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霍湮

作者:霍湮  录入:11-15

不知道是不是“十年”这个词帮我找回了一些希望,当顾青在我面前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告诉自己要乐观。清晨的阳光从百叶窗缝里漏进病房,在这种柔和的光线里他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静静看着我,然后闭上,片刻后再次睁开。我握着他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呼吸着,害怕打碎了那一刻的安宁。

“梦?吴梦?”他轻声开口,声音里一线沙哑。

刹那间,隔阻在我与他之间的那段岁月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我仍是那个尖锐的少年,他依旧的意气风发。教室里他从容向我走来,沉沉一笑,然后说声:“好久不见。”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强忍着不让鼻子发酸,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我在疗养院附近租了一间小公寓。每天清晨如果大夫允许,我会推着轮椅陪他在草坪上散散步,零零碎碎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而大部分时间里他是嗜睡的,通常我在他床前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脸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偶尔会数数他眉间两鬓被时间染上的痕迹。他比我大了八岁,已年近不惑,然而才只是年近不惑而已。

“梦,你恨我么?”一天早晨散步的时候他突然问我。

我停下脚步,从后面搂住他把头搁在他肩上,他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

“我恨过你,但现在更恨我自己。”我想了想,说。

“为什么?”他又问。

“我以为你践踏了我的信任,但最后发现原来逃跑的人根本就是我。”我顿了顿,“你的信我后来都看到了。那三天后,我……回了老家。”

宁静的空气宁静的顾青脸上的表情让我生出一种一切皆虚无的空旷感。我心平气和地说着当时幼稚的思想,顾青心平气和地听着。

然后他愉快地笑了。

“你变了。”他侧过脸用那双依旧深邃的眸子看着我,“那时候你冲动得要命,我一直怕你想不开做傻事,怕得要死。所以我故意留下那两张房契,等有一天你会气急败坏地站在我面前把那两张破纸扔到我脸上。”

我愣了几秒钟,接着忍不住大笑起来,直笑到上气不接下气地趴在轮椅背上。我有多少年没笑得如此开怀过了?却是为了一个足以让人泪流满面的笑话。

顾青把我拉到他跟前让我伏在他膝盖上,一只手轻抚我的背脊。很长时间后我才抬起头对他说:“顾青,请你原谅我。”

原谅我的任性我的怯懦我的自私。

“你没有做错什么,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他用拇指抚过我眼角,嘴边抿起一丝自嘲,“如果硬要怪,就怪我不该在第一眼就陷了进去。”

顾青和林瑞阳说了同样的话。我突然间领悟出一个道理,过去的即使再追悔那也只是过去,因为在一开始便注定了那是心甘情愿。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造化和命运。

我站起来帮他铺好盖在腿上的毯子,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手帕,我俯下身让他帮我擦干净脸。

“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干脆选择忘记我。”我一边问他,“那样的话也许……”

顾青只是笑了一下就把我的话堵住了。那笑容依稀是骄傲而沉稳的,幽深的眼底却是顾青独有的忧郁。

“如果一个人发现自己只有爱可以执着,那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他淡淡地说。

如果一个人发现自己只有悔恨和伤痛,那他宁愿什么都没有。

下一刻,我低头吻了吻他的嘴角。

他似乎吃了一惊,习惯性挑起眉毛看着我。我又吻了吻他的额头。

“吴梦,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他半开玩笑地拍开我的脸。

“是的。我爱你。”我答得文不对题,推着他慢慢地往回走。先前的接触让我发现他有些发烧,我当时只是想着,又要被那位严格的女医师禁足几天了。

当晚,顾青在把晚饭全数吐完之后被送进透析室。主治大夫把我叫到她办公室表情严肃地要我做好心理准备,通常肾脏病变后的死亡率非常高,感染并发症的几率也是一般情况下的几十倍。我问她能不能进行肾脏移植,如果可以就用我的。她没有否定我的建议,只是告诉我手术的成功率不乐观,并且顾青的RH阴性血型即使在美国也很少能找到匹配的器官提供者,而费用也是一大问题。

“十万美金,够不够?”我说。

女医师坐在办公桌后仰起头看着我,然后说:“我尽力。”

我离开前她叫住我。“你们的爱情真叫人惊奇。”她说。

我轻轻说了声谢谢,带上办公室的门。

西方人也许会把无法理解的牵绊都称作爱情。我也解释不了自己如今对顾青抱着怎样的感情,我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随着顾青身体的日益恶化,我的世界逐渐变得空荡。

我的血液鉴定很快就出来了,RH阳性,不符合供体条件。合适的器官提供者也迟迟没有消息。顾青早期的嗜睡症状更加明显,我几乎每天都一边看着半梦半醒的他,一边等待好消息的到来。偶尔顾青会睁开眼看看我,然后安慰似的朝我一笑,继而又昏昏睡去。他那双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一天比一天突出的颧骨都让我的心一点点的下沉。有天当我发现他只是照旧朝着我经常坐着的那把椅子露出笑容而对站在三步开外的我视若无睹时,我强忍着眼泪拉起他的手放到我脸上。那天起,他只能靠手来看我,视网膜炎把他推进了永恒的黑暗。

再接下来,是致命的肺部感染。主治大夫摇着头跟我表示无能为力。顾青开始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我死的时候不想听见你哭。”但到后来他就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了。

