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妾》(又名《醉太平》)+番外 ————隐芳

作者:隐芳  录入:10-18

楔子


苍天如洗,月光如练,大地间一片庄严肃穆。
月下,那清瘦身影娉婷转折,乱碎月光如波。
于是,清澈的声音飘入他的耳朵。直直刺入他的灵魂。
“……一片花飞故苑空,随风飘泊到帘栊。玉人怪问惊春梦,只怕东风羞落红……”一声轻吟,便生生把人带入那宝相庄严的佛寺中,神佛端肃无情,而那在香烟缭绕间持笔柔弱的彷徨女子却只能把自己未来交托在一张白纸之上。

“正是阶下落红三四点,错教人恨五更风……丈夫,我有缘千里能相会,难道是无缘对面不相逢?凤枕鸾衾也曾共……”轻吟渐渐的低了下去……
他在莲花一般的云下看着面前的人,也看着月亮安静的在天幕里穿行。
于是,月凉如水,断送一生凄凉。


第一章

据说聂寒阳出生的那天是一个阳光灿烂得象是夏天的冬日,他是个非常爱笑的孩子,他的笑容就象是那个寒冷的季节里最温暖的阳光一样让整个聂氏家族里的人都由衷的觉得温暖。
聂寒阳是北平城里聂家的四少爷,因为是老生儿子,和大哥聂寒冰、三哥聂寒云相差了十多岁,再加父母和二哥早亡,两个哥哥把他呵护疼着,他自小就是捧在掌心怕晒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真真是个如珠如玉一般。

聂家又是自满清那阵子下来就是皇商,到了民国年间,不但没有败落下来,反而更加发达了,算是北平城里富商殷贾中排前三的人家。这等人家这等娇宠却也没把寒阳宠成个呆霸王一般的人物,反而是见过的人都夸奖聂家的三少爷如玉人品、俊秀风神。

等他到了十五岁左右,已经是翩翩少年,整个北平城里都知道聂家三兄弟长兄如山稳重,三子如水温和、小弟如玉丰神。
寒阳十二岁上头就和三哥聂寒云一起下关东采办货物,当寒阳十七岁时,为了特意要历练他,聂寒云留下他在奉天负责药材的采购和几家分号的帐目,自己和商队到哈尔滨去和老毛子做生意了。

自小就被家里的哥哥们耳濡目染着,这些他倒也做的得心应手,几天上下,奉天城里的商客和店里的伙计们都对他刮目相看,不再敢欺负他是个嘴上没毛的孩子。
很快就到了年底,除了自己的分号里要开宴庆祝,几家相熟的店家也纷纷抢着做东请寒阳,他一个一个的应承,等到了大年二十八的时候,已经是累的象条死狗一样了。
从陈府吃了晚饭出来,要去雷家听堂会,他没带黄包车,只带了两三个随从,信步向雷府走去。
冬天的天晚,这个时辰就已经华灯初上,一弯半圆的月亮挂在了天上。
城里做买卖的小户人家刚收了摊子回去,而勾栏院里人家则也才在自家门前挂上了鲜艳的大红灯笼,几个抹红挂绿的姐儿偎在朱漆的门前,热络的招呼着过往的客人们。
雷府门口停了一水的黄包车,几个生意场上的熟人见了打躬作揖的,彼此寒暄着进去,寒阳嫌麻烦,打算从侧门绕过去,当他走到雷家后院附近的时候,只听到了一声清吟在黑夜里传了过来,清澈而锐利的刺进他的心脏——

“……一片花飞故苑空……”
只觉得这异样温柔而又异样锐利的声音似乎在自己心里钉了根柔软的钉子,寒阳转到后门走了进去。
后院是一片大院子,正中的空地上搭了戏台子,几个人正在忙上忙下的搬椅子毡子,有几个已经扮上妆的在后台的小帐篷里对镜描眉,轻轻的哼着自己要唱的曲子。
只有一个人正穿着一身青衣,在一片月光下婉转而唱,那清澈的声音就是他所发出的。
寒阳站住,看着那道楚楚的身影,凝视着那仿佛月光凝结而成的清雅容颜,忽然,那个人转身,一双美丽的黑色眼睛看向了他,眼睛深处温柔夜色一般的神采如同一张网一般笼罩向他。

