有的任何事物。他还说,他真的不介意,他只想看到我爸好好的。我爸说不过他,而且顾虑到我和少怡,也就放弃了离婚。
但是,子希他……我说过他的个性很强。虽然从没有对我和少怡发过脾气,但是他发怒时的样子,我看到过。他和我爸吵架,每次一吵就会说着和之前截然相反的话。他责怪我爸竟然就这样结婚,把他置於什麽立场。
我爸心里有愧,从来不反驳。但他越是这样,子希就吼得越凶。他说,『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你让我失去了那麽多,你让我变成现在这样,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所以,我绝不会放过你。因为你是我最最喜欢的人,也是我最最痛恨的人』。除此之外还会说很多很多难听的话。
但每次吵完了,过了那阵子,他就会向我爸道歉,说不应该讲那种话,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我常觉得,子希好像有精神分裂。一个他,深爱着我爸,另一个他,对我爸恨之入骨。我爸也是明白这些的,所以他很累,尽管很累却还是不愿意放弃子希。他是认为,现在这种局面既然是自己的责任,那麽他就应该承受,再苦再累也要承受。
不过,虽然他的决心很坚定,有时候还是会难过,难过到忍受不了。如果不是到了忍受不了的地步,他一定不会对我说那麽多。向一个还不满十岁的小孩倾诉心中的苦痛,後来他说这是他这辈子最丢脸的经历。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麽痛苦的样子,那样子,就好像他快要活不下去了似的。我真的以为他会死,觉得很害怕很害怕,哭着问他,不要这样好吗?你觉得这样幸福吗?他告诉我,幸福,一种自甘堕落的幸福。
他们两个就是这样,明知道前方没有光明,也坚持要在黑暗中走下去。不管跌倒多少次,不管伤得怎样头破血流,都不会放开对方。这条自甘堕落的幸福之路,他们会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完美主义 76
说到这里,尉少君停了下来,像是为了给对方一个整理的时间。
在这安静中,毕行细细研读着刚才听见的「幸福」,那种幸福……
「然後,还有我妈。」很快,尉少君又接着说了。
「我妈是个非常专制的人。对於从小就作为佣人的女儿而陪在她身边长大的萱姨,她极度的严苛,不允许萱姨做出任何她不认同的事。小时候,萱姨觉得自己身份低微,而我妈的气势又那麽强,所有靠近萱姨身边的人都会被她赶跑,不管对方是好意还是恶意。萱姨对我妈既感激又无奈又惧怕,也就一直由着她了。
但是随着渐渐长大,我妈的专制让萱姨越来越觉得透不过气。她开始试着从我妈身边逃开。但是无论她逃到哪里,最後都一定会被我妈抓回来。这样反反复复,萱姨快要被逼疯了,结果她选择了自杀。
当然她没有死成。她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妈一会儿大骂她是笨蛋,一会儿又抱着她哭,哭着说,『不要再想着离开我,以前让你难过的那些事真的很对不起,你不要怪我,一切只是因为我太喜欢你』。
萱姨什麽也没说。自从那次之後,她就再也不试着反抗我妈了。无论我妈说什麽,她都一一照做。她好像变成了一个人偶,我妈就是人偶师,控制着她的每一个举动,掌握着她全部的未来。
我问我妈,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我妈的回答是,有什麽不好的,现在萱姨和她在一起,也不再想着逃跑,这就比什麽都要好。但是我想这只是我妈的逞强。以前的萱姨,虽然会忤逆、会让我妈生气,至少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而现在,我不确定她还是不是了。也许她心底也是喜欢着我妈的,但是,她已经忘了自己是谁。当我妈看着这样的她,听着她对自己一一附和,唯一的心情真的只是幸福吗?这样子真的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