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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北池游,漾漾轻舟,波光潋滟柳条柔,如此春来又春去,白了人头。 (注一)
正是春来时节,繁花如锦,道是极盛。往来行人如织,一片风光。
天轻而云小,陌上马蹄纷至沓来,这人多的让晏城北街杜老头的茶摊座位都不够用,望眼过去,到处都是彪形大汉挤来挤去。
杜老头高兴之余,忍不住有些担心:怎么突然间来了这么多汉子,而且个个看来是江湖中人物,不是九环刀就是青锋剑,就连偶尔出现的漂亮大姑娘也都挥着小皮鞭,让他忍不住捏把汗。这到底是要造反哪还是要非法集会?
虽说这晏城是南方重镇,加上武林中两大望族坐落于此,惯来是民风彪悍,但如今日这般的阵仗倒也少见……
如此想中,隔壁豆腐店老板娘,街上俗称豆腐西施一枝花的穆大娘子过来讨碗茶喝,这杜老头悄悄扯过穆家娘子:“这是怎么着?怎么今儿个这许多人来?”
“大哥,你不会吧,还不知道这事儿?过两天可是武林大会啊,这几天江湖上的好汉们可都赶到晏城了,有那么多人也不奇怪啊。”那穆家娘子微微讶异,眼神烧得已经眼望五十大关的杜老头心脏跳了那么一下:真当是水灵的女子啊……
好不容易那话儿上了脑一回旋,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杜老头拍了拍胸:“我道是怎么着呢,原来如此!呵呵。”那豆腐西施一脸看着土著的样子让杜老头难得的红了脸,“我这不是消息不灵通么?”
“杜老哥啊,你好歹也是出来讨生活的,怎么就这么不灵市面哪。你想想,每两年一回的武林大会不就是在这两天哪?”穆娘子露出了憧憬的眼神,“每隔四年,天下的好汉不都会集会啊。”
“我哪知道这回轮到我们晏城了呢?”杜老头为自己辩驳。
“我们这儿可是有秦、严两大家族!再说了,秦家的大公子已经掌权有三年了,这三年我们晏城可是在江湖中名声大涨。不轮到晏城还有天理么?”穆家娘子嗔怪地看了杜老头一眼。
“这倒是,秦公子的确是侠名远播,是真正的英雄啊。”杜老头连连称是,转头间,就见到旁边小娘子露出了梦幻般的表情,“最难得的是,秦公子还未娶妻,真真是黄金单身汉哪!”
杜老头很有抹汗的冲动,忽然有句话差点冲出口:“即使虽未娶妻,怎么着你也是无望啊……”还好理智仍然存在,杜老头硬生生把那句话憋了下去。真要说出来,只怕就算是西施也不会善罢干休的。
说话间,已经有人听到了两人的话语,一个汉子问了起来:“你们说的可是当今秦家‘朝晴暮雨’的掌门人秦暮苔?”
穆家娘子立刻就回了自己的小店去,杜老头知道这女子虽然行事泼辣,到底还只是个女流之辈,难免怕事。心中暗唾了一口,转过身向那大汉赔笑:“正是。说的正是秦公子。”心中有些忐忑:也不知道这大汉与秦家是敌是友……不知道刚才自己那番话有无惹祸。如此想时,大汉挥了挥手:“老人家莫怕,我只是好奇罢了。”
彼时江湖纷乱,十几年前的分崩离析刚刚结束,一切将定未定之时。秦家是江湖中大族,先辈曾任武林盟主,传到前二代时,因为当时的任者先天不足,又是一脉单传,而使秦家之势大减。而在这一系时,秦家人才济济,长公子秦暮苔犹为出众,十二岁时即挑战当时名宿顾延因,险胜,因此名振江湖。
那秦暮苔自小除精习武艺外,其余好处也是夸奖不完。世人只听说配得上秦家公子的成语有如下:惊才绝艳,神功盖世,英雄无敌,风流倜傥……如此这般形容词一股脑儿朝秦暮苔头上砸去,汇成了传说中的秦家公子哥儿。
也算这秦暮苔遇上好光景。那时的陈初建,国力较弱,北疆有游牧一族民风彪悍,朝廷也奈何不得,只能堪堪牵制而已,故而当今皇上出面,号召民强,以增武力。正是因此,秦暮苔也成就了一番英雄侠名,俨然成了英雄才俊的代表人物。再加上他的四个弟妹也是人中龙凤,秦家声势更是剧增,硬生生把同一城的严家给压了下去。
如此盛名之下,这秦暮苔若说还有什么缺点,似乎也只有一点:清高有余,亲近不足。听说是因为自幼专心习武之故,所以秦大少不善与人沟通,沉默少语,再加上气质凌厉,难免令人心生畏惧。若论起这一点,还是秦家二少秦朝露较受人称道。
当然,这一切都是闲话了。
就这说话间,杜老头的茶座又有拨子人走,他忙着招呼,一转头就忘掉了刚才的话题。却没看到,在座不少人露出了沉思的表情:那个传说中的秦暮苔,真当是如此梦幻骄子么?
