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象,做妹妹的明白什麽都变了。
她坐著哭了一阵,明白再怎麽等、杜绝仍旧不会见她,她收拾泪水缓缓回去。
她不知道,杜绝虽然对她相应不理,却也不是回到院内的小屋里,他站在门後,听著小妹哭
泣,心痛如绞又何奈?他不能见任何人,为了隔阻一人、就必须斩断所有人的牵挂,她的泪
水在流,他也是。
但是一切都会过去,这次小妹徒劳无功,下次也会是,久而久之,全部会变成习惯,最
後......那颗心就会死,再也不会来见他了。
杜绝在等,等著这一刻的到来,等到世界将他遗忘,那麽他的痛苦与无奈也就不会白费了─
─虽然偶尔想起,他还是泪流。
至少没有人看见,永远、不会再有人看见了。
为了亲人,杜绝不知流了多少泪,他的个性本就和善,虽然不至软弱可总是容易心软,小可
一直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看著小妹一次次的造访,两人一内一外隔著一块板子同时流泪;
小妹哭得梨花带泪,几次路人好心上前安慰,小妹噙著泪痕拜谢那些人却还是不走,杜绝在
门内揪著心,咬紧牙关就是不理,泪水却流得更急。
小可总是远远站在树稍看著两人,不去惊动任何一方,默默观望。
一开始,小可爬不上这麽高的树,那时他才知道自己荒废武艺多时,力不从心的可笑。他骑
术不如杜绝,武艺更是与杜绝相差甚远,两人资质相若,但是小可能避就避、能闪就闪,杜
绝自幼跟在长辈身边学习,再相见杜绝一掌能打穿桌面,小可却连桌脚也震不断。
曾经小可爬上较低较近的树稍,没几会儿功夫就让杜绝发觉,原本在前院演武的身形即刻入
屋,门窗落得低,连影子也看不清楚。後来杜绝十分小心,躲他像在躲什麽不乾净的东西一
样,乾脆连门都不出了。
小可只得下树,好不容易找到能看见杜绝屋子又够远够高挑的树稍,麻烦却来了。他轻功不
好,一连十几次都爬不上去,高耸的树干不容一席,足足二层半的高度没有立足点。
他只得憋著不见杜绝,每日下足苦功在山里练轻功,一进山没有十来天不下山,母亲不问他
去做了什麽、父亲更不清楚,小妹每天绣著缝著要带给杜绝的衣物,偶尔见他返家,才悄悄
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找大哥。
他摇摇头,他很清楚,小妹独去,杜绝至少会在门後站到小妹离开为止,若再添上一个他,
杜绝连屋也不出了。小妹用眼神怨他无情,他只是微笑,他找到地方悄悄望著杜绝身影,也
绝不会与小妹分享。
花了几夜的时间,他想得很清楚了。
杜绝不出来,他就等。年纪越长、他越不待在家,省得媒婆上门还得花心思去推。到时爹娘
也管不了他,他不结婚也不跟人往来,弄不坏小妹名声就好。
顶多听人说起骆家两个儿子,一个孤癖不爱与人往来、一个浪荡不羁难以托付终身,这样就
好。
年後,父亲带了一个男孩回来,只比小颖大一岁,说是友人之子,资质不凡,父亲教得开心
,母亲也就琢磨著教了一些功夫给他,爹娘得到新玩具,对他的看顾更是放松,他乾脆提起
剑、骑马往外跑,做起撕榜缉凶的买卖。
只是他去的都不远,再远也不过一两个月就能返乡,他见的人事物越多、越是想念杜绝;水
里来火里去,几次生死关头他还是想到杜绝。来来去去,几经磨练,他的功夫总算小有所成
,能够更靠近杜绝、却不被杜绝察觉了。
但是,这样竟也过了六七年......
