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夕相思————迎晞

竟夕相思　卷一

生平少年日　分手易前期　及尔同衰暮　非复别离时　

勿言一樽酒　明日难重持　梦中不识路　何以慰相思

沈约《别范安成》

　　今日，很不一样……

　　幄亭里，端坐於蒲团上沉睡的他，莫名地苏醒，空气中黏腻、湿冷的气息，几乎让他呼吸一窒，掐著跳动渐急的心房，他单手点上前头的八宝宇香，望著袅袅薰烟，閤眼，独自调息著。

　　一向宁静的须弥山，今日似有一种窜动不安的气氛，身为天人的直觉使他按捺不住自身的焦躁，拨开重重帷幕，微微探首。

　　漫天的乌云，像是有灵性一般，黑压压地迅速聚集在高耸的须弥山巅，「变天了……」原先盘坐的双腿，这时却赤足踏上冰冷的石地，有些狐疑地向窗边走去。

　　闷雷阵阵作响，暴怒的风，狂啸成刺耳的旋律，直视天际的他微微愕然。

　　直到耳边传来戒备的号角声，他定身不动，瞠大的双眼往山谷下望去，只见平日豪迈爽朗的阿修罗，这会儿却惶急地奔著，嘴里嚷嚷地不知念啥，他屏气凝神，试著用骤退的神力倾听。

　　原先破碎的音律在神力的摧动下，形成怦然有力的字句，『准备迎敌，冥殿殿主在须弥山百哩之遥……』冥殿殿主……百哩之遥……黑云之气……

　　他来寻他……无视於冥界与天界，就这样越过血池，越过界门，带著浩荡的人马，他……来寻他，他摇摇头，细细地笑出声来，他该拿这个人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天寿将尽的他，无法承载稍稍耗神的後果，开始剧烈地喘息，从不出汗的身躯，竟在额上沁出薄汗，凄然地摊开掌心，他看不见属於自己的气，瞧不见属於自己的光华，他的大限之日……在今日吗？！跌坐的身子，几乎无声无息，「胤羲……」

＊＊＊

　　足不踏地，衣袂飘飘，伴著浓雾似的黑气，冥殿殿主一行人缓缓步入阿修罗的禁地－须弥山谷。

　　全然暗黑的战袍，摄人心魂的魄刀，在同时落地的刹那，扬起沙尘的灰暗中，瞬间逼近修罗军队前，刀锋一字排开，指的是阿修罗温热的颈子。

　　冥殿殿主－胤羲，轻呿一口，这等阵仗……一群乌合之众。

　　他手一扬，百人手中之刀，便压近阿修罗颈子一寸，「我要见封灵。」凌厉的双眸紧盯著须弥山巅，帝喾这般幽禁封灵，存著什麽居心他清楚的很。

　　早已吓傻的阿修罗，愣愣地不知该不该放行，微突的眼珠子，转呀转的，就怕眼前这位冥殿殿主心一横，叫面前这些毫无半点表情的冥界护卫将他们的脑袋剁下。

　　胤羲也没打算经过他们同意，他只是表达出他的想望，他要见封灵是必要的，是绝对的，是任何人都无法阻碍的，所以他现在到了须弥山谷，到了只要他仰起头，就能瞧得见他的地方。

　　这次，他要从帝喾的眼底下，劫人！

　　「放肆！」虎啸由远而近，封战手持伊耆剑，稳稳坐在虎背上，通体雪银的白虎，从空中一跃而下，身长十数尺的庞然身躯，顿时使在场的众人鸦雀无声。

　　相似的面容，相似的嗓音，不过……他不是，「伊耆剑？」眼神带著一抹了然，「你是帝喾身边的人？」胤羲信步走向前，却惹来虎儿狺狺的低吼。

　　「奉帝喾之命，第十殿主，你必须亲身与在下回兜率天一趟。」原本暗沉沉的天，因封战的到来，黑云之气散尽。

　　笑话……「亮剑吧。」胤羲嗤笑一声，如果他怕，他就不会踏上这儿。

　　「殿主，望你三思……」封战一口气唈住，身为兄弟的直觉，惊觉不妙，担忧的眸子，紧锁著山巅，「守住殿主，我先上须弥山巅。」吩咐後头的天兵天将，封战蹬了蹬虎腹，随即调头离去。

