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烈根本不躲避我的目光,他反而笑得坦然:“皇兄,你醉了,该歇着了。”
我真的醉了吗?我在心底苦笑。清烈,大局已定,在这一刻,大局已定,是你最后决定了你的结局。这不是由我就能做得了主的。这是你自己和这个皇位共同决定的。
回到寝宫我就把雪行紧经抱在怀里。
“怎么了,钦毓?”雪行温柔地问,吻我的额头。
“我要除掉老九。”我低声说。我再无奈,我再不想,我也得这么做。如果没有雪行在身边,我真不知道我现在会干什么。也许我立刻就会干脆派人去把老九押起来。只要不让他作乱,我背个昏君之名我也认了。我再也不想跟他们玩这种勾心斗角的无聊权术游戏。
雪行沉默了片刻,我不由抬起头看着他。雪行笑着说:“我来帮你吧。”
“算了。你好好养伤。”我推开雪行,我不想让雪行再去沾染血腥。有雪行在,我已经有勇气应付这一切了。
雪行拉住我,摇摇头:“钦毓,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斗争中的。”
我渐渐忍不住心底的柔软,雪行说他要和我在一起去面对这场斗争,像,像多少年之前?原来已经15年了啊,真是岁月如飞。15年来,我们聚少离多,我伤害雪行太多。我吻着雪行:“雪行,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好呀。”雪行看着我的眼睛。那双眼睛那么明亮多情,让我慢慢定下心神。雪行不会离开了。我不会再失去雪行了。在这个时候,我真的从来没有想到雪行会为了离开我而毫不在意地说谎。
“皇上……”
我被惊得抬起头。
“皇上,柳将军传信回来说九王爷已经被拿下了。”
“哦。”我重新低下头。明明知道今天是什么样的紧要关头,我还是呆呆地坐在床上心乱如麻。因为要随时预备暴乱,雪行昨天就彻夜未归。
“钦毓,你怎么了?”不知过了多久,雪行回来了,惊异地看着发呆的我。
我也知道没什么理由,但是我的确有十分不祥的感觉。也许这次的叛乱和15年前太像。“没事。”我振作精神站起来。
“你要不要去见见九王爷?”
“不见了,圈禁吧。”我又坐下来,明明很想痛苦地哭出来,却不知道该怎样发泄。
“钦毓,我见过九王爷了,过几年你可以再把他放出来。他不是存心谋反。”雪行到我身边扶着我的肩,“你很难过吗?”
“……不是。”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否认了。清烈让我很痛苦,可是我现在绝对不仅仅是在为了他难过。
雪行了悟地微笑,凑过来轻轻地吻我。我沉醉地回应着雪行,把一腔不快抛之脑后。我明明已经得到雪行了,为什么我总会莫名地不安?是以往的记忆在作祟吧?完全没有理由啊。雪行答应我再也不会离开我了,我也下定决心再也不会伤害雪行了。清烈的事情一解决,我就可以想办法退位。这几年,我早已经铺好了不下十条路了。一切都顺利得令人可疑。的确,就是太顺利了。可是我完全看不出哪里不对。如果非要说哪里不对,就是雪行。雪行和以前不同了,虽然我还可以感觉出来他是爱我的,他也不想离开我,可是他身上总有一点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感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如果一定要说,就是一种在表面的平静中潜伏的挣扎。太细微的挣扎,也许根本不是挣扎。
“我……我想去送送沐忍风。”雪行忽然把脸偏转到另一边。
“嗯?”我心不在焉地跟着雪行的方向追过去。
“这几年我们毕竟兄弟一场,我去送送他。”雪行笑着说。
如果是重兄弟情分,雪行为什么非要笑着说。我不明白地看着他。
“就是送行而已。”雪行用无谓的口气说。
“不想去就不要去了。”我能感觉出来雪行隐约的悲伤。
“不,我还是要去的。”雪行坚定地说。
这一刻,我忽然对雪行的坚决深深地不安,就好象再说他要离开再也不回来。“雪行。”我抚摸着雪行。
雪行哭出来,“是我出卖了他。”
“不是你。”我心疼地搂住雪行,“是我。”
雪行忽然哭着笑出来:“是为了‘皇上’。”带泪的笑,那么凄惨。
是的,都是为了“皇上”。都是为了这个称呼,我们才不得不做这么多残忍的事。杀人,背叛,抛弃……我本来想等一切都安排好再告诉雪行的,可是我等不及了,“雪行,我再也不做皇帝了,我们一起走。”
“去哪里?”雪行似乎一时还没有听懂这句话。
“去任何地方。”我说着就忍不住满心的雀跃,“去江南,去漠北,去浪迹江湖,好不好,雪行?”
