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以外————陶夜

　　人永远是最可怕的生物。
　　就像自己。何自明想，看似始终精心照顾着夏成蹊的自己，不也是一脑子的盘算和计量吗？不是有利可图，当初又怎么会接受这样的交易呢？小夏也许不会想这许多，但韩寻波不是肯定会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思吗？
　　你有我想要的，我有你想要的，于是我们交换。
　　而仗着小夏的单纯，在交换之外，他其实又得到更多。也许有些愧疚，但他仍是没有拒绝……因为他要计算生活的代价。假如他可以活到六十岁，他希望自己能在死去之前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他害怕极了沦落，他怕饿肚子，怕生病，怕在风雨交加的夜晚睡在漆黑的桥洞下，怕看到陌生人不怀好意的眼神，怕无端落到身上的拳打脚踢。
　　他今生别无所求，只愿安全地生活一直到死去。
　　至于精神的享受，至于爱，至于亲情，至于其它那些听起来很温暖的词汇……何自明每次自梦里惊醒时，都极端的困惑……它们于他已经很遥远，远得他不记得它们是什么样。他只知道，这些东西并不是无条件就可以得到的。而以他现在的情况，并无余力去考虑这些生活的奢侈品。
　　至于曲正彦……
　　想到那个人，何自明一时的思绪变成空白。
　　他看到他开车出来，然后站在路边等着他看到自己。但是没有，他停下车，一个女子上了车。那人何自明当然认识，是财务部的郭经理。他们是一起从北京过来这边的。然后车子驶过去。
　　何自明并没有气恼、猜疑或愤懑，他只是有些茫然。
　　他知道曲正彦还会去等自己。他给他打电话，撒谎说自己不回去了，让他先走。那一瞬间他的念头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两人的关系，因为如果有闲言闲语出来，他可能不得不辞职。而现在这份工作收入不错，他不想失去。
　　他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嫉妒，而是钱。
　　何自明觉得一种熟悉的悲哀与寒冷的感觉漫延到身体各处。这些年，他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默默地生活着，审视自己，审视周遭的一切，他常常莫名地感觉冷和伤心，并不浓烈，然而细密执拗地像共生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融进他的血液。被这样的情绪包裹着，那一刻他瑟缩地想到：曲正彦有一天也许是要离开的，而生活还要一直过下去……
　　如果被那个温暖的青年知道，他也是会伤心的吧？
　　人行道上一小格一小格的青灰色地砖，脚踩过的地方留下略深黑的潮湿的印子，一个连着一个，走过之后渐渐洇渍模糊，就像时间……那时候那样清晰又强烈的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有很长一段时间被他遗忘……被他用力地抽空……却突然在这样久的以后说他又可以得到些什么……仿佛乘电梯的失重感觉，心脏激动地通通跳，然后空落落的发虚。
　　他像一个等待判决的犯人，除了接受没有其他。可是他仍然爱曲正彦吗？有时候他觉得他爱，有时候又对自己迷惑起来。仍爱……的话，为什么不能像少年时那样不顾一切？为什么总是害怕？为什么一边爱，一边随时准备接受……等待他离开……
　　……那么，不爱吗？
　　何自明停下脚步，静静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这样保留的爱，在很多人看来，也就是不爱了吧？他用力地呼吸，又仰起头，等着那股窒闷的感觉过去。雪末从铅灰色天空呈放射状下落，穿过曲屈扭拗的树枝，落在眼皮上，凉凉的。
　　身后突然传来轻轻的喇叭声。
　　何自明扭头，看到曲正彦坐在车里。车窗落下一半，他扬声招呼，“快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出差刚刚回来，写完一章了但上不了网，所以还是只能等回来发。这一段儿事情太多了，这个周末的恐怕还得拖几天，实在对不住……