　　瞪视著封战离去的方向，胤羲首次亮出黑魄刀，狂舞的黑焰笼罩著刀身，黑云之气再凝聚，挑眉睨视，「既然如此，你们就全上吧。」

虎儿轻松地顺著山势跃上山巅，封战愈渐深锁的眉心，在乍见几乎被黑气阨困住的殿宇，心突然重重地闷痛了一下，｢该死！｣低吼一声，伊耆剑顿时没入剑匣，在结手印的同时，仙咒脱口而出。

　　只看见银光闪起，『轰隆』一声巨响，山巅的黑云硬生生地劈分成二半，｢撤！｣话语一出，黑气像是崩坏般，一点一滴地散离，随著厉风漩卷而去。

　　暖黄的光瞬间透亮整个殿宇，与琥珀色砌成的砖瓦相印成色，清橙中却不失圣洁之气，然而封战却无暇欣赏这副美景，拍拍虎儿的头，直直地向殿宇迈进，｢封灵？封灵？｣

　　拨开层层以金葱绣上的细致香罗帐，封战不停地振声喊著，｢封灵……｣悄然无声的殿宇，虽在阳光普照下，显得金丽耀眼，却也静寂地可怕，封战绕过回廊，奔向幄亭，｢封灵！｣强自压下那内心的恐慌，但彷佛徒劳无功般地闭上双眼，｢别吓我。｣喃喃地说服自己。

　　他太明白他们俩相恋的後果，一位天人与一位冥界殿主，纠缠千年，得到的会是什麽？！就是如今封灵动情，逐渐步上死亡之路的後果。而他，那位冥界的殿主，苦苦纠缠的是他，现下看著爱人日渐凋萎，在旁无力回天的也是他。

　　事情怎麽会走到这步田地的？！若是他早点阻止……早点阻止他的兄长封灵与那狂狷的人相遇，是不是今日的结局会是截然不同？！

　　拂开那薄透的罗帐，一踏进幄亭，迎来的却是寒迫人心的冰凉，以及……全无清香的恬静气息，封战不自觉地皱眉，接著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用尽毕生之力大叫，｢封灵！｣

　　嗓音在空荡荡的幄亭缭绕著，不一会儿即转成静默，只馀下矮桌上八宝香炉那点点残香，封战紧握著双拳，眼眸像深怕错漏某处，瞬也不瞬地查探，在望见那窗边那一抹颓倒的身影时，随即连忙上前，｢封灵……封灵……｣

　　扶起昏厥的人儿，封战一声声的低唤，轻柔地拍拍他的脸颊，｢醒醒，快醒醒……｣指下的濡湿，让封战微微一顿，｢是你的泪？！亦或是方才的雨？！｣阖眼，淡淡暗叹，｢为了他……一切皆不值得！｣间接夺走兄长的生命，这就是胤羲口中所说的爱吗？！

　　指尖再探向封灵身上的衣衫，被骤雨泼溅下，衣衫上有著斑斑雨丝的痕迹，封战立即将外褂的披风脱下，紧紧裹住冰冷发颤的身躯，接下掌心缓缓运气，将热绵的真气，一丝丝地渡给毫无自愈能力的兄长。

　　不一会儿，热腾的真气显然达到效用，封灵轻喃一声，抿唇闷咳了起来，封战见状，抱起他向邻近的软榻上前去，｢怎麽站在窗边任由雨溅湿呢？｣抚上封灵的额际，不放心地再探探温度。

(卷三)－隐语

不一会儿，热腾的真气显然达到效用，封灵轻喃一声，抿唇闷咳了起来，封战见状，抱起他向邻近的软榻上前去，｢怎麽站在窗边任由雨溅湿呢？｣抚上封灵的额际，不放心地再探探温度。