“好。”雪行含泪笑道。
我高兴得吮吻着雪行。
雪行忽然低声说:“我差点都忘了你是一个好皇帝了。”
“我不是说我不做皇帝了吗?”我纠正雪行。
雪行笑而不答,很明显没有把我的话当真。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雪行,很快,我就要让你知道,我绝对不是在说一个梦。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如我所愿。西南未靖,洪涝又蓄势待发。我再怎么狠心,也不能在这个内忧外患的时候抽身离去。我天天忙得焦头烂额。雪行也分担着职务。每天我们在朝堂上相见,一个微笑就能让我振作起来。有时候我会朦胧地想,如果我和雪行能每日这样微笑相对,我们共同守护着这个国家,就已经很完美了不是吗?但是我很快就会否认自己这个危险的想法。一旦我对这件事放松,接下来的肯定又是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坚决地离开,不留一点后路地离开。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我绝对明白要怎么样根除后患。我时时把心寻带在身边,我希望他能明白这些事该怎样做。我知道他还小,但是我真的一刻也不愿多等了。我的那些不时出现的莫名的不安都在警告着我。
这边要赈灾,西南的战事还没有一点结束的迹象。我焦急不已,又不能表现出来。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已经足以颠覆一个国家了。更何况再加上不久之前的那场内乱。一个不慎,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现在如果能有一员有威望武功的武将去西南迅速平定战乱就好了。这个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雪行。不过我绝对不会再让雪行去的。一旦朝堂上有人隐约有这个意思,我就立刻压住他。我自己也绝口不提这方面的事。密折我也压了不少。我绝对不会再让雪行离开,再让雪行去涉险。
“皇上,让臣去西南吧。”雪行竟然主动在朝堂上提出来。
下面都是期待的神情。不过我不会同意的。我正想开口,雪行又上前一步说:“臣会早日回来的。”
这句话在这个场合的确有点不伦不类。当然我知道那些大臣会怎么想,他们当然会认为雪行在暗示他会早日平定叛乱。可是我知道雪行是说他保证会回来,他不会离开。我迟疑地用目光询问他。他回给我是含情的目光。我一瞬间开始动摇。国家早日平定,我和雪行就可以早日离开。我也讨厌我的优柔寡断,不过这些事结束以后,就是鸿绪王朝要覆灭,我也不会再回头了,绝对不会。
看着我的犹豫,群臣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谏。我才不在乎这些劝谏,我都要离开了,谁还管这些身后浮名。我只是看着雪行。我始终不肯点头。
雪行执着地看着我。他那么深远地看着我。我们僵持着。最后我艰难地低下了头,眼睛瞬间就湿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答应,还是我知道我改变不了雪行的意志。仿佛眼泪也有自己的意志,它知道什么我还不能掌控的秘密。
我依依不舍地抱着雪行不放。不要走,不要走,我可以收回我那个莫名其妙的同意。
“钦毓,你瘦了很多。”雪行抚摸着我。
“哪有?”我立刻装出一副笑容,心里一片寒凉。这一段时间我疲惫地要死,头痛发作得很频繁,幸好雪行也一直忙公事,所以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告诉过雪行我的病况。我不想用这个作为武器把雪行强留在我身边。我是那么想得到雪行,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用这个方法,甚至我还在回避雪行知道这件事。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我又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失落。我所知道的是如果雪行为了这个理由痛苦地留下来,我宁愿我立刻死去。我是这么珍惜这个人,我再也一点也不想让他难过了。也许,是因为我自私,我贪婪,我在梦想雪行会为了爱我而留下来,在经历了这么多伤害和背叛后还爱我。我直觉雪行不是不爱我了,但是有什么不同了,永远地不同了。曾经的雪行从来不会这么强硬地要求我做什么事的。他……是……想……离开吗?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把我自己吓得一个激灵。
“我走了你要好好吃饭。”雪行笑着说。
雪行,你是不是要走?我几乎喊叫出来。可是我喊不出来,喉咙哽得发痛,我喊不出来。我不敢确认。我不能确认。就算雪行真的要走,我又能怎么办?我说过,是的,我说过,雪行如果想离开,就可以离开,我不强求。雪行拒绝了不是吗?是的,雪行拒绝了。我暗暗定下心神。那么多次,雪行都态度鲜明地保证了我们不会分离的。可是,可是我这么强烈的不安来自何处?
