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破弩微微一笑,“如此多谢姑姑。”
那女人点点头,又转向凤平英,“哥,如今宣昭帝快没命了,正是我们凤氏复国的大好良机,我看我们不如乘势起义。”
凤平英也点头道,“若是宣昭帝一死,他一无兄弟,二无子嗣,晋国一个泱泱大国就立刻会四分五裂,到时我们乘势举旗,必能成大业。”
那女人又对向沉默的凤破弩微笑道,“凤凰儿,这都是你的功劳,到时你率军攻下燕京,我们就把那座罪恶的城市变成坟墓!”
凤破弩嗤声笑道,“姑姑,以我现在的状况,别说率军,可能等不要你和叔父起事就已经完了。”
“傻孩子,姑姑又不会不给你解药。”那女人轻轻笑道,“不出三日,这牵情的解药我一定交于你手上。到时你情毒一解,仍然会是姑姑健健康康的凤凰儿。”那女人眼里的冷光像一条毒蛇,“到时,我们破了燕京,挖出那阮氏兄弟的尸体,我要鞭尸三百,剥皮挖骨,暴尸十日,为你狠狠出了这口恶气。”
凤破弩微微点头,轻轻一笑,“但愿凤凰儿有命能看到那一日。”
那女人盯着他,良久后,双眼有些朦胧道,“凤凰儿,姑姑真想你。没想到,没想到。”她后半句话的声音,轻的只有自己听得见,“没想到你变了这么多。唉,你为何要长大呢?”
远看那边,晨雾凄迷,水榭荷塘结满了冰,寒风阵阵,草木干枯,昔日的花红柳绿,如今竟充满了森森鬼气。
其实谁都会变。
54
一声惨呼。
天上残阳未落。冰封的山泉在冷冷日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闪着光的银带。凤破弩身形极快,他疾掠之时,披风形成一张铁片似的激扬开来,身形一转,剑尖就在他披风之隙向后刺出去。
然后就响起了这一声惨呼,异常凄厉,使人不寒而栗。
凤破弩不再耽搁,立即再斜掠而去!
这一声惨呼过后,后面兵器交击之声依然不绝于耳,有人叱道:“吠,凤破弩,公主有令,你这个叛臣贼子,还不就缚!”又有人喝道:“不必多说,拒捕者格杀勿论!”
叛臣贼子……格杀勿论……
凤破弩抓住剑柄的五指,因过分用力而发白。他汗湿衣襟。飞逃的背影有一种深沉的悲哀。既然横是叛、竖是逆,那他就逆他一逆,叛他一叛!
“凤凰儿,这就是牵情的解药。”
“……谢姑姑。”
“凤凰儿,你为何不现在服用?”
“……”
“告诉姑姑,莫不是你不远千里来寻这解药不是为你自己?”
“你不是我的凤凰儿!我的凤凰儿被你害死了,你只不过是阮长空的一条狗。畜牲,把我的凤凰儿还给我!”
背后剑已追到!
数十人的叫嚣声不断传来,“小贼,解药还来!”
“废话什么,公主有令,杀无赦!”
“这畜牲!竟然冒充我们的流云王殿下!
“死有余辜!”
“杀了他!”
抿起了唇,使得他俊美的五官更加倔然和坚韧。凤破弩霍然回身,长剑破空而入,直挑人群,剑气凌然纵横四方。一时间,魂散魂飞,众人也不知怎么招架是好。
“凤凰儿,你可知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叔父,你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在盗解药。盗解药给我们的大仇人宣昭帝阮长空。”
“……你疯了?”
“是,我疯了。”
抿唇惨笑。
身后又一轮追杀重新展开。
后面追踪的那些人,已经越来越近了。个个弯弓搭箭,眼见铺天盖地的箭矢就要飞来。凤破弩身形一长,回刺三剑。立时倒下一人。铺天的箭支射向半空。他顺便把手一提,这一提即是把那人往后面抛去。那人立时被他当成后盾射成了“刺猖”。
远处苍宏之中,映着几只归鸟盘旋,天边残霞乱红,很有一种凄凉的意味。
凤破弩突然一阵狂笑,这一阵狂笑的疯狂程度,可谓令人惊心动魄,他一面笑着,一面挥剑舞着,这时候如果还有人认为他不是一个疯子,只怕那人才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觉得胸臆似在燃烧着什么似的,他疯笑道,“哈!我疯了,我早疯了!我凤破弩如今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受够了委屈,受够了别人的操纵。如今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着!我想他死他就得死,我想他活,他就必须给我好好的活!”