杜老头的茶摊从早上忙起就没歇过,眼瞅着各路大汉居然各自相安无事,杜老头也就安心数铜板了。谁知道早上天气还好,到了中午边脚,这天气说变就变,呼啦啦下起雨来。明明是三月阳春,却下了少见的雷阵雨,让茶座的上座率更加上了层楼。眼见着雨大起来,隔壁穆家娘子早早收摊回家,就杜老头守着一帮子大汉是动弹不得。
远处天空隐有惊雷,那雨杂着泥水汩汩流过,茶摊旁的一棵老槐树也被暴雨打得东倒西歪。杜老头一边担心地看着木头篷子,一边忍不住小声抱怨:“这什么天气,怎么下了暴雨?真是天生异象。”
正如此说道,就听到雨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杜老头才刚听得,便看见身边落座的几位大汉都早已经露出了知察的神色。杜老头这心也随着马蹄声作响,忽然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大下雨天的,谁这么急着赶路呢?
灰色的雨幕里,远远就见一人身影,那人骑了匹青骢骏马,身上穿着簑衣遮得严实。马蹄轻快,一径就往这茶摊处行来。杜老头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又有了怕事之心。那簑衣人转眼到了摊前,翻身下马,雨水顺着斗笠落了下来,迷了他的眼。那人干脆摘了斗笠,就站在大雨里朝篷下众大汉抱拳团团一拜:“众家好汉,在下秦朝露。这里风大雨大,各位或者随秦某往‘朝晴暮雨’去?秦某已经备下客房好酒好菜,招待远来的各位英雄。”众人闻言,原本抓着刀剑的手都慢慢放松,只见那秦朝露已经被大雨淋得湿透。
杜老头连忙抢上一步,冲着外面的秦朝露招呼:“秦二公子进来吧,外面雨实在太大。”那秦朝露一揖,这才进来,他把斗笠挂在篷下,雨水立刻顺着流下,拨开已经乱眼的发,秦朝露朝内里众大汉一笑。
杜老头这是第一次见着秦家人,见到秦朝露笑容,胸口一窒:这人长眉朗目,看来英挺,再加上笑容诚恳举止有礼,杜老头第一次明白秦家威仪也算是有基有底了。
众大汉纷纷起身回礼,有人说道:“秦二公子真是好客殷勤,冒雨前来,教我们如何好意思。”
那秦朝露摆一摆手,微笑道:“人在江湖,你我皆兄弟耳,何需言谢。说‘谢’不是见外了么?”众人见他的脸被雨水淋得发白,心下都有些感动。
秦朝露又到:“我这马儿脚程快,诸位再稍等片刻,我已经命人带了雨具前来。”说完又是一揖,“请诸位见谅,江湖朋友这几日汇集晏城,我还需再去查探几处,看看有否被落下的朋友。请英雄们等待,来人会领诸位进往秦家。”
众人大笑:“秦二公子客气,你去便是,我们到时在朝晴暮雨一聚。”那秦朝露应言拿了斗笠,往头上草草一戴,跨马又再行去,留下诸人感慨:“果然秦二公子就是秦二公子,热情殷勤之心举世难见。”
到了傍晚时分,秦家已经聚了一百余名人士。这些多数是江湖散客,也称不上如何有名,其中绝大部分只是来凑武林大会的热闹的,怎么也没想到会被秦家奉为上宾。如今他们聚集在秦家偏厅中,多半只是小声交谈,却不敢大声言笑。这依着他们性子倒也少见。
原因只在这秦家的气氛。
众大汉都只见过秦家二公子朝露,当时留下了一派好印象,真进了秦家才发现,秦家上下大多数虽有礼却不与人亲近,那些仆人往来无声,打了照面也大多只是行礼。再加上偏厅内青砖石墙,两侧墙上挂着文雅的梅兰竹菊四君子之画,对于这些粗惯了的江湖人士而言实在是浑身不自在,于是三五成群窃窃私语有之,拘束了不少。
有二人正站在窗前,忽然唤着其余人士:“那人是谁?”声音充满好奇。身边人闻声探望出去,就那一刹那,大雨再度瓢泼而下。
