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懂。
钱如潮的身体忽然颤抖了一下,他猛地发现他从未了解过夜袭——那个曾经在他的身边生活了很多年的人。也许,他谁也不了解,甚至包括他自己。他为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而感到恐惧,他害怕自己因此而感到疲倦感到虚弱。同时他也不敢想象若真的如此,自己坚持了多年的信仰会不会因此而崩溃。于是他拼命把这个念头挤出脑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在楚月霆的身上。
“夜袭的表现怎么样?”他轻轻问到,声音轻的好像怕惊了满地的月光
楚月霆皱了皱眉头,无奈长叹一声“每天都在睡觉。”
钱如潮噗的笑了出来“是么?”
楚月霆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对他的笑声感到奇怪
“那个家伙,最擅长的就是睡觉了。想要叫醒他很麻烦吧!”钱如潮轻笑着说道
楚月霆的脸瞬间有些扭曲,神情古怪地笑了笑“很麻烦呢!所以我也就不理他了。”
“我记得那天中午他在房里睡着了,天阔却急着想要带他去吃饭。我们那时谁也不知道平常虽然不爱说话,但脾气却一直还不错的夜袭睡着时居然会那么暴力。那个家伙叫了好几个人去喊他起床,结果去一个被打回一个,去一对被打回一双。最后,那个家伙终于忍不住了自己亲自上阵,结果——”钱如潮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双肩抖个不停
“结果——那个家伙被打了个乌眼青———天哪,我头一次见他那么狼狈。”他边说边笑着,笑得身体整个匍匐在栏杆上不能自持,脸上焕发出生动的光彩
楚月霆并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天阔是什么人,不过看着他笑得如此开心的表情,脑子里仿佛看到一个男人顶着两个熊猫一般的黑眼圈恼羞成怒的样子,不由得也会心地笑了起来。
“不过是吃饭,何必一定要叫醒他。”楚月霆笑着随意问着
钱如潮忽然低下头,许久,一丝带着讽刺意味的笑容浮上他的唇角
“那个人,如君主般骄傲,从不容忍别人的忤逆,不允许别人挑战他的威严;从不知道什么是低头,也从不允许自己失败,即使只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这样的一个人,会让夜袭继续睡下去吗?”他说着忽然扭头看着楚月霆,嘲弄的目光紧紧咬住楚月霆的视线。
楚月霆没有作声,他在想那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夜袭又是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
在夜袭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他无法揭开,而他却深陷在那迷宫中,越是无法找出答案就越是焦躁。
站在光与影的交错中,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伤感,他垂首沉思。
钱如潮也不再说话,无声地注视着楚月霆,研究着,探索着,观察着。朦胧月光下,他隐约觉得楚月霆肃穆的面容渐渐柔软,高高耸立着的躯干夜色下也越发虚幻,散发一股沉寂的力量,就好像是夜色的延伸。
渐渐,一种奇特而微妙的情感在两个沉浸在夜色中的男人之间升起,不是上司与属下,说不上是友情,也算不上信任,只是那同一种有些寂寞的温柔静静地横躺在心头,一种莫名的安详和沉稳,一种脱下了全副武装的轻松和舒适。只是因为同一个人,虽然这个人是在不同的时期进入他们的生活,虽然产生了不同的影响,对他们来说却都是无法逆转的影响。而这个人,是现在他们都无法掌握,无法看透,却又无法舍弃的,在他们的生命中郑重地占了一席之地的人。
渐渐这种甘美安稳的气息触角般渗透进他们周围的空气中将他们紧紧包裹,形成一个特有的、静谧的空间,恍若隔世。室内男男女女嘈杂的欢笑声、时而舒缓时而亢进的音乐声、觥筹交错清脆的碰撞声,纠缠着冰冷的白炽灯光不停的向他们涌来,撞击着他们周围的空气击出一个个凹陷和涟漪,却再无法深入他们的世界。就好像投进湖里的石子徒劳地在湖水的表面溅起层层细碎的波纹,却永远也无法触及那深邃的湖底——那宁静的、与世隔绝的湖底。
就这样,无声无息,他们将他们今天最重要的客人丢在了身后,而自己则纵情沉溺进这令人昏昏欲睡的馨香静谧的氛围里。
终于,钱如潮开了口,他终于觉悟到他若是不说话,这气氛恐怕会一直持续到宴会结束。
“你和夜袭是少年时的好朋友?”他终于问出了在他心中一直盘旋着问题
楚月霆身体微微一颤,那完美的和谐突然就被打破了,他好像就是插在夜幕上的一根标枪,突兀而显眼。
“我们是邻居。”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答案
“你欠了那个家伙什么东西?”钱如潮出人意料的直奔主题,倒是让楚月霆吃了一惊
略微沉思了片刻,他缓缓说道“我们的帐是算不清的——”
是的,我和他的帐是算不清的,我们两个就好像是一根藤上结出的连体藕,切开了,却仍然联系着丝丝缕缕,无论是谁的一举一动都牵连着另一个。那么,如何能算清这些帐?