“回来你瘦了,我可就不抱你了。”雪行抚摸着我的脸,柔情万千地说。
是的,雪行还会回来的。雪行没有要离开我,不是吗?我紧紧地抱住雪行,恨不得把他嵌在我的怀里,这样我们就再也不用分离。“雪行。”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这个已经深深铭刻在我的全部心神中的名字。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代表的世间独一无二的这个人。我深爱的人。我如此不能舍弃的人。
“钦毓,钦毓……”雪行低低地唤着我。
我很想说:雪行,不要去了。即使你说你会回来,我还是害怕。我太害怕了。如果再有什么意外,我再也熬不过一个4年了。这四年的痛苦煎熬,那种毁灭般的窒息,让我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可是我还是说不出来,我没有资格。雪行要做的事我没有权力去阻止。我再也没有权力去伤害雪行。
“钦毓,我爱你啊。”雪行哀伤地说,“你爱我吗?”
我被震慑在当地。我当然爱,我怎么会不爱你呢,雪行?难道你不知道吗?这是雪行这么反常的理由吗?我只是卑微地不配去爱你。我的爱从来都是伤害。雪行只要我的答案就不会离开了吗?
“钦毓,我都要走了。”雪行等不及我慢吞吞的反应,吻住我,用力咬了我一口。
又是血的味道,让人总是既痛苦又难忘的味道,记忆着我们的爱,记忆着我们的痛,也记忆着我们的伤害。
雪行笑起来,浑身细细地颤抖,……像在哭。
“……爱……”我口齿不清地说。当然爱,是这么爱,是爱得不能自拔,爱得情愿放弃一切。雪行,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
“对不起呀。”雪行立刻柔柔地吻上来,舔着我的伤口。
我们那么用力地深爱着对方,搂抱在一起舍不得分开。我的全身心都在呼唤着一个名字:雪行!雪行!雪行!雪行那么缠绵地需求着我,他不会再离开我了对不对。我们这么相爱,我们不要再分开。雪行在我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沉浸在情欲中的我根本无法分辨那些声音的涵义,我只是意乱情迷地亲吻着雪行,“嗯。我们一起。”我满心里只有这个念头。我们在一起,我们再不分离,直到天荒地老,直到海枯石烂,直到我们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会一直看着你的。”雪行看着我清醒过来,仿佛在安抚我。
“雪行,雪行……”我忽然泪流满面。我早就说过,眼泪是一种有自己意志的东西。我的心头明明充溢着满满的幸福,我幸福得就要死掉了,我怎么会流泪?