那窗檐下远远能看到庭院里青砖路上行着一人,只撑了把油纸伞,青色长衣衣角已经被雨水打湿,裹着那男子的腿肚。男子却始终不疾不徐行着,看来十分诡异,倒有几分像似游魂。雨渐大,那人身影在雨中迷糊,然而即使如此,所有人都能感到那人身周的气势如大雨袭来。那人抬头,窗口两人忍不住双手一颤。
“那人是谁……”仍在问时,那人已走近偏厅,随手收了伞,雨水顺着缓缓放下的伞势滴落,那人才露出脸来,又看了窗口一眼。窗口众人忍不住散开。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如同星芒般冰寒的眼睛,不似人间。
男子抬步,跨进高门槛,四下一环视,有人轻声说道:“秦……公子……”
若说世上还有人拥有这样无比凌厉的气势,就应该是他了吧。
秦暮苔。
注一:出自欧阳修《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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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暮苔走至厅中央,站定。他的衣摆被濡湿了,然而神情却如同穿着最体面的衣裳站在最尊敬的人面前似的。众人忍不住屏声静气,原本坐着的也都站了起来。面前的这个人也能激起人心中最深层的敬与畏。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把眼光落到秦暮苔腰际,那里有一柄漆木鞘的长剑,虽不起眼,但谁都知道,那是与主人一齐闻名天下的小雪快晴剑。
男子慢慢低头行了一礼,即使如此,却依然如同始终昂然挺立般的气势,再抬眼时,人们看清了他那双冷冷而优雅的眼睛:“秦暮苔有失远迎,望诸位见谅。”他说话的时候尾音拖得极长,仿佛是在寻思之前所说的话有无差错一般,一字一句都极清楚,整个偏厅的气氛又紧了几分,一百多大汉稀稀拉拉响起些声音,大抵是“无妨”、“客气”之类的场面话。
说实在的,在座的多数是走南闯北,虽未闯出多大的名气,但要论见地却也不比江湖知名人士差,平日里对着谁不能慷慨而谈。但是面对着秦暮苔却只觉得如大石压胸,半句话也说不上来。
那秦暮苔又道:“朝晴暮雨西厅已经准备好了饭菜,请各位挪步,若有什么需要,与我二弟朝露说便是了。”
众人又是一阵点头。只见那秦暮苔揖了揖,便就出去了。
大雨之间,只见秦家长公子慢慢撑开伞,顺着雨势沿着青石径慢慢走将过去。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圆拱门处,众人才能喘出一口长气,私语声这才此起彼伏:
“原来这就是秦暮苔啊……”
“跟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就是……怎么跟个娘儿似的……”
“去你的,哪是娘儿。袁老头你没注意到秦公子身周的气势么?真的如同出鞘之剑般凌厉啊。”
“姓张的,你什么意思?我可只注意到秦公子进来后你就跟个胆小的耗子似地缩一边去了。”
“啊呸!那是你自己造诣不高,别一盆子污水往我身上泼。”
……一阵纷乱中,有四名青衣小童走进屋内,眼观鼻鼻观心郑重说道:“请诸位英雄随我到西厅用饭。”
还没从刚才秦暮苔进来的压抑中恢复的诸人立刻停下了说话,百来号人居然难得乖巧地随着小童出去,只偶尔间还会传来互相不服气的嚷嚷声。
秦暮苔来到小厅时,三个弟妹已经落座了。小厮把他的伞拿了过去,秦暮苔坐定后,小妹晨曦随手给他舀了碗汤,递了过来:“大哥,喝碗汤吧,我吩咐厨下加了些中药材,你虽然不爱也喝了补补,这几日里忙里忙外的,没个停歇。”
秦暮苔接了过来,却不喝,问道:“你二哥呢?”
