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沈靖逸在沉月潭相约已有二十多天。
在这二十多天里我们总是在潭边做聊天,吃点心之类的事情,内容明明很单调,我却着了魔似的天天往沉月潭赶。
我喜欢的仅仅是和沈靖逸在一起是莫名的快乐,轻松的感觉。
听着他特意为我讲的五国趣事,吃着他专门为我做的精致点心,被师父冷落的悲伤也渐渐平复下来。
倒在床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当天和沈靖逸聊的有趣话题安然入睡。
他难得严肃的脸浮现在眼前。
“未阳,再过几天我就得回去了……你愿意跟我走吗?”
回去……
是啊,美好的时光太过短暂,让我忘记了他原本就不属于这里。
沈靖逸到这里来,用的借口和去年一样,是为先王守陵。
可是今年已是泰隆的前王去世的第三年,每年为前王守陵一个月的习俗只需要在前王去世的头三年进行,三年以后沈靖逸就再不能以此为借口趁机到冥域来了。
若是就此一别,今生只怕再无缘相见。
心口闷闷的,像被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丝线,勒得我硬生生的疼。原是细碎的伤,却交叠着绵密的痛。
好难受……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
我僵硬了脸,勉强笑了笑,说:“……这里有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你且容我……好生想想吧。”
可是这又何尝不是变相的拒绝?
一直用期待的眼神凝视我的沈靖逸在听到我的回答的刹那间黝黑的眸子淡了下去,单薄的孤单身影像秋风中漂泊的落叶。可他还是温和的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看到他难过的样子,我差一点就答应了他。
然而最后我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我还记得九年前的那个约定——永远陪在师父身边的那个约定。
为了一个人,我伤害了另一个人。
也……伤了我自己。
那一刻,他的痛苦是不是如我现在这般?
一夜难眠,天将拂晓方才漫漫入梦。
很难得的,直到正午妮妮居然都没有跑来拧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到议事厅去。z
懒洋洋的起了身,不管怎么偷懒,正事不做是不行的。
奇怪,议事厅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白于几位令主呢?怎么不在这里?”我向侍卫询问道。
那白于神色有些慌张,低头道:“……小人不知。”
好象有问题哦!我挑起了眉毛,重重的哼了一声:“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咬了咬牙,白于坚持道。
“……算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省得你夹在我和妮妮中间难做人。”我故意用他听得到的声音叹道,转身就走。
“唉,等等!”不意外的听到了正直诚实的白于内疚的呼声,“……几位令主一早和倪姑娘就去了沧浪楼!”
沧浪楼是华层存放重要资料的地方,就连我一年也难得进去几次。妮妮他们全都跑去那里做什么,而且还想瞒着我,难道……
绕过大大小小的楼阁,沧浪楼正是位于华层中心处高大雄伟的建筑……的旁边。y
恐怕很难有人能把那排矮小破旧长得像普通人家居住的平房的房子和冥域华层存放最机密资料的沧浪楼联系起来。
当我急匆匆的赶到时妮妮他们似乎已准备离开。妮妮与一红衣人站在中央谈论着什么,秦向天与关岚紧随其后,萧珂则随意的立在距离妮妮他们斜侧三尺左右的地方。
他们的站法看似随意,熟悉他们的我却看了出来他们实际上实在保护妮妮和那个红衣人。
我走过去的时候刚好听到结束语。
“……特使大人,这些资料应该差不多了。”妮妮恭敬道。
是暗层派的特使!
冥域暗层对华层有绝对的控制权,但是暗层仅和华层中的上级领导者联系,华层领导者根据暗层指示并适当的加以自己的理解管理华层。为了避免华层领导者趁机阳奉阴违,把华层变为自己所有物,暗层会由冥尊不定期的派出特使进行某些方面的调查。
特使一般在不通知华层领导者的情况下突然造访。一旦特使到达,华层的领导者就必须集中起来和特使一起到沧狼楼调取调查所需的资料,然后由冥主和特使一起到暗层向冥尊进行汇报。
这次妮妮他们真的太过分了!
我就算再怎么不中用,好歹也挂了个“冥主”的身份。怎么能特使来了却把我排除在外呢?
“哟,瞧瞧谁来了。”b
轻蔑的口气,傲慢的态度,目中无人的张狂。那红衣特使一转身,不正是和我两看两相厌的纪双笛!
不过他现在的身份是特使,我也不想在公事上再和他发生冲突,于是转过身对妮妮道:“辛苦你了,接下来的事我来吧。”
既然妮妮他们已经把调查所需资料整理完毕,那最后进行汇报的事自然该由我完成,我这么说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妮妮脸色一变,拿着算盘的手紧紧握了起来,连指印都快掐入算盘,为难的看了看双笛。
嗤笑一声,双笛高傲的昂起脖子,拿下巴对着我。
“不用劳烦‘冥主’大人了。”
我回他一个公式化的笑容:“客气客气。不过这是在下分内之事。”
“是你的分内之事没错,可是——”恶意的提高了语调,本是湖水般清澈的浅绿色眸子却被恶毒的沉淀搅得昏暗阴沉。“你去了只会碍了冥尊大人的眼!”