　　生活是混乱的
　　这小小的插曲，悄悄在两人心里留下不同的印迹，没有人再提起。
　　然而，何自明发现曲正彦逐渐有些变化。他仍然很温柔，却变得有些沉默。以往看着小夏撒娇似的懒在沙发上，自己帮他忙进忙出，曲正彦会有点无奈又有点心疼地笑，现在他却常常发呆。他会出神地坐在那，看着他们俩，然后在碰上自己疑惑的目光时，掩饰地笑一下。
　　连迟钝的小夏都有所察觉。有一次，他爬起来，仔细研究曲正彦一会儿，严肃地说，“你别吃醋，我跟明没什么的！”
　　曲正彦有些愣怔，但很快反应过来，微笑着回答，“我知道。”
　　何自明看着他的淡淡笑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久后的一天早晨，小夏还在赖床，早餐桌旁只有曲正彦与何自明两个人。看着何自明站在水槽边的背影，曲正彦犹豫片刻，说，“那边的公寓已经修好了。”
　　何自明手上顿了一下，没作声。
　　半晌，曲正彦又说，“我也不能一直住在小夏这里。”
　　“……嗯。”
　　“……一起搬过去吧？”曲正彦的口气是商量的，含着试探与期待。
　　何自明转过身，靠在台面上看着他。虽然没说话，曲正彦却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排拒，——他不怎么愿意。
　　曲正彦在心里叹息一声，他一直在想的就是这个啊！他需要两个人的私密空间，他需要不被打扰地与何自明相处，需要慢慢打开他的心防，融入他的生活……
　　“自明？”他问，“搬去跟我一起住，不好吗？”
　　何自明目光游移着，转而望向桌上养在玻璃水盅里的绿叶蕨，表情有点踌躇。
　　曲正彦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正安静时，门口传来趿趿足音。曲正彦闭闭眼，有点无奈，又被打扰了。他回头，却是一愣。出现的不是小夏，是韩寻波。何自明也怔住，“韩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韩寻波懒洋洋地答，走到料理台前取杯子倒水，边倒边仿佛闲聊般问，“自明想搬家吗？”
　　何自明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曲正彦看看他，代他回答，“是我那边的公寓修好了，我希望自明跟我一起搬过去住……不过他还没同意。”
　　韩寻波点点头，拿着杯子往外走，顺口道，“这样啊。不过你住的是公司公寓吧？进来出去碰上同事什么的方便吗？”说着，人已经出去了。
　　曲正彦转头看何自明，正撞上他幽黑的眸光。“是因为这个吗？”曲正彦问。
　　何自明迟疑一下，说，“总归……不太好吧？”
　　曲正彦想了想，点点头，“那就算了。”这个结果也在意料之中。他继续吃早餐，不再提这件事。低头的瞬间，他错过了何自明眼中的复杂。
　　既然决定留下来了，筑个巢也是迟早的事情。曲正彦退了公司的公寓，开始找房子。一边翻看报纸上的房地产版，一边抽时间跑跑城里几处大盘售楼处。本来他是考虑过要不要跟何自明说，让他来一起参谋，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这个人现在的心思太重，曲正彦担心他会多想。
　　他希望把一切都操办好，然后给他一个温馨的家。
　　置办一个家真不是那么简单的！数日后曲正彦这样感叹。他实在没有足够时间去一处处实地察看，只得找了一家口碑不错的房产经纪，虽然收费略贵，但服务全面，从选房到后期设计装修全包。对方派出一个年轻人为他服务，根据他的要求，将全市所有符合条件的楼盘整理出来，从中筛选。两三轮筛下来，也仍有十多处房子需要他亲自过目。曲正彦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与经纪人会合一起去看房。
　　环境要好，还要现房，要有私密性，生活还要便利。曲正彦这时做了一件假公济私的事儿，他借着自己主管人事的便利，大致浏览了一下公司员工的居住地址，刻意要将自己的新家与其他人避开。单这一条，就把经纪小方手里的七八处好房源拉下了马，最后好不容易在市南部确定了一套三室两厅的高层公寓，位置恰恰在月亮湖的对面。
