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喊谁是小鬼?”禄龄气得涨红了脸,怒道,“我凭什么要去给你捡,分明是你们不对在
先,还要这般睁眼充瞎子,都是读书人,怎生这般没素质!”
“哟哟哟还生气了。”那人轻嗤一声抱肘走近几步,挑了挑眉傲慢道,“再没素质也比不上
你,前几日趴在我们课堂窗口边上偷听的人是你吧?”
禄龄语噎。
“偷窃者,贼也。不喊你小鬼,叫你小贼可好?”说罢还颇为无礼地拿手指戳了戳禄龄的脑
袋。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禄龄勃然大怒,甩掉捂在鼻前的帕子扑了上去。
他眼疾手快,当先一拳挥中对方的鼻子。
那人吃痛,完全不甘示弱,抬起双手将禄龄推翻在地。
众人纷纷叫嚣着挤了上来,场面立时一团混乱。
禄龄躺在地上,双手护住头顶,觉得身上的拳脚似雨点般反反复复地落,有谁的脚丫子踢中
了他的屁股,又有谁的拳头击中了他的腰腹,到最后连意识都变得不清晰,只嘴里不停地喊
:“你们都给我等着,你爷爷我总有一天要找你们算账,到那时十倍讨回来都不止!”
混乱间无人会去理会他说了什么,直到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先生来了!”
“胡闹!胡闹!”
此言废墟,那白须垂鬓的私塾先生真的举着戒尺一步三颠地从远处冲了过来。
众人“啊”了一声,纷纷作鸟兽散。
“畜生,都给我回来。”先生垂足大喊,一伸手捞住了一个人的衣角。
禄龄维持原样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觉得那些拳脚真的远去了,才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
“你是谁家的孩子!?”白须先生怒气腾腾,一手抓着不幸被捞回来的学生的衣角,一手指
着刚爬起来的禄龄怒斥。
“先生明察,他就是那个在我们窗下窃听的小子。”那个学生连忙恶人先告状。
禄龄鼻青脸肿满身是伤,他抬手抚了抚昏昏沉沉的额头,站稳指着他道:“先生也有眼睛,
分明是你们动手打人!”
“打的就是你这窃听贼!”他应得飞快。
“岂有此理。”先生吹胡子。
“就是,岂有此理!”禄龄睁了睁被打得红肿的眼睛,依旧昏昏沉沉地附和。
“小小年纪不好好地交束修拜师学艺,却学人家梁上君子窃听,岂有此理!”
“你说什么!?”禄龄大惊。
“你是谁家的孩子?”先生又质问道。
“就是,谁家的孩子,你娘没好好教过你么?”
禄龄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先生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答话,抬手指着他还在流血的鼻子怒道:“长者问话岂有不答之理,
真真是没有礼数!”
禄龄打心底觉得不耻,没有礼数总比没有三观好,赌了满肚子的火气终于化成一个“呸”字
。
“你!”先生握戒尺的手抖了起来,“你这个混账东西!我等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不知礼数的
后生,给我把你娘找来!”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谁还会搭理他,禄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摇摇晃晃地转身欲走。
“你给我回来!”先生不依不饶,居然还要留住他训斥,不停地在他身后大喊大叫。
街坊邻里闻声而出。
“他忤逆我们先生!”仍旧被那老头子抓着衣领的学生指着走在前方的禄龄道。
时人都兴尊师重道,忤逆先生是大不敬,街坊闻言唏嘘一阵,指着禄龄纷纷议论起来。
听在耳边都是“嗡嗡”的声音,禄龄几乎要崩溃,直想将两只耳朵严严实实地堵起来。
“怎么怎么,出什么事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哟,这不是龄儿么,怎么一
个人在这里?”