封灵只是淡笑，｢胤羲来了？！｣逸出的嗓音，轻到连自个儿都听得不真切。

｢哼！｣现在的他啊……八成还在与阿修罗缠斗不休……

｢阿修罗有没有怎麽样？！｣见到胞弟不屑的模样，封灵依旧好声好气地问。

胤羲一定气坏了吧，看那黑云之气来的既汹涌且猛烈，就知道他的坏性子又开始犯了，呵……毕竟是为了他啊……只怕他下手不知轻重，伤了领命护卫的阿修罗。

｢我不清楚。｣冥殿殿主麾下的精兵甚多，就算他带来天兵天将……也挡不了多久的，｢对了，你身上的香气……｣

｢消失了……｣就快了，现下他所拥有的一切，在日落西山之际，都会化为乌有，｢今日，是第七日。｣这也是身为天人具有的一种能力，在死亡前七日能感应到属於那死亡的气息，然後他一天天看著身旁的花草凋零、残败，看著身上的香气，日渐淡薄，终至消失。

｢第七日！｣不可置信地大嚷，｢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帝喾知道吗？！胤羲知道吗？！｣封战一时愕然，太快了，太令人措手不及且别无他法的消息，｢怎麽办……该怎麽办才好？！｣同样身为天人武将的他，在这时却慌了主意，胡乱地纠扯著头发。

早就料到会有这麽一天的，只是看到封战那无措的模样，让他更加不舍，｢别慌，别慌。｣拉下他猛扯发丝的手，｢这是动情之後，必然有的结果不是吗？！｣无声息地瞄了下亭外，发现依然没有想见的人的身影之时，才继续道，｢你我同是天人，你应该跟我一样明白的，不过我的死期……目前也只有你我知晓。｣

｢帝喾和他都不知道？！帝喾也就算了，你打算还要瞒胤羲多久？他连你为什麽会被留在须弥山巅都不知道，更何况是你将死的事情！｣胤羲一昧地认为封灵是触犯天规，所以才会被帝喾幽禁起来。

｢我本来就不打算让胤羲知道。｣封灵稍稍顺口气，｢他太霸气，太优越，所以根本无法承受打击，就永远让他以为我是身体羸弱，加上触犯天规，才会待在这儿休养生息。｣很残忍，他很清楚，可是看著他的脸，他永远说不出，帝喾会幽禁他这麽久是因为天人动了情之後，会加速死亡，所以逼著他在这儿修行，延长仙寿。

一直以来，他以为是可行的，他以为等到他修行至某种程度之後，就可以恢复原来的道行，然後再向胤羲坦诚，但是在他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之後，他绝望了，或许是因为他不够专注，闭上眼满心都是他的身影，都是他的傲气的模样，想像著他因等待他，心急难耐的表情，猜测地想他是否恋上了冥界某个姑娘，他的一切，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不去，这情，太深，深到自己都无法置信，所以这一辈子，就注定了他们无法相守。

｢可现在呢？！他都已经到山脚下……你怎麽狠心，让你自己在他面前死去！你怎麽狠心让他完全毫无预警地迎接你的死亡！｣封战忍住摇晃他的冲动，劈头就是令他心魂俱碎的话语，｢他会恨你一辈子！｣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骤失亲人的痛楚，更何况是恋封灵如痴的胤羲。

｢别说了……别说了……｣他捂住耳，拒听任何一切有关胤羲会恨他的只字片语，｢我爱他，我不要他恨我……不要恨我……不要……｣几近崩溃地倒入封战的怀里哽咽失声，｢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怎麽办……怎麽办……｣疯狂的情绪就像洪水一般滔滔而来，震得他又是一阵晕眩，｢帮帮我……封战……封战……｣

安抚地拍拍他的背脊，｢你别激动……｣知道方才言辞过了火，封战略带歉意道，｢我们找帝喾看他是否能帮忙好吗？！｣第一次亲耳听见兄长这麽不避讳地说出爱他的说词，不免有所动容。