　　付款签约拿钥匙，一通忙活。接下来的工作更吃重，要开始装修了。曲正彦看过他们公司里所有设计师的作品图纸，选定其中一位，见面才发现人与名字完全对不上号。这个女孩子叫许日朗，名字有点男性化，本人气质却十分婉约柔和，眉目清秀如画，衣着素雅飘逸。
　　曲正彦觉得她的设计风格非常温馨，无论复古或是现代式，色调大多都温暖清新，令人觉得舒适。可是即使放手让设计师去做，房主人也不可能完全当个甩手掌柜，各种细节也仍得时时关注。每逢设计师问他这里那里想要什么样的效果，他就得努力想像何自明的喜好……曲正彦真得觉得有点累。
　　一个人以一己之力去建造一个家，心里还存着种种顾忌，当然会累。
　　只是这个时候曲正彦并没有这样想，他单单以为这段时间事情太多所以才会疲劳。然后他想起，似乎有很久没同何自明一起吃午饭了。
　　关系不错的同事每天凑一起吃饭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曲正彦与何自明是同乡又是从小的朋友这事公司里是有人知道的，至少电脑中心大部分人都晓得。所以曲正彦叫上何自明一起出去吃午饭并不太引人注目，何况又不是每天。
　　与早晚同进同出不同，这种时候两个人可以光明正大走在一起而不必怕任何闲言闲语，所以午饭时间何自明总是显得比较放松。
　　所以，当这一天曲正彦翻看行事历，发现今天终于不必外出时，很高兴，马上抓起电话打给何自明，约他一起午餐。两个人约在附近的一家越南菜馆。
　　将近中午，曲正彦正看文件，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他接听。
　　“你好，曲正彦。”
　　“曲先生？”对面是柔婉的女声，“我是许日朗。”
　　“许小姐？你好，有什么事吗？”曲正彦有些诧异，他们前天刚见过面。
　　“是这样的，上次我们提到的欧式四脚浴缸，这家厂商已经停产，我在朋友处找到一件样式差不多的古董浴缸，拍了照片希望你过目。另外地板有些色差，整体配起来可能会影响效果，也希望你重新看一下设计图。”
　　“行啊，什么时候？”曲正彦爽快地说。
　　“如果你方便的话，今天可以吗？我正好在附近。”
　　曲正彦愣一下，看看表，“今天？”
　　“你有事吗？那没关系，我改天再过来也可以。”许日朗似乎听出他的为难，立刻说。
　　“今天可以，只是……”曲正彦迅速算着时间，“我只有半个小时，可以吗？”接触过几次，他已经知道许日朗不会开车，出门办事全靠出租或地铁，她的事务所离这里又不近，让人家改日再跑一次，未免有些不妥。
　　许日朗只想了一秒，便说，“可以。”
　　“那就这样，附近有一家咖啡厅叫DROP，请你在那儿稍等，我十分钟后过来。”
　　“好的。”
　　曲正彦放下她的电话，立刻再打给何自明，告诉他自己要晚二十分钟出来，可以走时会再给他打电话。何自明淡淡应了。曲正彦拿起外套，飞快地出门乘电梯，下停车场开车。对他来说，此时此刻分秒必争。
　　到DROP时，曲正彦一眼就看到许日朗。她穿一件乳白色半长的外套，桔红色围巾，坐在茶色玻璃墙旁。这样好气质的女孩儿就像一道风景，走过的人都忍不住要回头再看一眼。
　　曲正彦进来时，许日朗正放下手里的文件夹抬起头。看到他快步走近，微笑起来，待曲正彦坐下便先道歉，“真抱歉没先跟你预约，我去给那只古董浴缸拍照，回来时经过，忽然想到不如让你先看一眼。”
　　“没关系。”曲正彦连忙说，“该是我说抱歉，让你这样跑过来，本来该请你吃饭，可是正好有事……”
　　许日朗摆手，很认真地说，“你是我的客户，我老板说该是我们请客户的。”这个女孩子偶而会流露出一种艺术家特有的单纯率真。
　　曲正彦逗她，“那你是女士啊，通常都应该是男士请的。”
　　许日朗眨眨眼，一本正经道，“那工作期间我请你，等你房子好了之后再请我。”
　　曲正彦笑起来，伸手叫服务生给两人要咖啡。
　　许日朗看着他，脸忽然红了。很快地把文件夹子推向他，“喏，这就是那只浴缸，真正的古董浴缸。这幢房子是三十年代末建的，因为损坏的太厉害，要推倒了，房东打算把一些家具卖掉。”
　　曲正彦看着照片，琢磨着，“倒是挺好看，但是跟我们的风格配吗？”