雪行无声地抱住我。
雪行走的时候,我到城门口送行。雪行笑着走过来:“钦毓,保重。”他笑得那么愉快,那么开朗。让我似乎也看到了我们值得憧憬的未来。等他回来,我会给他一个惊喜的。
“雪行,你也保重。”快点回来,然后我们就自由了。我忍住后面的话没有说,我要让他知道我曾经说过的话我都会做到的。虽然我做了很多错事,但是我都会补偿的。我在想等他回来的时候,看着我的时候,眼睛会怎样明亮起来。
“臣就此拜别皇上,国事繁忙,皇上要珍重。”雪行跪下给我行礼。
即使知道这是掩人耳目,我也不希望这样。好在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我赶忙扶雪行起来,借机握了握雪行的手。
雪行跨上马,径直地顺着官道拍马而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也没有看到他回头。我忍住眼眶中滚动的泪,也回身上马:“回宫。”
我回到宫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到书房把一直以来我存放雪行手迹的柜子打开,拿出一条黄绢。这是我早就预备下的,为了写遗诏。我拿着这条上好的黄绢忍不住笑出声来。恐怕历史上没有一个皇帝为了终于可以写遗诏而这么高兴的吧?为了彻底断绝后顾之忧,诈死是最好的办法。这其实是我很久之前就留意的办法了。我从来不准公开我的病情,就是为了现在用。如果他们太了解我的病,我恐怕就不能“死”得这么突兀。最好给他们留个千古迷团。越秘密的事最后越没有真相。真相会被猜测彻底盖住的。真相就意味着麻烦。我仰头长出了一口气,等了这么多年,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终于自由了。我终于完整了。
本来略微不安的心情在西南不时传来的捷报中也乌云散尽。我每天乐不可支地撰写遗诏,因为写得太过开心,常常不得不涂掉重写。必须写得看起来仓促,然而内容详尽才可以。让我用20年来都没有过的喜悦心情来写这么沉痛悲哀的东西确实有点强人所难。我每天拿着笔冥思苦想,深悔没有事先写好。可是谁又能预料形势瞬息万变的世事呢?我当然也没有忘记这一段日子我要装得柔弱点,好为以后暴亡做铺垫。
“父皇。”这一段日子我让心寻每天过来。
“进来。这几天你跟着王大人办事有什么感想?”
“儿臣认为王大人对安排洪涝地区发放救灾棉粮的顺序很得当。这次用兵部运送棉粮,当地官府查收,还有钦差巡视的办法也很好。可以防止官府贪污,让棉粮切实发放到百姓手里。”
“嗯。”我点头。他的想法路子很对。我本来还真怕他会跟我说什么王大人办差很好之类的。
心寻神色不是很好,看来是累着了。
“坐下吧。”我让他坐下来,仔细打量着这个孩子。心寻迎着我的目光,微微一笑。我从来没把他当作我的骨肉看待过,而只是把他当作我的继承人。他还这么小,我就要把这千斤重担压在他稚嫩的肩膀上了。我叹口气,摸摸他的头,“你是个好孩子。”
心寻似乎在诧异我为什么忽然这么说,然而他忽然想到一件什么别的事,“父皇,雪忆也闹着要和我一起去办差,可不可以?”
“可以。”虽然我能想象出来王奕达看到雪忆的时候脸会怎样抽筋,可是没有必要这么苛责小孩子,“不过你要管好他,不要让他捣乱。”
“好。”心寻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他们能处得很好。
“心寻,你怎么看待九叔?”我很想听听这个未来皇帝的意见,来决定我怎样处理清烈。
心寻立刻沉默地看着我,半天才咬着嘴唇说:“九叔……我觉得九叔……不像是……谋反者。”接着他又很快地说,“但是九叔这么做了,就要受到惩罚。”
我略微沉吟了一下问他:“如果有一天雪忆背叛了你,你怎么办?”
“雪忆绝对不会。”心寻毫不犹豫地说。
我笑着拍拍他的脑袋,“朕是说假如。”
“假如也不会。”心寻丝毫不肯改变主意,然而他很快猜到我的意思,“父皇是在拿九叔和雪忆比较吗?”
我点头。“你九叔和你二叔、四叔他们是不同的,是朕的雪忆。”
心寻很惊恐地看着我,像忽然看到雪忆对他的背叛。
我放下手,“朕也不想相信他会背叛。柳将军说老九是有隐情,朕相信。可是他能这么做是朕的错。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