是王大娘,她不知禄龄姓什么,以为就是颜如玉的亲弟弟,颜如玉喊他“龄儿”,她也便跟
着喊了。
禄龄朦朦胧胧,就听见了“龄儿”两个字,转头往四下搜寻,忍了许久的眼眶终于撑不住红
了起来。
番外二再续
“哟,出了什么事,怎生伤成了这样?”王大娘从人群中挤自近前,方看清禄龄的脸便诧异
地惊呼起来。
禄龄闻声退后一步,脸上不知为何带了些许失望的表情,脸廓上的弧度仍旧倔强,下颚紧绷
,然而眼角蕴藏着的一汪清泪却透露了他的心情。
王大娘转眼看了看周围,压底声音询问禄龄:“瞧这情形,可是那先生的学生欺负了你?”
“王大娘,我先生可没有欺负他,他前些日子都趴在我们课堂窗子边上偷听,我们不过是帮
着先生训导他而已。”
王大娘为人乐善好施,方圆十几里内的人都识得她,那学生家中贫困,平素没少受过她的帮
助,仗着两人相熟,说话也分外的理直气壮。
“当真么,龄儿?”王大娘听闻这番说辞皱了皱眉,又转而轻声地问板着脸站在一边的禄龄
。
禄龄什么也不肯说,又往后退了一步别过脸去,他的侧脸耳根皆是触目惊心的瘀伤,紫红色
的,东一块西一块,鼻子间流出来的血还没有止住,嘴角终是一点一点委屈地向下耷拉,这
模样分外地惹人怜惜。
刚才都没有想哭,却在听见“龄儿”两个字后眼泪忍不住快要决堤。
“我且不管其它,你去寻他娘来说话。”先生吹了吹插嘴胡子道。
毕竟有些识得,禄龄又很是讨他欢喜,王大娘点头哈腰地想替他道歉:“真对不住,这孩子
就住在我家隔壁,同他哥哥一起,也没见过他的娘亲……这样吧先生,您看他伤得那么重,
今天就算了吧,且先让我带他回去,改明让他哥哥领着他来向您赔礼。”
听闻此话,禄龄脸上的怒气越来越盛,双手紧握成拳,牙关咬得“格格”直响,失控的情绪
让他心底那股怒火腾腾燃烧起来。
虽然经历了许多,他已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敢闯敢闹的少年,然而他本性如此,心中向善
,即使深知这世间有许多的无情与冷漠,他仍旧是喜欢用善意去包容这个世界。但那些罪恶
一直如一把绮长的利刃般恣意飞舞,尖刀刺豆腐,伤亡必定惨重。
禄龄不懂这些,他只知晓,这个世界再一次让他失望。
“凭什么算了,你不就是见钱眼开么,自己教不好学生还要把帐赖在我的头上,臭老头子,
我家小颜才不会愿意向你道歉!”他一捋袖子欲要朝着那年迈的糊涂先生扑上去,速度快得
让王大娘几乎阻拦不住,趔趔趄趄被他的冲力带出好几许。
“竖子无礼!”糊涂先生见状有些害怕,连忙拉着他的学生退后几步。
禄龄怒气不减,双手被王大娘架着仍旧胡乱挥舞着拳头:“给我滚蛋!”
“孽障,孽障……孺子不可教也!”那糊涂先生惊惧不已,怒斥了三两句便慌慌张张扯着他
的学生跑了。
“脑子有病!”禄龄仍旧不觉舒坦,想起方才就该对这帮人凶一点,哪有一声不吭任人欺负
的道理。
“算了算了,先生再怎么着也要尊重,我想他说的话必有他的道理,倒是把龄儿伤成这样还
不依不饶,委实有些过分。”王大娘忙出声阻止。
“他有什么道理可言?!”禄龄忿忿地飞速抬手抹了抹眼角。
“哎,好了龄儿,我掺你回家去吧,这副样子……真是……”王大娘说着要伸出手来,然而
禄龄浑身都是伤口,一碰到就令他疼得龇牙咧嘴。
王大娘无措地搓了搓手,思酌一番道:“这样吧,我刚刚来时看见你哥哥正在湖边浣洗衣物
,彼处离这儿也不是很远,我带你去找他可好?”