仿佛是千年前就注定的一眼,在这个瞬间,温柔的拂动着他的灵魂——
寒阳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无法掉转视线,只能感觉着那水一样的眼波轻轻扫过自己,然后轻盈的向别处望去——
月下的人继续舞动着长袖,在月下唱着《琵琶记》里赵五娘在寺院中为丈夫留下画像题诗的片段,轻灵的声音微微震动着空气,一点一点的把那千年前的爱情唱给月亮和莲花一般的云听。

寒阳痴痴的看着,掩藏在袖子下的手掌微微的握紧,然后再松开——
就在这时,身边的随从试探的叫了一声:“四爷……”
他一楞,随即掩盖去了所有的情绪,转身,向前面的大厅而去——
到了宾客喧嚣的前庭,大家一看是聂家的四爷到了,立刻就有人过来团团的作揖,寒阳也含笑还礼,见过了雷老爷,坐谈了片刻,宾客就一边寒暄着一边走向后厅的戏园子。
雷家是关外豪富,自己府邸里建的就有戏楼,戏子们在水榭上唱戏,东北的冬天滴水成冰,一池的雪白反映着天上的月光,赫然一片晶莹世界,连台子上唱戏的人都隐约成了广寒的仙子。

寒阳陪着雷老爷坐了首坐,雷老爷先点了出《混元盒》,接着他点,寒阳推辞不过,接过戏单子,随手点了出《桃花扇》。
听完了《混元盒》,《桃花扇》开唱,只看台上一个娉婷的身影在青衣小婢的搀扶下走上了台来,一个眼波流转,那双仿佛白水银里一丸黑水银的眼睛清澈的不带一丝红尘气息,却偏偏带着说不清的清雅朦胧。

台上一个雍容清华的李香君,双目直视前方,眼神不见一丝飘忽,但是在那眼角一扫之间却带着摄人的气息,让整个场子完全的安静了下来。
扮李香君的那人刚一出场,还未等开腔,就这个亮相便博得满堂叫好!而在这叫好声中,寒阳只觉得胸中炸开了一片轰鸣!
是他!就是他!月下里清吟着的人……他就是刚才他在后院里看到的那个人……
没有察觉到寒阳的异样,他身边的雷老爷却满意的笑了起来“真不愧是奉天城里最红的角儿,四爷,这长喜班的太平……即使到了北平也算是一等角色了吧?”
他叫太平吗?凝视着在舞台上轻盈转身慢唱的身影,寒阳应付道“是啊……也算是一等的了……”
太平……太平……这名字真是温润……寒阳贪婪的看着舞台上的人儿,周围的一切全都安静了、消失了、不存在了……
唯一存在着的,只有那张如月下芙蓉一般清雅的容颜,唯一回荡着的,只有那清澈温柔而又锐利的声音。
太平那无法形容的美丽声音轻唱着李香君的婉转心事。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里捧金杯略表诚敬,你本是青云客久负才名……”台上的李香君轻吟漫唱,台下的少年痴了一颗心。

跟他说了几句话都没有反应,有些纳闷的雷老爷顺着寒阳眼神的方向看去,看了一会之后了然于心,他笑了起来,让仆人捧过一张戏单子“四爷,再选一出?”
被惊了一下,寒阳接过戏单子,仔细的看去,选了一出《凤还巢》,这出戏的下面赫然还是太平的名字。
以诡异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少年,象是窥探明白了什么,雷老爷再度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寒阳的侍从上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站了起来,朝雷老爷拱手“雷老爷,在下现在有点突然而来的急事,现在就不奉陪了,下次在下在万全楼开席给您赔罪如何?”
“四爷有什么事情尽管去。”雷老爷站了起来,豪爽的不强留他,向周围的人都告了罪,寒阳沉稳的离开。
当寒阳走出戏楼的时候,他下意识的转眼向台上看去,台上的人只是眼波淡淡一扫,就再去唱自己的风花雪月,唱自己的李香君——不过是走了一个客人,于他有什么相干?戏里是虚假富贵,而台下也不过是人情冷暖而已,现在,重要的只有他的李香君,他扮演的这短暂人生……