天气幽暗,苍穹低垂,又在下雪。无休止的追杀。
只有疲倦,很冷,很累。
畜牲?
他嗤声一笑,按住胸口内的白绸,阮长空,就说你的命比我凤破弩金贵了不少。听见没,凤破弩不过是个畜牲。
阮长空,明明是我给你下了毒,为什么我中的情毒好像比你还要深呢?
真的很累啊。
你只不过是阮长空的一条狗。
凤凰儿,你不要告诉我,你爱上一个人就甘愿做他的狗!
他冷哼一声,哥哥,瞧见没,凤凰儿又开始作践自己,你能来打醒我吗?你不来,凤凰儿就继续这么作践下去了。
少年那一双眼睛,犹如受伤的兽,发出孤愤锐利、偏执反复的暗光。
真的好累好疲倦啊。
到了哪里了?
眼帘一下子都被白色震住。只见枝头、渡桥、瓦檐、庭阶都铺上了白雪。一样是白雪,可是不知是不是疲倦的关系,竟然觉得这白得竟有一种轻柔的温暖,而忘了着着实实彻骨的寒。
远处的河流并未完全结上冰,水还是微微流动着,上层的碎冰发出一些碰击的声音,像是长空那修长的小手指敲在弓弦上,很是好听。
只有岸上桥头几枝修竹间挑出一株无心种下的老梅,开出几朵陡峭的梅,这嫣红映得茫茫大地不仅有了雪的孤清,还有梅的凄艳。
岸边停着一只小船,桥墩上站着一个戴深斗笠的蓑衣人,身型十分魁梧,看过来,发现了这边玄色披风的少年人,眼睛顿时亮了,大叫一声,“是你!”
凤破弩披风染血,刚刚应付完一场追杀,已经是筋疲力尽。眼见那蓑衣人和岸边的那只小船,双眉微敛,提着剑走近,剑上还兀自滴着新鲜的血迹。
那蓑衣汉子没有发觉,摘下斗笠,一张虬髯大脸怒吼道,“小崽子,终于让爷爷找到你了!你这个偷马贼,今天看你往哪里跑?”说着就要拔刀。
刀还未出鞘,凤破弩的剑已经架到了他的脖子上,森寒的剑气直迫的颈子上的汗毛根根竖起。那少年的声音似乎隐着些笑意,“是你呀?真的好巧。告诉你家主人你们的马太不中用,我只是连续跑了两晚就累死了。如今还不出来。”
“你个小崽子!”
怒吼被人打断,岸边船上传来温和的人声,“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小兄弟还是放了我的家仆。”
“二爷!”那汉子脸上肌肉一抖一抖。
“这位二爷。”凤破弩持着剑淡淡一笑,“我想起一事想托您帮忙。”
“你!”汉子瞪眼。
“请说。”男子声音依然温和有礼。
“这船借我用用。”剑身稍微用力,顿时汉子的脖子上有了血痕,凤破弩似笑非笑,平缓的叙述道,“否则我杀了你们,再抢。”
船舱内的男子声音有些无奈,“果然。”
那蓑衣汉子更是怒不可赦,“放屁!你这畜牲,竟敢威胁我家主人?”
凤破弩反手一个耳光,“再骂我杀了你。”
那汉子似乎给他打懵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后整张脸暴红起来,跳脚骂道,“兔崽子!你敢打老子?你可知道老子是谁?”
凤破弩又一掌扇过去,叱道,“闭嘴!”转头对舱里的人说,“我无时间,只数三下。三下过后,你再不下船出来,我杀人抢船,说到做到。”
“一。”
“小崽子,你最好保佑以后别让老子逮到。”那猛汉憋红了一张脸,口头威胁道。
凤破弩看也没看他一眼,“二。”
舱里那人叹口气,“好,当是我送你的吧。”
“二爷!”
