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和琼妤一起回头。
微风飘拂。铃儿叮当响。
身后,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儿。女孩儿年可十四、五,身着一袭绛色纱衣,模样有些儿和映姊相仿佛。她手中正执着一枚银铃,轻轻摇摆。
同心铃!她是谁?
“我来迟了。”女孩儿看见两人回过头来,一笑施礼。“小妹李贤。家姊李映。”
原来她是映姊的妹妹。
两人急忙还礼。琼妤疑惑地问:“映姊呢?”
女孩儿敛了笑。“家姊不幸,已于月前遇劫兵解。”
映姊也去了?
琼妤和东阳相顾谔然。琼妤喃喃道:“不可能的!两年前青姊故去,我曾见她一面,看她那时颜色甚好,根本不象有什么晦色的人啊!”
“世事无常,又岂是我们能见得清的?”李贤微微叹了口气,又道,“家姊临去前,曾嘱我通知琼妤姊姊,并将此铃给我,说是与东阳姊姊有关。但小妹近来事务繁杂,未及寻找琼姊。而适才虽然及时接到铃声传讯,偏又在来路上遇见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前辈,蒙她指点了几句,故此迟来。还望二位姊姊原谅。”
东阳苦笑:“说什么原不原谅?你既是映姊的妹妹,那也不是外人了。这是妹子的冤孽,谁来也没有办法的。妹子也曾想过人定胜天,但最后却落得如此。看来这毕竟是我的命罢了。”
这话也太认命了!琼妤眉头一挑,正要反驳。却听李贤已先说道:“那也未必。”琼妤不由一楞,转头向李贤望来。
“彼此不是外人。姊姊既如此说,莫非是有什么化解之法么?”琼妤问。东阳面色尤有些不信,但也不免现出渴欲听闻的神色来。
“详情我也并不是很清楚。”李贤道,“我适才来时,路上所遇见的那位老前辈,好象与东阳姊姊颇有渊源的样子。她所指点的,便是关于姊姊的事。据那位前辈之言,姊姊此劫甚难度过,最难却难在一个时间上。若姊姊能耐得千年孤寂,便可出头。而那救姊姊夫妻之人,便是姊姊今时故友,千年后转劫重来。妹子适才又恰听到琼姊之言,想来便应在琼姊身上了。”
她又施了一礼,笑道:“妹子此来,只是传话。如今话已传到,妹子还有其他事情,不能在此久留。请恕妹子要先行告辞了。”
两人只见金霞微微一闪,李贤已是身影不见。
琼妤叹道:“好功夫!”她回头笑道,“以前见到映姊时,曾听她说过,这位李贤姊姊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佛门中有数高人,佛法精深,法力更是高强。论起来,丝毫也不逊于乃父呢。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啊!既然她也这么说,东姊更是不须忧虑了。”
“但愿如此罢!”东阳眼中浮起了希望。虽然仍有隐忧。“千年岁月啊……”
“虽然千年岁月难过,但东姊只要安下心来,谅必很快也就过去了。”琼妤安慰着,忽又笑着,装可怜道,“就只怕姊姊到时法力高强,威震海域。做妹子的转劫重来,姊姊看我一个黄毛丫头,可怜兮兮的,嫌我年轻,不肯再认我这个妹子,那我才真要哭死了呢!”
东阳轻轻一笑,眼泪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八、千载故人来
岁月悠悠,九百年沧海桑田。
黑刀峡波涛依旧。峡下空间,却比当年不知要大了多少倍。这是千百年相对无聊,由龙玄以自身丹气所逐渐扩建的。因为并非法力,所以维护起来也不费什么事。两人闲来无事,也只有布置景物,养花莳草,以供消遣而已。
只是空间越大,景色越美,却也就越发衬托出个中人的凄凉来。
东阳盘坐在方竹林中,缓缓抚琴。琴声悠扬哀婉。琴是那年初迁此地时所带来的,还是昔日定情时龙玄所送信物。如今信物依旧,但那时送它给自己的那个人呢?