“你!”我张口就待反驳,却见妮妮难过的低着头,萧珂他们也纷纷避开了我的视线。
双笛见状立刻乘胜追击,冽开嘴角,扯出一个堪称狰狞的恶毒笑容,凉飕飕道:“冥尊大人说了,他不想看见你。汇报由倪妮来做,你就不用去了!”
妮妮咬紧了唇。
原来她都知道了……
难怪……要瞒着我特使到来的事。
耻辱。
生品第一次彻骨的体会到这个词的含义。
五雷哄顶大概就是这个滋味。
霎时间,我的世界天翻地覆。g
一年以来,师父的不理睬,我只当是他作为一个师父对徒弟的不满,虽然难过,但尚存希望。因为我不仅是他的徒弟,也是他的下属。我以为只要能出色的完成自己的任务,总有一天师父的气会消去。
可是现在,师父因为不想见我而不允许我做本应由我来做的工作,那即是说他也同时否认了我作为他的下属的能力。
于私,我是他的徒弟。他对我不满。
于公,我是他的下属。他否认我的能力。
那么,我究竟还能用什么样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
就连第一个给我温暖的人也要彻底的舍弃我了吗……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到哪里去。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
仿佛回到了那寂寞的岁月里,在空白的背景里,只有影子伴我而行。一个人走着,不知来地,亦无归处。
九年的时光好象只是弹指一瞬的梦幻,一路的拼搏,一路的努力都成了梦中徒劳的挣扎。
且行且止,艰难的蹒跚,只为摆脱形单影只的日子,却被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戳破了真相的薄纱。
以为早已远离的痛,却在回眸处狰狞着触目惊心的伤。
漂泊,漂泊,何处是归乡?
从始至今,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容纳我的地方。
脚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带着我走进了森林深处……
“今天来得早呢。”
迷茫中我身已在沉月潭边,面前是沈靖逸潭水般柔和静逸的浅笑。
“未阳?”敏锐的察觉了我的失常,温暖的手背轻轻抵在了我的额际。“不舒服吗?不舒服就不要来了,好好休息才对。”责难中却是关怀与焦虑的成分居多。
“……”心里一热,百般隐忍才逼退了差点决堤的眼泪。“我……我怕你等急了……”
“傻瓜,”他的嘴角勾起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弧度:“不管要多久,我都会等你的。一直,一直的等着你。”
他的声音像是魔咒,萦萦绕绕透入我心,滴下无助的沙漠最珍贵的那一滴生命之水。
等我,原来还有一个地方可以接纳没有过去,也不知未来的我。
“沈靖逸……”
我想起了梦中追寻理想不顾一切的幼蝶,我……也有想要追寻的东西,我也渴望幼蝶追寻的自由……
“你问过我要不要跟你走……给我五天时间,五天后我给你答复。”
要得到什么,要失去什么,我要自己决定。
28
合上手中的绝密资料,我疲倦的靠在了椅背上。
竟然……有这种事……
当了两年的冥主我至今才发现自己一直被蒙在谷里。
从我接任冥主之位的那天起,所有人都告诉我:冥主永远不能离开冥域一步,若是想要离开就必须选择脱离冥域,交还冥域给予的一切。在冥域学武的要散去功力、学文的要喝下药水变成傻子才能离开。
我一直以为那就是法则,那就是我必须遵守的规矩。所以云游四海的梦想只能深深的埋在心底,心甘情愿的留在这片收留我也束缚着我的土地上。
可是我错了。
就像井底之蛙只有跳出约束了它的视野的井才能发现天空的真实,只有在我真正有了离开的念头的时候,我才发现所谓的规则只是一堵虚幻的墙。
粗心大意的我一直忽略了一个事实。五年前,当时还是冥主的师叔接受泰隆前王的委托离开了冥域,成为了泰隆的丞相。如果冥主一旦离开冥域就必须废掉武功,喝下药水毁了脑子,那师叔又怎么可能成为泰隆智谋无双的奇相呢?
虽然最后师叔确实为脱离冥域而付出了自废武功的代价,但是他自废武功已经是在那两年以后的事了。
我还记得在师叔隐居离尘谷以后,凝罗姐姐曾经遗憾的说:“阿俊这人就是太固执……既然输了赌注,安生留下来便好了,日子还不是和以前一样过。他却偏偏想不开……”
当时我沉浸在为师叔的惋惜难过中,并未发觉凝罗的话中隐藏的真相。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是师叔和什么人打了个赌,他回到冥域是因为赌输了。如果他继续留在冥域,不仅不用废去武功,喝下药水,而且甚至可以过和以前一样的日子——继续担任冥主!