钱如潮耸了耸眉,没有发表意见
“我很奇怪为什么总裁能够容忍夜袭在公司中这样放肆?”楚月霆轻轻问道,琥珀色的眸子宝石般闪着睿智的光芒
钱如潮笑了,隐藏在那有些木衲和笨拙的表面下的到底是怎么样的敏锐和坚定?钱如潮嘿嘿轻笑出声“我当然是被他抓到小辫子,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随便答应他。不过,说实话,他来向我提出这个要求时,我其实也想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是么!”楚月霆好似自言自语“我已经十年没有见到他了,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
“那么说,他离开你的时间跟我遇到他的时间刚好可以连接得上。”钱如潮微笑说到,故意加重了“离开”这个词
楚月霆轻轻一颤,却没有说话
“到底是什么让他离开你?在你们相处的那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事?”钱如潮问道
“那么,又是什么让他也离开了你?在他与你相处的那段时间内又发生了什么事?”楚月霆反问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纠缠着,厮杀着,谁也不肯放弃、不肯认输。
钱如潮先笑了,不以为意地说道“不,月霆,你错了,他不是离开‘我’,而是离开那个人。”
“是么?”楚月霆骤然冷笑“那么,你怎么知道他是‘离开’,而不是他根本就没靠近过那个人。”
“就好像他虽然没有生活在你身旁,其实却是从未稍离过,是么?”钱如潮微笑着
“那么,你想拿他怎么办呢?楚月霆,你是以什么心情天天面对着他呢?”
“那么你又是以什么心情天天面对着他?”楚月霆反问
钱如潮微微一笑,却并不回答。我么?我是以什么心情看着他的呢?我自己恐怕也无法确定。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夜袭是拿什么心情来对你的,而你又要如何回应?也许你是对的,夜袭从来就没有靠近过天阔,虽然每天生活在一起,心却相隔得如银河般遥远。可是,谁知道天阔又是怎么想的?
不,月霆,我不急,我从不缺乏耐心,我最终会找到我自己想要的答案
“是你和那个人改变了小夜,是吧,在他离开我,走进你的世界的那段时间——我的小夜。”楚月霆看着微笑着望着天际一颗孤星的钱如潮,心里这样说着。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我的”这个词,也并没有意识到那渐渐在他心中越来越膨胀的渴望。
“今天,你看到他了吗?”钱如潮忽然收回视线问道
“刚才看到,转眼功夫,他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想起夜袭的服装,楚月霆有些头痛,忽略了钱如潮嘴角那不怀好意的笑意。
“我刚才还看到他。”
“这里?”
“对,就在那棵树下。你那个角度看不到。”
“他一个人跑到那里干什么?”
“不,是两个人”
“谁?”楚月霆的脸色忽然苍白起来
“好像是冉氏地产的二公子。刚从法国回来没多久,已经成功的将冉氏推进最有发展前途的公司十大排行榜中。”
“是么!”楚月霆轻轻哼了一声
“他和夜袭站在一起很般配。”钱如潮看着楚月霆,如天真的孩子般嘻嘻笑着
楚月霆的眉毛拧得更紧,目光炯炯盯着他“是么?”
“嗯,而且他们好像在接吻。”月色下钱如潮无邪的笑容更加灿烂
楚月霆脸色彻底黑了下来“在哪里?”