禄龄犹豫了一番,点了点头,见王大娘又要伸手来扶他,一咬牙道:“我自己走吧。”
**
澹澹烟霭,清水漫河堤,狭小的景色,宽阔的视野。
河边的天色湛蓝姣好,白云细碎遍布青空,天人的距离被这如幕布般的天无限拉长,一份醉
人旷然的美意。
颜如玉正弯腰立于河滩边,将拧干的衣物尽数盛入桶中,直起身子甩了甩湿润的手,随即舒
了一口气,提桶转过身来。
他的额头上布了几颗晶莹的汗珠,在阳光下通透明亮,衣袂雪白,在风中微微翩飞,仿似不
曾沾染凡尘。
禄龄正想着他们刚刚闹了别扭,自己此时这副模样去寻他是否妥帖,王大娘突然在他身后一
把将他拉住:“龄儿,等会儿。”
禄龄疑惑回过头去,却见王大娘正一欣喜地望着颜如玉所在的方向,脸上竟有兴奋的窥探表
情。
禄龄重新调转过头,恍然明白过来。
那河面碧波荡漾,粼粼波光恰如金辉。
一女子携篮而来,身形窈窕体态婀娜,比上仙院的任何一个姑娘都要好看。她不紧不慢地直
步向颜如玉走去,怯弱的眼神偷偷瞥看着,欲语还羞。
眼见两人越走越近,禄龄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刚耐不住想迈步出去,王大娘的声音又在身后
响起:“这便是那蔚家的闺女啊,他人多言不如亲身一遇,你瞧瞧,男才女貌多么般配。”
禄龄怔住。
“那姑娘心里念着你哥哥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女孩子家文气,那种话哪说的出口,托了我
这老婆子做媒人……哎,幸好幸好,今日来的巧,瞧不瞧得对眼,另加这两个孩子的终身幸
福都权看今日了。”
那湖边鲜亮的男女终于相遇,对视,错肩。
女子因背对的角度而无法辨识表情,然而颜如玉却是清清晰晰地对她露出了一个点头与微笑
。
蔚家女子微微偏过头去,袖子轻晃,从里面跌出一样物事。
禄龄的心徒然提了起来。
那方颜如玉脚步一滞,弯腰将那东西捡了起来。
禄龄这才看清那是一块淡青色的丝绢,绢面缠绕在颜如玉白皙修长的指上,嫩黄色线绣的字
迹赫然跃入眼中。
正是他熟读不下百遍的《离思》。旁边隐约还有几行小字,却因着距离太远而辨识不清了。
颜如玉回身唤住她,蔚家女子转过头来嫣然一笑。
颜如玉递出丝绢,蔚家女子诧然接过,细看一番紧捏于手心,红着脸连连道谢。
颜如玉摇摇头转身欲走,又被蔚家女子叫住。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自然,却又是那般地做作,如一出唱过百遍的爱情首场戏码,看得禄龄
心中翻捣得厉害。
那方二人不知因了什么,已经双双在湖边的石头上坐下,蔚家女子巧笑倩兮,低头又从身上
掏出了那面丝绢,指着上面的两行小字,涨红了脸细声吟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
不往,子宁不嗣音……”越到后面声音越轻,直至最后脑袋埋进了胸前,再也不敢抬起来。
颜如玉说了句什么,蔚家女子抬起头来,亮着眼睛答了一句。
颜如玉闻言忽然笑了,右手轻握,抵在鼻尖上轻笑起来,肩膀微动,引得脑后的发带也随之
颤乱。
真是许久不见小颜这般笑过了,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好似眉梢永远含了一层忧,怎么拂都拂
不去。禄龄想,难怪他近来见着自己都不愿亲近。
原来他禄龄能带给他的,就只有无止无尽的烦恼而已。
河边的二人还在满含笑意地对着话,王大娘看得欣慰,逐步逐步地越过了禄龄,一脸喜滋滋
地道:“不错不错,真是一朵解语花,看你哥哥笑得多开心呀,龄儿很快就有嫂子了。”
禄龄听不见,伤感似水漫延,闭塞了视线,他终于退后两步,回身奔跑离开,不顾浑身的伤
痛,头也不回。
**
独自在街头逛到天暮,想找个大夫看伤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带银两。
禄龄沮丧着脸在香喷喷的包子铺前转了好几圈,盘算着反正无事可做,倒不如先去找那帮糊
涂先生的弟子再干一架,这次他肯定不会再这么傻,近身肉搏讨不到好处,何况那股由《戕
利》引来的真气正随着他情绪的波动在体内不停地窜动着,他急需发泄与雪耻。
至于回去……回去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吧,连唯唯都被他弄丢了,他不如也和它一起丢掉,那
不是更好么?