于是,这第一次面对面的相见,就这么错落了过去……
看着寒阳临走前那依依不舍的一瞥,雷老爷若有所思的揉揉下巴,他叫来旁边的管家“……你觉得……聂四爷是不是对太平……有点儿意思啊?”
管家点头“是的,能看出来聂四爷很喜欢太平。”
雷老爷点头,从怀里那出一叠汇票,交给管家“拿去给太平的师父,就说是江苏来的一个茶客看中了他的徒弟想让他出师,尽快把这件事给我办下来,既然聂四爷喜欢这个角儿,我就送给他。”他轻描淡写的说道;他雷家和聂家自几十年前就彼此合作,垄断着东北人参的贸易,这几年聂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一定要抓住机会和聂家好好的亲近,要是一个戏子就能讨了寒阳的好,还真是轻松。

看着管家要走,他想起什么似的加了一句“让太平穿上裙子,别让聂四爷的名声难听。”
说完,雷老爷调转视线,专注的欣赏着水榭上的戏。

曲终人散,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无论怎样长夜未明,到了天将明亮的时候,大部分的宾客都辞出了雷府,而戏班子的人也在领了打赏之后准备走了。
结果,班主被雷老爷找了进去之后半晌也没有出来,太平身为班子里的头牌,只能带着一干师弟们在厢房里等着。
太平安静的在厢房里卸装,看着菱花镜里一张如花容颜。
镜中是那个最后怀着一腔哀恸、凭借着胸膛里一点消化不去的意念缓步走入秦淮河的绝色歌妓,一旦抹去脸上的粉彩,取下头上的珠翠,就不再是那风华绝代的女子,而是一个苍白的男人而已。

这身装扮象是一层梦的外衣,包裹了他二十年人生的不幸。
苦笑着取下两鬓的片子,他刚要脱下外衣,班主——同时也是他师父——兴冲冲的跑了进来,他小心的关上门,还赶跑了周围的几个师弟,才炫耀似的挥舞着手里崭新的汇票,一叠声的叫着“太平!你好运气!雷老爷的管家刚才和我说,有个江苏来的茶客一眼就相中了你,要替你出师呢!”

出师?有人要买下他吗?他们这种被师父从小买来养大的戏子,不过就是为了这天罢了,有人肯在他们色艺双绝的时候为他们出师就是大幸,不然,等唱腔稍有不行,就要和窑子里没人赎身的妓女一样去卖身。

看着班主保养良好的纤细手指里的汇票,太平木然的闭上眼睛——这天还是来了……被一个男人看中,然后被占有,这算什么好运气吗?不过是他们戏子命里注定要过的一坎罢了,无关乎幸运与否。

“……是吗?”太平不急不慢的脱去戏衣,换上平常的长褂,一双镶嵌在秀丽容颜上的黑色眼睛平和的看着班主。
“啧!人家茶客出手就是大方,给的全是山西四大钱庄的硬汇票。”看着掌心里大把的银子,班主笑的眼睛都没了;真是阔绰!他报价格的时候,对方一口答应,价都没还!太平出师的银子比他前面几个出师的师兄加在一起还多。

笑了一阵子,发现徒弟没有一点笑的意思,他尴尬的走过去,小心窥探着太平的容颜,生怕他这个素来乖巧的徒弟在这个时候给他翻脸,那可就真是功败垂成了!
“……太平啊,难道你不想出师?”
“……太平当年是死契卖给了师父的,一身如何任凭师父做主了。”不然又能如何?学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除非是真的死了,即便是躲过了这次,下次又如何?师父能放着这么好的摇钱树不要吗?就算自己竟真的抗过去了,岁月一转瞬,等到自己年华老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光景?早晚是一样的下场,有什么不同呢?要么穷困潦倒,要么象现在的师父一样去畜养弟子,等到自己不能唱了就把他们捧成角,然后卖掉,还能如何?