一丝吊诡的气氛突地漫延开来，浅浅的血腥味像似如地府般拂送而至，沉重的暗黑之气，在圣洁琉璃殿宇，依然嚣肆跋扈，｢放开他！｣厚实的嗓音，隐约有著不不可忽视的妒火，悄悄窜烧著。

两人闻声，不禁一愣，｢胤羲？！｣

~~~~~~~~~~~~~~~~~~~~~~~~~~~~~~~~~~~~~~~~~~~~~~~~~~~~~~~~~~~~~~~~~~~~~~~~写这篇时，曾用很多不同角度去揣摩主角们的心态，是坦诚相告好？！还是选择隐匿一切让自己默默承受……是不愿自己是最後才知道？！还是宁愿选择从来不曾知晓……或许在不同的境遇，会有不同的选择，而对於封灵这个角色来说，隐瞒，或许还有点情有可原的成份在，不知个位看倌以为如何？^^

(卷四)－真相

封灵忧喜参半地从封战的怀里，怯怯探首。

彷佛应证了幽冥之子的性格，压迫人的黑，瞬间占据了整座殿宇，妖冶的地狱之火，在他的臂膀上旋绕著，像极浴火的黑蟒，黑沉沉的披风掩住他原先硕长的体格，深幽的眸子，现在正显现著主人的不满……与露骨的恋意。

｢灵……｣瞪向在场唯一碍眼的人，｢过来。｣就算是兄弟，他也不准让封灵让别人偷香了去。

狠狠的回视他，｢封灵不舒服，不方便过去。｣跟他抢人，哼！再等一百年！

｢封战……｣这两人怎麽一见面就闹脾气，｢胤羲……｣呵……在自己将死之前终於能见到他了啊……

溢满不住的相思，又酸又疼地纠扯他的心，二十年，对别人来说，或许是眨眼光景，可对他们来说可是有如人间千年般的难熬，｢胤羲……胤羲……｣是不是这样喊著，是不是这样唤著，他就会一直在他的身旁，永远相依……｢胤羲……｣眨眨眼，再眨眨眼，在跟前的他，不是冥界的殿主，他也不是天界的仙人，他们只是一对很单纯依赖著对方的恋侣。

刹时，紧缩的心房，重重地迫使他频频吸气，两眼一黑，排山倒海的晕眩，让他误为已踏入死亡边缘，这时，圈著他的，已是另一个臂膀，淡无生息的怀抱里，却是他这生身为天人最後的依归，｢灵……｣耳边的轻喃，让他缓了心跳，接著灼烫的唇压上他的，一点一滴为他渡气。

微愕地睁圆眼，封灵刚缓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的躁动，｢唔……｣染了烟霞似的绯红，不解地望著他大胆的举动，｢唔……｣封战……在旁呢……

轻咳一声，状似没撞著那不合宜的画面，封战眼神不经意地四处乱瞄。

｢好点了吗？！｣指尖贪恋地在他颊边来回轻抚，胤羲很有成就感的看著他颊上有恢复以往红润的模样，｢有没有想我？！｣低叹一声，实在是爱极了胸口前有他依著的感觉。

｢呃……嗯……｣咿咿呀呀地说不出半句话，倒是颈边又多了可疑的红霞。

｢我很想你。｣掬起他的发，不想错漏任何一丝，就这样一寸寸亲吻著……

胤羲半眯著眼，不著痕迹的审视，是疑心病重吗？！他老认为不踏实，怀里搂的人，是灵没错，可好像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让他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他更瘦了……胤羲心疼地望著他衣衫下的那副像随时会被风吹走的骨子……

他很清楚自从灵遇见他起，身子骨日渐虚弱，他也隐约了解是自己不属於圣洁的污浊之气，常害灵犯病，所以他才会忍痛应允灵，让他自行在琉璃殿宇里调养，也默许帝喾那半幽禁的行为，但分离了二十年，连他的丁点的消息也无，不知道他是否好了点？！不知道他……是否依然记得他这个晦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