杜绝就这样守著一方天地,孤独寂寞过了六七年──想到这里,小可心都痛了。分离并不能
为他减去思念之苦,离得越久、他越是思念,这样难道还不能算是真正的爱?若不是,他也
不能明白什麽是爱了。
小妹出嫁前一夜,他留在家里。
小妹拿出一对簪子,说是杜绝留给她的,她一直十分爱惜,连与未来夫婿私定终身时,也舍
不得拿出来用;而今她用不著了,希望小可能留一枝、另外一枝她会送给杜绝。
小妹此时已经不是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双十年华的姑娘家将前尘往事细细推想,大概知其八
九,她却什麽也不问,只是衷心祈望两位哥哥此後珍重,做妹妹的不能再照顾哥哥了。
时时探访杜绝的小妹,在其间结识了一名走镖师,为了小妹在此,男子次次选了这一带走镖
,仅为了路过时能偶遇小妹,小妹选中男子,爹娘却不怎麽乐意。骆家千金嫁给名不见经传
的走镖师事小,嫁鸡随鸡,小妹一嫁就是飘零风雨江湖,什麽时候能回乡探亲也没个儿准。
是他力排众议让小妹下嫁,他太明白,爱一个人的无怨无悔与分离後的痛苦折磨,他相信母
亲更清楚,说服母亲後,父亲就不是什麽难关了。唯一条件,小妹生下的孩子必须分一个姓
骆,等了这麽多年,母亲对他成亲之事已不期望,至少还是要有个姓骆的孩子继承香火。
男子不愿入赘,只得答应这个条件。
骆小可知道,自己赢了。
他赢得了自由、赢得自己的未来,谁都不能再强迫他离开杜绝,就算是杜绝本人也不能!
因为他始终知道,杜绝还是爱他的。不然杜绝大可离开那座宅子,见了他的面只消冷漠待他
即可。杜绝既然将自己关在那里,让小可确定杜绝还是爱著他,不过杜绝一向死心眼又顽固
,就算自己用理由说服他,八成铩羽而归无计可施。
但他还有耐心等,他的耐心一向很少,可碰上杜绝,水磨豆腐的耐性他都有!就像当年,为
了引杜绝入壳,装得天真烂漫他都不嫌烦,只要能让杜绝多喜欢他一些,要他装得再笨再傻
都可以。
然後......第十年就这麽匆匆地来到。
骆小可仍是撕榜缉凶的能人,不同过去,他开始只追赏金高额的凶犯,不论多远多危险,只
要赏金多、上山下海他都去,其间,他开始探听十几年前江湖上号称天下第一剑的杜非下落
,这个杜非名声很响,消息却极少,小可只得一条一条线去寻,可惜次次落空,杜非就像消
失在人世间,没了踪迹。
好不容易,有一次小可追凶到了北方的雪山一带,将凶徒缉拿归案交给地方官差,此时天色
已晚,雪落得又快,他只得在镇上客栈过一宿。夜雪落的大,一伙人聚在大厅里烤火,人都
住下了,有消息想打听的小可自然在其中。
一群莽汉侠客笑笑闹闹,酒喝下肚、江湖传闻自然也谈的多。
这时不知何人说道:「对了,听说十几年前的天下第一剑故乡就在这里。」
另一名醉醺醺的男子应声:「天下第一剑?你是说杜非吗?」
「对对对!就是那个杜非。」
一叠声的讨论七嘴八舌起来,说的内容自然是杜非这个人物。
有的人说杜非十八岁那年遇到仙人,一夜点化,所以平时傻颠颠的杜非才会有这麽高的功夫
。
也有人说杜非是大智若愚,看世道比一般人有见解多了,是俗人不懂他的道理。
还有人说杜非绝对是仙人下凡,身边还跟了另一个极为美丽不似凡人的男子,两人武功奇高
,必定是仙人托生!