双手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东阳轻轻回头。
身后不远处,墨龙盘做一圈,正圆睁着一双如电怪目,炯炯地盯着自己。见自己转过头去,慌忙闭上眼睛,装出一副认真听琴的样子来。
东阳心头蓦然一酸。“啪”地一声,琴弦忽然断绝。
心绪再不能平静。
闭上眼,深深地呼吸。气息却依然紊乱。半天,东阳睁开眼来,轻轻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静下心来的了。
近来已很少有这么心神不宁的情况发生了。千百年荒海独居,是很能磨练人的耐性的。东阳几乎快要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止水了。但今日不唯情绪焦灼,琴弦也莫名而断。莫非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么?
心头忽然一跳。
琼妹青姊俱已转劫。难道是她们要来了么?
还是去湖畔行法查看一下吧。
东阳推琴而起。
身后龙吟乍响,声动天地。龙吟声中,墨龙腾空飞起,在她的身边飞翔盘旋,不相分离。东阳黯然摇首,趋近前去,轻抚墨龙,低叹。
“何苦?”
当年何苦?今日何苦?
是东阳孽重魔高,误了大表哥,也误了你呵!此身皆是罪,谈何修得今生?但求化解冤孽罢了。只是千年岁月流逝,大表哥早已不知几番轮回,如今又在何处?但愿他可以彻底忘了我。而于你,龙郎呵,只求你可以脱体成道。
那时候,我才可以真正解脱吧?
仿佛是感应到了东阳的想法,墨龙忽然又是一声长啸。啸声中隐隐带着焦灼,似在哀求她不要离去。
东阳不答,只是凄然一笑,转过头去。
却见身后石台上,墨龙飞起之处,一弯凹痕深印石中。那是自己素日抚琴时,他在自己身后盘卧听琴,年深月久,所磨出来的痕迹。
石尚留迹,何况人心?
步出方竹林。林前湖水深深。
东阳站在镜天湖畔,看微风吹过,湖面波光粼粼。
挥手。白纱的衣袂迎风飘扬。指尖真气激荡,在湖上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弧。圆弧外,水纹一圈一圈,向四外渐渐荡漾开来。圆弧内,却是一些皱纹也无,真个平滑如镜。
衣袂再举。圆弧内,如镜的水面上开始模糊起来。细看时,却不是模糊,而是多了许多景物在内。
那正是黑刀峡外,方圆千里内的景况。
东阳苦笑,叹息。“她们没来呵!”
年年失望年年望。我原说,世上本没有那样幸福的事情的。千年岁月,轮回几世,纵然当时的心意如何决然,又怎么能期望她的来世不会把这件事给忘掉?
坐在湖畔沙滩上,静静地看湖面法力映照下黑刀峡外的景物。那些都离自己好遥远好遥远。并不是真的不能出去,只是看着身畔龙玄的目光,心儿就不禁沉落到底。他害怕自己离他而去,那自己又何必令他担心呢?
反正也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了。
东阳缓缓垂下头去。无声的泪悄悄滴下。地上白沙如银,逐渐洇湿。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年复一年,每天从希望到失望。这样无望的等待,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我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了。
我却还是只能继续等下去。
墨龙盘踞在她的身畔不远处,默默地看着她。它的眼中有些晶莹。那可是泪?
东阳却只是默默地看着湖面。
浪起浪涌,波涛起伏。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除了水中游鱼来去,便连只鸟儿也没有。只有快到边界的远处,方始有青绿隐隐,飞鸟往还。那是海中的无名小岛。而人迹,自九百年前就不曾见过。
我这样空自羡慕,又有什么意义?
东阳掩面低叹。挥手。湖面法力骤去。
失去了法力的护持,湖水立刻动荡开来。景物在轻微的动荡中变形,然后逐渐淡去。就在所有的景物都要隐去的一刹那,湖面的一角蓦然光华一闪。
东阳失声惊呼。
那光华!
纵然是一闪即逝,却仍然可以清晰辨认。那是飞剑的光芒!而光色一青一紫,普天之下,只有一对宝剑是这种颜色。峨嵋的紫青双剑!
青姊琼妹转劫重来,正在峨嵋门下。那一对紫青双剑,可不正是她们的佩剑?
她们来了!
是她们不忘前言,践约远来了呵。
东阳回身,抱住了墨龙,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起来。
撤开保护四周的丹气。
黑刀峡上波涛怒吼,声势震天。千万重水浪一起盘旋,化作巨大的旋涡,齐向龙玄刚刚撤开的入口处涌奔过来。水浪自天而坠,如银河势倾。
“啊哟!你糊涂了!怎么能这样随便撤开丹气禁制?你是想把这镜天湖毁了吗?”