“早就走了。可能去了楼上的客房。”拖着下巴,钱如潮兴趣盎然地看着楚月霆,却只看到一张铁青的脸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眸。然而,他豁然的转身离去却泄漏了他的意图和思想。
楚月霆大步走进光亮,他的步伐急促却很稳健,他的身影摇晃却很坚定。是的,他要去找夜袭,此刻,他的脑海里只有这个念头——阻止他,是的,阻止他,不能再让他堕落下去了,我要他恢复成原来的小夜,我不要这样乱来这样堕落的小夜,不要!然而他却根本没有仔细思考这念头从何而来,又将要把他引向何处。他就像那种靠着直觉和本能来行动的大型动物,一但确定了方向,就再不会追根问底,也不会寻求那念头的起源,只是自然而然地采取行动,迅速而敏捷。
钱如潮看着大步离去的楚月霆的背影,得意而愉悦地笑着——
啊,越来越有趣了,是的,越来越有趣了。那么下一个该让谁出场了呢?
——将身体隐在黑影中,他露出了好像闻到了猎物气味的野兽般的笑容。
可是,他却忘记了这世间哪有纯粹的导演和观众,命运是缠结着的网,人就是那网上交错紧扣的绳结,一个牵扯着另一个,即使最轻微的抖动也会如波浪般连绵而去,任谁都无法逃脱
11
酒店大厦后面的庭院并不算大,但却修葺得错落有致。细碎的卵石铺就的一条狭窄的小路刚刚够两个人并肩行进。从酒店的角门延伸出来,那小径顺着墨绿的池水流泻的方向蜿蜒进浓密的绿意中。但是在这样的夜晚,绿被暗夜染透了浓墨般的黑,在明亮的月光下,斑斑驳驳,好似成群的墨蝶在风中翻飞。地上伸展出来的枝条的阴影寂寞地摇晃着腰肢,不可思议的散发出蛊媚的诱惑。
耳边水声汩汩,夜袭拉着男人柔软的手像浓荫深处走去。停在枝叶最为繁茂的那棵树下,夜袭放开男人的手,自然而然地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月光穿透枝叶投射出大大小小光斑,映在夜袭黑色的衣上,如珍珠般焕发出朦胧的微光。
男人好像很羞涩,手足无措地站在夜袭的面前,不知该怎么办。
夜袭微微一笑,伸出手将他拉至自己的胸前,却突然又打了个冷战
“冉宁?”夜袭试探着确认
“嗯”男人身体还是有些僵硬
“为什么想要跟一个男人搭讪呢?”
“啊——”男人不知所措地张大了嘴,半天发不出声音
“你是好奇?还是天生就喜欢男人?”
“我——”男人的嘴一张一合,湿润的红唇月光下好似染了荧光的红莓,鲜艳而娇嫩。
夜袭放肆的轻笑,微伏前身,靠近男人
“是你诱惑我的——”夜袭低吟着,覆上他的双唇。软软的,甜甜的,好像童年吃过的那种有着水果芳香的软糖,含进嘴里,就化了。伸出舌,探进男人的口腔,在男人的口中纠缠着,甜腻的香气便渗进他的唾液。明明是这么的可口,这么的香甜,为什么自己却觉得已经厌腻?
夜袭并没有让这种想法流露出来,相反加深了热吻。男人的身体渐渐融化了般柔软下来,软软靠向夜袭。
放开冉宁,夜袭笑了“你这样可不行哦,难道这次要让我来做么?”
男人的脸忽然红了,咬着有些肿胀的红唇,湿润的眼眸更加晶莹
“你做好不要问这种愚蠢的问题!”语气虽然迟疑却意外的强硬
吸吮着冉宁的耳垂,夜袭邪肆笑着低声说道“没关系,反正我攻受皆可,你没听说过,好的攻都是从受开始的么?”
冉宁冷冷看着夜袭,原本羞涩的目光中居然隐隐透着杀机,绷紧的脸孔棱角分明,羞涩懦弱忽然如茧衣般破裂褪去,破茧而出的是强悍而凛冽的气息。那一刻,好像月光都畏缩地退却,留下来的只有黑色阴影笼罩着的散发着骇人气势的男人。
夜袭突地又打了个冷战,是不是仅仅因为目光的不同就可以将一个人彻底改变?然而,他却依然浅浅笑着,目光清冷如昔,好像他早就知道这样的变化,这样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