说到底,还是没人说出个究竟,骆小可大略知道他们讲的确实是杜非,而另一个男人,就是
他外公。可这个雪山当真是杜非的故乡吗?若是,听杜绝说过,杜非与外公是回到故乡深山
隐居避世,他往雪山这一带找找,没个准儿就能遇上。
主意一打定,骆小可整个人不由自主兴奋起来,连一旁杂七杂八的吵闹声也罔若未闻了,他
满心期待,找到杜非与外公之後,他的旅程才算划上终点。
第二天一早,小可也顾不上大雪仍在落,穿上雪鞋戴起斗笠,准备上山,入山前他不忘向小
二确认,山上是否有人家居住,小二没多想,即刻想到每半个月就会有两名男子一起下山用
猎物交换白米青菜,两人年约五十开外。
「知不知道是什麽名字?」小可丢出一锭碎银,小二欢天喜地接过。
「没仔细听过,不过他们在山上住许多年了,我小时候就见过他们。」小二想了想,又补上
这句。
小可的心斗然一沉,杜绝回来不过十年,眼前的小二至少二十来岁了......难道山上住的不
是杜非与外公?想归想,已有线索他仍旧不能错过,至多白跑一遭,也不妨事。
毕竟是在平地长大的孩子,小可上山并不顺利,冰天雪地,天色暗得又快,黑暗压在树稍,
一转眼已经覆盖大地。小可走到山腰,雪夜里万籁寂静,放眼所至只是一片黑鸦鸦的暗,再
也看不见路,小可只得找个树洞,在洞口升火静待夜晚过去。
天寒地冻,小可没料到走了一天只到山腰,带的衣物并不够暖,他守著火堆强迫自己不能睡
著,这种天候,睡下去恐怕再也醒不来。越是告诉自己不能睡、眼皮越是沉重,他用力摇晃
头,努力回想与杜绝曾经渡过的日子,多麽开心、多麽甜密,失去杜绝的时候虽然痛苦,他
却相信总有一天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
11
「唷~你醒啦。」逆著火光,小可清醒时已见天露白肚,一名虎背熊腰的男子回首看他,粗
犷的脸孔展开笑容,大手在他背上拍了两下。
「你们是?」一人守在树洞前,小可看见还有另一名斯文男子坐在对面,身披大氅正伸手烤
火。
两名男子年约五十开外,看年纪倒与外公杜非两人差不多年岁。
「我姓程、他姓卫,看你的年纪,叫我们爷爷都够了。不过不占你这个便宜,就叫伯伯吧。
」斯文男子笑了笑,虽然有点年纪、仍可看出他年轻时必是俊逸不凡的男子。
「你不是这个地方的孩子吧。」卫姓男子丢一块乾燥木柴进火堆,火舌沾上木柴,烧得更炽
。「这一带的孩子没像你不要命,落大雪还敢进山,昨夜我看见微微火光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见小可起身,原本盖在小可身上的毛皮滑下,卫姓男子连忙帮他拉齐。
就是看见有火光,卫姓男子才拉著人带上东西过来,虽然不认为真的有人敢在这种时节入山
,可过来看看总比没有好。一到山腰,只见树洞里有个年青人闭著眼皮直发抖,嘴唇都紫了
一半,洞口的火已经熄一半,若是他们没来,不多时这个人就得冻死在这里。
小可受了点寒,身体不适,虚弱地向男子报以一笑,男子突然愣住,过一会儿才叹一口气说
道:「沫楼的孙子大概也有这麽大了。」小可不解,只能睁著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
自称姓程的男子笑了笑,给小可一个没什麽的眼神,开口却说著:「谁让你不学杜非,像他
那样去抱个孩子回来玩玩不也很好。」口吻与眼神却不经意流露出一股宠溺。
小可心头一惊,听见杜非两个字,他本来衰弱的精神就像被大火烧过,整个人差点往程姓男
子身上扑去。
可惜力不从心,小可挣扎著要起身,本来在閒聊的两人见状连忙靠近要他躺好,程姓男子还