东阳才刚抹干了眼泪,就见龙玄做出了如此傻事,不由又笑又斥。她知道龙玄也是心喜之下举动失常。九百年了呵!九百年苦苦等待,只为今日。
墨龙低啸,仿佛在为自己做错了的事情道歉。东阳破涕一笑。“好啦,难得今天如此喜事,我就不怪你了。你呀!你还不赶快把自己的漏洞给补上?”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总算撤开的丹气禁制又恢复了原位,倾坠的大量海水也被重新送回了原来的海面。空荡荡的地面上,除了仍留有一地水渍未干外,再看不出适才那狼藉的模样。
东阳满意地拍了拍手,和龙玄对视一笑。一种久未存在的情绪忽然又重回脑际。那感觉,就仿佛当年初定情时,龙玄失手做错了事,东阳笑着嗔他,然后两人一起弥补失误一样。东阳刹时一阵心神恍惚。
这时天际剑光破空之声终于入耳。
仰起头,看见满空青霞紫气,排开千重涛浪,穿波直下。丹气迅速收放。青紫光华一现而入。光华漫天,骤敛眼前。光中一青一白,现出两个人影来。那白衣女孩儿扬声相唤:“东姊!”
那可不正是昔年水宫故侣,历千百劫后,为践当时誓言,远道而来?
东阳飞身迎前,满面带笑。
眼看三人就要会合一起。蓦然间,东阳看见两人脸上同时变色。身后响起墨龙的怒啸。
啸声震天,剑气纵横。眼前极强烈的光华蓦然闪现。这光华如此璀璨夺目,变幻不定。这不是紫青双剑的光芒,也不是龙玄的任何法宝所能发出。这里并没有第五个人。那光芒又是什么?东阳心头忽然掠过一阵不祥,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可是眼睛却被那突如其来的光华照得刺目生疼,睁不开来。发生什么事了?
身前身后厉叱同起,剑光齐来。东阳只觉一双大手拉住了自己。宽厚而温暖的手,那样熟悉,却又令自己从骨髓里感觉恐惧。那是谁的手?
终于抬起了头。睁开了眼。望过去,是一双如此熟悉的眸子。为什么缠绵又哀伤?大表哥。我对不起你。我现在是在做梦吗?啊。我这个梦,做了有多久呢?我梦见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梦见你很伤心。梦见你后来死了,他变作了一条龙,我陪着他。我陪着一条龙度过着漫长岁月。千年岁月悠悠。为什么我心里想到的会是他而不是你?
全身猛然一个寒战。东阳狠狠出手,推开了身畔拉住自己的人。你已经死了呵!为什么又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你不知已经轮回了几世,为什么还不曾忘了我?
是我的冤我的孽啊!
身后墨龙长啸。东阳回过头来,看见墨龙身形暴涨,巨大的躯体盘绕飞舞,护翼在自己的身后。那双铜铃般大的眼睛里,满是对眼前情敌的警惕,和,对自己妻子不知会否离去的不安。
龙郎!
“阿东——”
身前呼唤的话语悠悠响起,如此深情而痛苦。
千年的噩梦再次重现。
那原本应该早已结束的一切,为什么今日重现眼前?那原本只是想和自己所喜欢的人一起合籍双修的念头,为什么竟成了千年万年挥之不去的梦魇?你的痴爱和柔情缚住了我,令我魂断神伤。如果修道对我来说是一种错误,是否我应该选择重堕轮回?如果痛苦注定要一次次重复,是否我应该永远忘记?
天地造化,何弄人如斯!
东阳呆呆地站着,听见身边墨龙的怒啸,好友的清叱,飞剑的金铁交鸣。看见满空光华乱闪,烟云缥缈。一切如梦如幻,却都是那样的不真实。而在所有的不真实之中,有两双眸子,紧紧地锁着自己。身体动弹不得。意识清晰却混乱。
东阳东阳!汝其何幸?汝其何辜!
这瞬间,东阳但觉心乱如麻,无可解脱,而眼前的一切,都教自己难以面对。恍惚间,却忆起当时龙玄化身异类,而大表哥死在自己的面前。不觉惊叫起来。
为什么所有的一切,竟都成为了时空中的一场轮回?
却原来所有的一切,竟都成为了时空中的一场轮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