三弟午阳接过话头:“朝露还未回来呢。”
“哦。”秦暮苔漫应,“那就先不吃吧,等他回来再说。”
秦午阳心道:果然如此。不需要抬头就能想见长兄脸上的平板表情以及“不要跟我来商榷”的态度。小小瞅了瞅身边的妹妹,秦晨曦正苦着脸作了个“好饿”的表情。刚要回她同样的表情时,听到长兄平板的话:“饭桌上不要眉来眼去。”
两人心惊,“哦”了一声再也不敢作出怪样,旁边的四弟夜秋“噗”的笑了一声,也被秦暮苔阴阴一眼给灭了声响。三人心中同时叹着:我们家大哥人虽端方,未免是太不通情达理了。
秦家原先的祖母在产下秦暮苔后身体一直欠佳,直过了四五年才调整恢复元气。也正因此,秦暮苔与二弟秦朝露之间差了足足六年。这六年的鸿沟导致了如今秦暮苔与弟妹之间的距离。秦暮苔为人寡言少语,不善言辞,再加上年仅十六就因父母病故而不得不撑起家业,更是添了几分的“不苟言笑”,也让几个弟妹更加畏惧。倒是二弟朝露,性格活泼,在家中颇得人心。
好不容易,秦暮苔终于展开了眉眼。剩余三人武功都不及大哥精深,虽听不出庭中的脚步声,但光看大哥的神态便知是二哥来了。夜秋小小的欢呼了一下,被双胞胎的妹妹扯了扯衣角,立时闭了嘴,却也没避过秦暮苔冷淡的一眼。
秦朝露来到小厅时,全身的衣服都湿了。他走进来,看见长兄的眼时微微颔首:“哥,都接过来了。”
秦暮苔指了指空下的座位:“坐吧,吃饭了。”
席间除了碗筷的声音外,别无其他声响。秦朝露却显得别有心事,时不时抬头看安静吃饭的暮苔,举止就连向来粗心的午阳都察觉了,忍不住奇怪问道:“二哥,你怎么了?”
秦暮苔也不抬头,安静的一如木头人,朝露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哥,颜夕那边……”话尾被秦暮苔阻断,清明双眼看着二弟,冷冷说道:“吃饭。”
秦午阳皱了皱眉头,纵有满腹的问题也不敢再提,只觉得饭桌上气氛诡异,十分不解。
直到吃完饭,秦暮苔才起身示意朝露与他一同出去。朝露才出门,就扯住长兄袖子:“大哥,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秦暮苔转身冷冷看着弟弟:“如今此事,是要看颜夕如何想法。”
“她这回疯疯颠颠的,你也陪他么?”
秦暮苔叹了口气:“那你倒是说说,我该如何处置?”
秦朝露一下子说不上话来。
“颜夕所要的东西,我是给不起的。她既然要决斗,我又能如何。”
“你可以拒绝。”秦朝露放开了暮苔。
“我是可以拒绝,但是颜夕会接受么?”暮苔冷冷一笑,“你我都知道她的脾气,多少高傲多少自负,她能接受拒绝么?”
“你!”朝露气结,愤然甩手,“你既然知道,之前就不应该拒绝她!”
暮苔冷冷看了他一眼后,默然离去。
雨还在下着,打着院内的芭蕉声声作响,听来凄清。秦暮苔喜静,所住院落最深最偏僻,平时白日里还有下人打扫,一入夜便是四下无声。
慢慢地沿着青石板路走去,脚底下早湿了,想到二弟愤怒的眼睛时,秦暮苔皱了皱眉:他素来不知道如何与人交谈,即使是几个弟妹亦是如此。只记得小时母亲把哭闹着的肥胖小孩的手交到自己手上时轻声嘱咐的话语:“暮苔,你是大哥哦,以后要照顾弟弟。”当时的他也只不过是点了点头,看着不断吐着口水的小孩子,怎么也不敢放下手去抱他。
之后几个弟妹出生时,暮苔也每每会被叫到床前如此嘱咐,直到父亲逝后,母亲也不久故去,病床前母子相对,母亲再度憔悴说道:“暮苔,你是长子,以后秦家便靠你了。”
即使那时,秦暮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不过微微点了点头,看着母亲安然离去。
那么,到现在,又能说些什么呢?
那些芭蕉的叶子在雨水里噼啪地摇摆着,让人很怕会被狂风扯坏。秦暮苔忽然想起,这一院的芭蕉,还是颜夕硬要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