在我到达洛山矶四个多月后的某个清晨,我被脸上冰冷的触摸惊醒,虚弱到很久没有自主动过的顾青正用一只手摸索着什么。我赶紧伸手去握他的手,突然被他用极大的力量反手抓住。然后他慢慢把头转向我,微微扯起嘴角,没有焦距的眼睛朦胧着。

他断断续续说:“记不记得,我写的,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我会用我最后的一点生命力作为交换,握紧你的手,闭上双眼。

“是的,你做到了。”我把他的手贴在脸颊上,直到那掌心的最后一片热度都褪去,我才伏倒在他的身体上放声大哭。

顾青对不起,在我生命里最后一点执着逝去的时候,我没有办法不悲伤。

 


24

我记得顾青在给我的信里提到过,如果他能回国,那么他希望回到的是我和他的那个家。于是我遵照他的意愿带着他的骨灰踏上了回广州的飞机。飞机起飞的时候我拉开舷窗,俯瞰这片让去他生命逝去的土地,心随着海拔的增加一寸一寸挤压成灰。乘务员走到我边上告诉我飞机起飞的时候请拉上舷窗,我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她便不再多说,讪讪地走开了去。我转回头,看见窗玻璃上我自己浅浅的倒影,脸色如同我抱在胸前的骨灰罐一般灰白。

许正宇一直把我的房子打理得很好。我走进四年没有踏足过的家,屋里仍是一尘不染。我对着玄关处那双放了近十年的皮鞋看了很久,然后轻声说:“欢迎回来。”�

接下来,我所做的不是联系任何人,也不是回公司报道,而是坐到书桌前开始记录我的这些文字,这段从十八岁到三十岁悲欢离合的人生。可悲的是,所有我渴望追求的东西到头来没有一样是真正到手的,激情,爱情,亲情,甚至是金钱。然后我该做什么?去找萧思民说顾青死了我的心也死了所以请用你的爱重新滋润我,还是如同流浪狗般找上原来的老板说我的事情办完了请允许我东山再起?

我一件也无法做到。

如果说顾青第一次的离开带走了我的爱,那么这一次他连我的七情六欲一并带离了这个世界。就好像酣睡时做了个甜美的梦,却在醒来后那么的空虚乏力,甚至连梦境都没办法回想。

我的父母给我起了个好名字。吴梦,无梦。我本来就不是个该做梦的人,我却一做就是这么多年。

是的,一场梦而已。

外面天气正好,也许我该去天台上吹吹初秋天那清爽的风。

 

——全文完——

 

 

后记:

一开始写这篇故事是因为身边的某些人某些事,想不到这文一拖就是三年多,期间物是人非,但我还是按照计划把这文写出来了,不可不说是奇迹啊,奇迹。不过写到后来,由于本人的成长,文风和主旨都有些改变,不知算不算塞翁失马。到最后最想表达的反而不是命运弄人,而是一个问题:一个人的心究竟能容纳多少人,多少事?不要说一心一意之类的,打死我不相信。

说说人物吧。吴梦,这个人是里面最复杂的,从老实巴交到少年意气到圆滑市侩,这个,汗,没人看出来这个过程我也不意外,因为某霍对角色控制能力很差。其实他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自信,最明显表现在他一味的自责,却不试着改变。对这个人物,从头到尾没喜欢过……(黑,我怎么用第一人称写完的……?)

顾哥哥&顾妹妹,这个,悲剧的兄妹俩,我设定的情节灰常对不起这两只,上柱香先……觉得描写顾青最满意的是那段H(别抽打我……)还有把吴梦从牛郎店救回来那段。顾芸么……纯粹为了情节加出来的人,米感觉(表说我米创意……)还有就是这兄妹俩固执得可怕!顾青一定是天蝎,顾芸估计是双鱼……

许正宇,这个角色有点恶搞,是有真人形象给我篡改的,哈哈,其人在我的朋友圈子里被称作老色狼= =bbbbb……他老婆,那个,啥名字?(忘了)跑龙套一个,忘就忘了吧。

萧思民,这个人我写的时候很愉快,因为基本上都是温馨场面,不用太费脑筋。性格上有点像巨蟹吧,爱的很无奈但是却是坚持到底的人,某霍要努力以他为目标~~最喜欢抽烟的萧爸爸,我就是钟情酷酷的老男人啊……感慨。

林瑞阳,从头到尾我最喜欢的一个,最冷静最洞察最坚强的小阳阳啊~~~虽然是重视肉体的一个人,但他确实爱过吴梦,也爱过顾青(没看出来?抽打~),到最后也是冷静的抽身而退。他能陪着吴梦哭,说明其实他也是至情至性滴人啊,可惜出场机会太少。另,起完名字才发现跟某台湾男演员同名,郁闷。

其他跑龙套若干,略过不表。

再说说两个结局,其实一开始想的只有郁闷版,为什么说郁闷而不是悲剧咧?因为我只是最后暗示了一下,而不是明写吴梦去跳楼嘛(哎呀,说出来了)像他这样子什么都没了,连意志都被顾青的死带走的人,还活着干吗?汗,为了某霍不被砸得很难看,接着“精心”炮制了希望版结局出来,希望大家喜欢~~~被村上迷们追打ing,昏厥,拖走……

酱紫,以后填那个坑呢?再说吧~

鞠躬,谢幕。

霍湮

2004.11.28凌晨于康乐园

(有人喊:喂喂,怎么后记比结局还长啊!霍: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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