听到徒弟的话,师父立刻眉开眼笑起来,总是成兰花指的白皙手指轻轻的在太平纤细的肩膀上滑过“这就对了,进了茶商家,什么荣华富贵没有?就算咱们不能生养比不上正派姨娘太太,只要服侍的老爷开心,照样可以攒下下半辈子也花不尽的体己钱。”

“……多谢师父教诲。”他轻声应道。
总算是放下一颗心,班主从身后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套瑞蚨祥的绸缎女装来,整套的衣服上押着一个打开的檀木盒子,里面一盒子的珠宝首饰,从耳环到戒指一应俱全。
“这是……”
“茶商送来的东西啊,他不是一般蓄个玩物的人,对你可是有心的,不让你做什么随从之类的身份,要你以姨太太的身份正式嫁到家里去,以后正房的嫡子也要尊你一声姨娘呢。”这么说着,师父舍不得似的抚摩着绸缎,一脸的羡慕“我年轻的时候要是遇到这样一个有心的主……”说道这里,他凄然一笑,那在早衰容颜上一闪而过的苦笑带了说不尽的辛酸。

没有放过班主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太平笑了起来;这种事情,这种被一个男人当作专属玩物的事情……原也是值得羡慕的?
他一个堂堂男子要被另一个男子迎娶到家中,穿上女人的衣服,过那深宅大院的下半生——不、不,断然不会有那么长时间的恩宠,他一定会在年老色衰之前就被抛弃——这样的事情居然是值得羡慕的呢……

想着想着,太平笑了“是的,太平果真好运气。”他温和的说道。
师父在絮叨了好长时间之后走了出去,千叮咛万嘱咐,说今天寅时茶商就要来抬人,让他换好了衣服、收拾好东西在自己屋里等着。
今天寅时?那不就是几个时辰之后吗?他回到班子里,环视一下自己朴素的房间,发现他居然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
晒笑一下生活的贫乏,太平轻轻拧眉,坐在了妆台前,看着菱花里的人,
修长的眉毛、细长而深邃的眼睛、形状优美却颜色淡薄的嘴唇——镜子里的人卸去一身戏装之后也不过是个平凡而清秀的二十岁男子而已……最后看了眼自己,他忽然有些惆怅的笑了。拿起一边准备好的女子服装,他仔细审视着在烛光下显得五彩斑斓的布料,在看了很长时间之后才仔细的穿到了身上——这是他第一次在唱戏的场合之外穿女人的服装,不、不对,这就是他在未来岁月里要穿的戏装呢,他以后不会再在舞台上吟唱风花雪月了,他剩下的时间只要在那个买了他一生的男人身边曲意奉承就好了,但那也不过是他人生里花费时间最多也最重要的一场戏罢了……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也不过如此罢了。
既然这是他未来生命主宰的意愿,那么他所要做的,不过就是顺从他、满足他,以换取自己的安逸。
取过了笔细细的描绘了嘴唇和眉眼,穿上了紫色的裙子和外衣,戴上插着发簪的假发、手镯、项链、戒指,他生生把耳环扣进了没有穿洞的耳垂上,鲜红色的血液流了下来滴在雪白的绢子上,让太平看了一笑。

人说女人在出嫁的初晚有落红,他也算是为自己的初夜做了个纪念呢。
小心的把染了鲜红的手绢藏进怀里,忍耐着耳垂上一点火燎似的疼痛,他满意的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美丽的待嫁新娘。
他端坐在床上等待着迎接自己的人来。
到了寅时,天边已经逐渐泛起了黎明前的青琉璃色,随着一声更鼓轻敲,有个喜婆打扮的人笑着走了进来,手里大红的帕子向肩膀上一扬,利落的对面前的太平行了个礼“请上轿。”

“……好……”接过了喜帕,任它盖在自己的头上,被喜婆搀扶着向外走去,他走向了自己的命运。
透过一片被夜色染成暗淡的红色,他朦胧的看着在淡青色的光线中一乘候在院子外的马车,两个丫鬟正等着扶他上车。
就在这时,更锣又是一声响,恰似一出大戏开幕前的那一声。
太平知道,他下半生要演的这出戏就要上演了……
他从容的上了马车,向未知的命运而去——

被送进了一所深宅大院,几个丫鬟把他扶进了一间偏房就转身离开,太平听到门一声轻响之后把脸上的喜帕拿掉。
他面前有一桌丰盛的酒菜,玉色杯子旁边一个玉如意在大红蜡烛的光芒下栩栩生辉。
努力揣摩着新嫁娘的心境,太平端坐在床上,只觉得心跳的越来越快——他正在紧张——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即将是什么样的人,而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那个陌生的买下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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