禄龄自暴自弃地想着,转身欲往回走,突然听得街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的儿子,你去把他找回来!”
禄龄瞪大了眼睛。
“孩子大了,做事自有主张,你也别老管着他。”
“不管他?都跟你似的?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连个音信也没有,他几时死在路边你都不知
道!”
那个说话的正是他的娘亲与赵三学爹爹。
娘亲许久不见已是这般憔悴,全然没了往日干爽利落的模样。
犹记得许久以前,他被她在浣衣的小桥边发现,那时的他正和颜如玉在一起,他未有留心观
察,现在想起来,他的娘亲一直都是这般为他操碎了心。
“你去找,你去给我找,找不到你也不用出现在我的眼前了!”七娘抬手猛推了推身前的赵
三学,令他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真是无理取闹,”赵三学愤然,“反正你也不愿同我一起住,就为了那个死脑筋的臭小
子,哼,他都不高兴认我,我热脸贴冷屁股做什么,既然你要这么说,不出现在你面前也不
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你还算是个爹么?”
禄龄默然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一点一点地沉痛起来。
不仅是小颜,还有娘亲,甚至是赵三学爹爹,只因他的任性,给几方都平添了那么多的麻烦
。他们的烦忧皆是因他而起,他不是那如水般的解语女子,无法用简单的三言两语便能令他
们笑逐颜开。他觉得愧疚了。
他本不愿如此,所以此刻静下心来,他唯能想到一个折中的做法——回家去,他不要再让任
何一个人觉得忧心。
已经过去了许久的时间,禄龄还在独自思考,这边七娘已经和赵三学结束了对话,情绪平静
许多,预备转身离去。
赵三学笑得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抬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七娘的肩,眼神无意识地——只是无意
识地往禄龄这边瞥了一眼。
禄龄悚然一惊,心中藏虚,反身快步往来路退去,寻了一处地方躲藏,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敢
探出头来。然而那处街角却已没有了他们的影子。
禄龄慢吞吞地走出来,又在包子铺前转了几圈。想来想去,觉得即便如此,他还是很舍不得
小颜,不管他现在对自己存了怎样的想法,他仍旧不想就这么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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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逐渐变得晦暗,僻静的小街上空空幽幽,除却道路两旁高挂的灯盏,再也感受不到
其它的暖意。
禄龄低头依着墙角默默向前走着,只觉得折腾了这么一天,心都快要被掏空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天,一轮凉冷的明月当空高挂,透了一丝清光散在头顶。
这不禁让他想起那个车水马龙的月圆之夜,也是这般亮堂的月光,却因为心情的不同而生出
了不同的温差。彼时的他当是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的,明明该是一个幸福美满的结局,为什
么又会横生出那么多忍人厌烦的旁枝呢?甚至,那斜刺逸出的虬枝竟是莫名其妙地越长越远
。
禄龄越想越是烦躁,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身体里一股乱流腾腾往上窜动,脑中“嗡嗡”直响
。
那种感觉又出现了。
禄龄扶墙弓下身子,强自压抑那股情绪,因为耗心力过度而大口大口地往外吐气。他想起他
与小颜的家就在前方不远处,他不想再多生事端,只想再好好同他说几句话,问一问他是否
已经厌弃了那个笨拙无能,只会给他带来无尽烦忧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