“好了,难道真要为一条船丧命不成?”那二爷释释然的下船,依旧温文儒雅,风度翩翩,抱拳道,“凤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凤破弩也不多和他罗嗦,收剑跳上船,微微一笑,一双熠熠的眼神有些狡诘,“多谢。”狠踢了一下岸沿,小船顺水漂去。
“二爷!又让这小崽子...”那汉子摸着被划伤的脖子,恨道,“这老天耍我们玩吗?”
那二爷笑了笑,“无妨,我在船上留了记号,你整理一下,随我顺流去擒住他。”
“真的。”那汉子笑了,“还是二爷想的周全。”望着那逐渐使远的小船恨骂一声,“小兔崽子,老子这次看你怎么逃!”
碧华已暗,月上重火。船上,凤破弩抱着剑靠在一处,凝望着月色,不禁痴了。江水涛涛,他玄衣苍寒,剑若青霜。唇紧抿,鼻高挺,人寂寞。一片明月清辉下他想着一个人,他想着他。
背情忘义,不知廉耻。他轻轻一笑,好像骂得全都中。从怀里摸出一个裹了层羊皮的腊封药丸看了良久,拿起放下,犹豫不决。最后,他眉头一松,恨骂一声,“当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妈的!”边骂着,边卷起裤挽,长剑向小腿肚一挑,划开一个伤口,血瞬间流下,他把那个腊封的药丸塞入伤口中,“妈的,阮长空,这可是我辛苦弄来的。”一边恨声骂道,一边手脚迅速的封了伤口,撒上止血的白药。
突然只听身后传来不知是几拨人马的大批船只,紧追不舍。凤破弩立起身子,眯眼望去,火光映得江面亮若白昼。水流急湍,惊起千堆雪,水花四溅,一片空蒙中,那绝色少年却独自一人站在船身上,衣袂微微飘扬,水花微微沾湿了他的衣衫。面对万涛冲激,手中青霜剑芒映的他俊美的容颜一片妖异。
藏在心底里最深处的情感不断翻涌,竟要比这江水的怒涛还要激烈。他感受到了。在这逆风狂浪,漫天箭羽中,扬手接下一箭,折断。
月色如刀。
他厉啸一声,银芒破空!
55
永兴十七年,冬。这是曲江最冷,最血腥,最恐怖的一夜。北齐与凤氏数十条暗船追杀凤破弩一人。少年单剑在手,杀血成江,毙百人,战千人,直至力竭。
《破弩传》中记载:永兴十七年,十二月岁中,北齐袁红玉与凤氏平瑶公主,千人之众曲江追杀凤破弩。凤破弩无惧,一人之力,以寡敌众。此战哗然,血染曲江,尸肉横飞,破弩单剑开道,所向披靡,三步之内皆无完人。被围于千人之众,斩敌过百,形如神魔。众人大骇,众皆胆寒。铮铮铁胆,世所无双。
“那一晚,整个曲江的水都被染红了,尸体堆积成山。”酒楼里,歌女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歌唱,停下琵琶弹奏,也细细聆听起来那年轻人摇着扇子讲当年。
歌女红了脸,喃喃羞涩道,“这流云王不仅生的美,还这么厉害,一柄单剑就能抵千人之众,如此英姿刹爽的美少年,难怪宣昭帝爱他成狂。”
那汉子不由道,“美是美,厉害也厉害,但那公主也骂的对,怎得就能抛家弃主,一心向着仇人了呢?”
歌女分辨道,“这又怎么了。宣昭帝英明神武,大好男儿,对他又深情款款,既然流云王也心仪于他,为何不能向着他?”
那汉子嗤声道,“宣昭帝灭他故国,杀他手足,把他当女人一样宠了几年,他怎么能爱上这个人?真是想不通。我要是他,还为他偷解药?没一刀子下去就不错了!”