这个真相让我大吃一惊。
冥主永远不能离开冥域竟是个谎言!
当然,师叔的事也有可能只是偶然事件。于是偷偷我翻阅了冥域历代冥主的绝密资料……
结果让我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数代冥主中竟约有半数都曾经离开冥域一到两年。可是最后,他们全都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冥域,继续担任冥主之职,从此再未踏出冥域半步。
真相,似乎比我想的更加复杂。
“回去!”知道了我的来意,一向对我和颜悦色的师叔立刻拉下脸来。
“不要!”我寸步不让,得不到答案我怎么也不会安心。
“师叔,您就告诉我吧!”
为了知道真相,我特地到离尘谷向师叔询问如何离开冥域的事。
“你好好呆在华层就行了,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师叔……我不想一辈子都困在一个地方……我想亲眼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愿望都不让我实现?
冥域华层的人也许常常为必须到五国去执行任务而感到厌烦,可是在他们厌烦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高高在上的冥主却羡慕着可以去到外面的世界的他们。
我只能听着别人的描述,去空洞的想象着那片我无法触及的土地。
“……”
“师叔……”我苦苦哀求。
“……你这孩子!”恨铁不成钢的扭过了头,我分明看到师叔平和清明的眼眸中渗出了些微湿润的水气。
只剩不到一寸的蜡烛在夜风中艰难的苟延残喘,忽明忽暗的拉扯着师叔单薄的影子。
也难怪师叔会这么生气。
我走了以后,就再没有人可以来看师叔了。
师叔他会……寂寞吧……
“对不起,师叔……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我……”
话被师叔受伤的眼神中断了。
“傻孩子,你以为我是怕寂寞才不让你离开的吗?”师叔蹙眉道,旋即将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未阳,不要走……你不能,也不该离开这里。”
这话听起来似乎大有玄机。
“为什么?”我不解。
师叔突然给了我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未阳相信命运吗?”
“啊?”话题什么时候变成这个了?“恩……信,也可以说不信。”虽然觉得奇怪,但我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
“哦?”美目轻盈流转,示意我接着说下去。
“我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人生。可是我并不相信因为命中注定了所以一个人才会那样生活……要怎样活下去最终还是取决于自己吧!”
即便遭受同样的挫折打击,要选择堕落放弃,还是选择咬牙坚持都不是别人可以左右的。
我讨厌命运是生来就注定了的说法,因为如果认同这一说法的话就等于否认了自己为改变被人轻视、嘲弄的命运所做出的努力。
从一个被族人遗弃的孤儿,到五国都必须礼遇敬重的冥域冥主,也许有人会认为是我的运气太好,可以成为那个人的徒弟。但是在“有能者居上位”的冥域,实力才是我站稳脚跟的依据。
“很好,”师叔欣慰的拍了拍手,用循循善诱的口气说:“那么,为了不被命运牵着鼻子走,你要做的就是乖乖的留在冥域,永远永远不要离开。”
一无所获的回到了华层。
师叔守口如瓶,始终不愿意透露半分消息给我。
该怎么办呢?
我确实动了离开的念头,可是真的要走问题也颇多。
妮妮、裴远笃、秦向天、关岚、萧珂……哪一个不是我的至交好友。
真要离他们而去?
正在犹豫中,脆弱微笑着的沈靖逸又冒了出来。他期待的眼神像是一根刺,扎得我心口隐隐作痛。
左右为难之际,不由怨起那个害我陷入这种境地的人来。
沈靖逸,沈靖逸……我怎么偏偏磨上了这么个既不厉害,也不强势,还很需要别人帮助的家伙。
也许就是因为他没有师父那样厉害的本事,也没有烁王那样凛冽的气势,还有许许多多的不足。所以我才会不知不觉的向着他,怕他出事……
还有四天……四天以后我必须给沈靖逸一个明确的答复。
在那之前,我应该先给自己一个答复。
噬魂蝶的幼蝶为追寻自己的梦,看一眼外面的世界,体会一次阳光的温暖,甘愿忍受冲破血障时撕裂双翅的痛。
为了自己所要追求的东西,我也并不在乎要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
但是不管怎样,我希望自己的追求是正确的。
希望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
29
“……那个,请问……”
“您到了就知道了。”
又是这样!
莫名其妙的在三更半夜被暗层的使者用幽冥令“请”到了出去。因为对方持有可以号令冥域华层任何人的幽冥令,我只好乖乖泪别柔软的床,跟着他到了暗层。
是谁找我,又有什么目的呢?
一肚子的问题往外冒,偏偏带路的使者是个滴水不漏的家伙,任我怎么问都不给个答案出来。
拿得出幽冥令的整个冥域也就五六个人,跟我或多或少都有些交情。无论哪一个要找我都犯不着动用幽冥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