　　“这个没有问题。”许日朗很有信心，“花式很贴合，而且这种略有些旧的奶油色配上同色的墙壁和窗纱很有韵味，你觉得呢？”
　　曲正彦低着头细细地研究，许日朗伸手将搭配好的设计图抽出来指点给他看。她的目光从曲正彦手上慢慢移到他专注的脸上，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两个人的距离挨得很近，十分亲密的距离。
　　早春的阳光从茶色玻璃外淡淡地洒进来，落在这对男女身上，手边的咖啡冒着淡淡热气，绿色植物掩映的咖啡馆角落好像印在铜版纸上的时尚杂志的某一页，美好、甜蜜、暧昧……
　　何自明站在街对面，沉默地看着他们。
　　他想，是因为曲正彦不知道自己会提前出来吧？他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提前下楼或是到饭店等，所以他认为自己不会看到这一幕。他甚至能看到那个女人面颊上的红晕，即使他们隔着一条街。因为那种压抑着的悸动，那种努力掩饰的心动，他太熟悉……
　　他站在那里，茫然着，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们。
　　玻璃的另一面，曲正彦抬起头，似乎在看表，然后他无意般地向外扫了一眼。何自明的心脏扑地重重一跳。
　　曲正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顿了一下，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马上他的脸上就显出惊讶的样子。
　　何自明慢慢向后退一步，再退一步。
　　曲正彦站起来，他身边的女子抬起头看他，有些疑惑。
　　何自明转身低着头走开。
　　几乎是立刻，他就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他不太想回答，也不想停下来，于是加快脚步迈下人行道，打算穿过丁字路口回公司去。脑子一片空白的他没注意到正在改变的交通信号灯，也没注意到正在加速的车辆。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只是感觉身体的一侧被什么撞了一下，然后有很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又要出差了~最近的更新频率比较乱。不过如果我的估计没错的话，六月份应该会恢复正常，另外最近的留言都来不及看，等我出差回来再细看，对不起诸位了~
　　请开口留住我
　　韩寻波过来的时候，听到动静的夏成蹊像跳鼠一样跳着出来迎接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奇异。
　　“怎么了？”韩寻波问，“你怎么还没换衣服？”说好了今天来接小夏回家吃饭，这家伙居然到现在还穿着睡衣在晃荡。
　　小夏眨着眼睛报告，“明让车撞了。”
　　韩寻波看看他。会用这种百分之五的担心加百分之九十五的八卦口气说这件事，就代表何自明的伤势不重而被撞内幕颇精彩。
　　“怎么回事？”
　　小夏鬼鬼祟祟地小声说，“曲正彦背着明跟女人约会，不小心被明看到了，明气得跑到街上，结果——就被撞了。”
　　韩寻波觉得小夏讲述的剧情至少可以打个对折来听，不过还是很捧场地回应，“真糟糕！撞得严重吗？”
　　小夏想了想，说，“还好，手腕儿有一点骨裂，其他都是皮肉伤。——唉，真倒霉！老曲看着挺正经，没想到会做出这样脚踏两条船的事来。”
　　韩寻波挑眉，似笑非笑看着他身后。
　　小夏回头，发现曲正彦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顿时哑声，半晌才尴尬地挠头，支吾道，“我去换衣服。”说着逃上楼去。
　　韩寻波朝曲正彦笑笑，说，“我进去看看小何。”
　　曲正彦点点头，一声不吭进厨房去。数分钟后，韩寻波晃进来，看到曲正彦目不转睛盯着炉子上正冒热气的炖锅，骨头汤的香气弥漫到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