歌女气道,“你这莽汉子怎的懂得这一眼定情,三生石上定姻缘的浪漫?”她微微叹息,“流云王真是一个情深意切的好男儿。”
“好男儿?”那汉子气的鼻子一哼,“我说他生得贱,被男人压了几年,就能为人死心塌地。”
“缘分来了,谁能阻止得了?”歌女气的就要拿起琵琶砸他,“流云王开始不也是很受不了,还要杀宣昭帝的吗?不过后来他发现他还是爱着宣昭帝,又反悔了,才又跑到滨州去为他盗解药。”
“所以说他贱啊。”那汉子又是不以为然地一哼声。
“你!”歌女抖着手指说不出话来。
这时,那个年轻人缎面扇子啪的一合,微微笑道,“这位兄台,你是否未见过凤破弩?”
汉子不解的点点头。
年轻人颔首笑道,“难怪,你没见过凤破弩,难怪能说出这种话。”他微叹,“破弩之美,顾盼倾城,乱军之中,见其美颜也不忍射杀。”
那汉子憋红了脸,“再美也是个带把的。”
那歌女对他暗翻一个白眼,又转向那持扇的公子,急问道,“先生,那后来呢?那么危机的曲江夜,流云王只有一个人,是否安全逃脱了?”
年轻人又摊开扇子,摇了起来,“这么说来......”
不知道又厮杀了多久,也不知道又杀了多少敌人,曲江的水慢慢红的就像血染一样。凤破弩足尖踏着江水身法快速的飞逃,在激烈的搏杀中,只看到手中的剑,因为杀敌太多,剑刃已卷起。
他微微皱起眉,扔掉手中剑,双手抓住对手正向他剌来的长剑,用力一拽,将那长剑夺了过来,随即反手就是一剑,结果了对手。一抖手中长剑,继续与人搏杀。一路披荆斩棘,身上披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到处是兵刃交击声,入耳的是长剑入肉里骨上的声音,惨呼声,痛嚎声……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手指有些发抖。毕竟他是一个人,一个人面对数千之众。不管是被那一方人马擒住都会生不如死。他眯眼,抿唇,剑气如虹。一双利眸寒刀一样,他不甘。若是就这样死在这曲江,还不如当日就在紫宫杀了阮长空,一了百了。还不用这样千里奔波,亡命逃窜。
又一阵箭羽向他袭来。他已经很疲惫了。迎向箭雨,雪落在他的脸上,他神态有些悲怆,有些愤然,也有些解脱。那微卷的眼睫上,沾了飘雪,点点的阴冷,透过茫茫雪色,仿佛听到了一声好似幻觉的呼唤,“奴儿!”
那眼睫上的雪在眨眼的顷刻,化成了泪水,滑下他的脸颊。透过浓浓的雪色,苍茫的曲江,凤破弩一眼就看到了他,浮世沉浮的苍穹下,那个唯一能吸引住他目光的人。
多日来的压抑,深藏在心中的火犹如被点燃了,灼热地烫着他的胸膛。
他记得,临去前,曾在他的唇畔落下轻轻的一吻,“阮长空,你是我的了。”
他忽悠的露出一个微笑,有一点幸福。
眼前隔着雾似的模糊,清晰的看到自己落入了宣昭帝那牢不可破的怀抱中,他琥珀色的浅眸爆出愤怒的寒火,几乎咬牙切齿的迸出,“小畜牲,竟然给我跑到这么远来找死!”紧紧地搂住他,这孩子吃完就跑,还一跑跑得无影无踪,好不容易给逮到了,竟然是在这么危机的状况下。
凤破弩望着他,一言不发。那美丽的眸中蕴着深情,破茧而出的显露着主人的愤慨,迷茫,爱慕,甚至是痴迷。
宣昭帝盯住那孩子兀自出神的眼睛,不重不轻的轻扇一巴掌,“小畜牲,有胆子做,没胆子认?你以为这样看着我就完了?”他贴着他的脸似笑非笑的轻声道,“小家伙,有想过被我逮到以后的惩罚吗?”那孩子还是兀自望着他发呆,他不由微皱眉头,摸着他的红唇,喃喃道,“怎么想起来到这送死了?”
那孩子好像突然从迷茫中转醒,微怔的捂住脸颊,搂住他的腰,也不管是否是在这漫天战火中,也不管有没有别人在旁,捧住他的脸一阵狂吻,似乎要把倾生的情感倾注在这吻中,他嘶吼一声,“长空,你若今后负我,我必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