拿了一碗姜茶让他先喝下。
「怎麽了?」卫姓男子轻拍小可的背,见他喝得急,怕他呛著。
「卫..卫伯伯,你们认识杜非?」喝了一半,小可忍不住推开碗,抓紧卫姓男子的手,激动
的难以自抑。
两人对看一眼,不太明白怎麽提到杜非会让眼前的青年如此激动。
「你年纪轻轻,居然知道杜非这个人,他已经很久没在江湖上走动了。」卫姓男子见他仍是
要起身,伸手扶他一把,顺手将皮毛拉好,省得他病情加重。
「我叫骆小可,杜非收养的孩子是我大哥。」骆小可听出他们提起杜非时口吻亲腻,想必是
杜非的故友,才直接告诉他们自己身份。
「那你就是骆丫头的儿子了?!那叫我们伯伯也不冤。你娘成亲时、我们两个还有去闹洞房
,可惜你娘不肯,当夜一个新娘子竟然提著剑把我们一堆长辈朋友赶出房。」程姓男子回想
起当年,嘴角噙起笑意,仔细想想,也约莫是三十年左右的事了。「那你今年几岁?」
「二十有六了,程伯伯,你们还有见到杜爷爷与我外公吗?」
「七年前他们回来一阵子,过没几个月,杜非耐不住性子,又跑出去遛搭了,那之後就没再
看到他们。」程姓男子想了想,杜非走了至少三年,想当然骆子雁也留不住人。
「又错过了......」小可一脸失落,没想到杜非是这麽留不住脚的人,想到自己一番苦心又
化流水,想起杜绝落寞站在宅院的背影如此凄凉,小可不自禁怔怔流下泪水。
「欸?怎麽了?」卫姓男子慌了手脚,他一向不懂安慰人,笨手笨脚替小可擦泪边问程姓男
子该怎麽辨。
「我怎麽知道,不如等他哭完再问怎麽一回事吧。」程姓男子边说边从火架上拿起姜茶,倒
了两碗,一人一碗摆明等著看戏。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的。」卫姓男子急得满头大汗,偏偏又拿他没辨法,只好轻拍小可抽
抽搭搭的背,完全不懂小可突然伤心难过什麽。
在知道小可上山寻找杜非,只是要杜非去劝说某个人,小可叫著程伯伯的中年男子放声大笑
。
「要杜非去劝人,那不等於把那个人往火里推。」程伯伯哈哈大笑,「他这个人,要是有本
事劝合不劝离、早就先把骆子雁那家伙甩开了,你别逗我笑。」
小可苦恼,他对杜非与外公没有印象,本想两人也是相守一生,或许能开导杜绝不再死脑筋
守著一方天地。
「这个人,你永远等不到了。」程伯伯留著一把美须,五十开外的脸孔带有几分狡猾。「可
是,你可以逼他出来,他若是真的爱你,他没辨法不答应你。」眼光一转,程伯伯瞟向卫伯
伯,「你说对不对?」
「干我什麽事!」卫伯伯丢一块雪,程伯伯嘿嘿笑著闪过。
小可虽然不大明白,但是他明白,等待是永远不会有结果。
於是他休养一阵子,等身体养好,拜别两位伯伯便下山返乡。
12
不知不觉,又是春到来。
杜绝站在院中,看著万物含苞吐芽,一次又一次,过了多少年他已经没有知觉,好几
回......他以为自己已经疯狂、不再有任何感觉;门外戏闹的稚童嘻笑、吆喝的贩子来来往
往,他却只是看著院中不会改变的一切发愣。
他让自己看著花开花又落、春去冬又来,後院孵出一只只小鸡,在他手心长大、又生下新的
小鸡,心如止水,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打自小妹出嫁後,几乎再没有人来到他的宅院前,除
了父亲母亲一年一次,过年时送来新衣新鞋,他与外界再无瓜葛。
他依靠著对小可的回忆,渡过一年又一年,看著镜中渐长的自己猜想小可是否还和他一样?
眼眉口鼻在镜中看见的不是他,而是小可。每当他这样去想,欣喜总是胜过悲伤一点。他不
去猜想小可是否找到比他更值得去爱的对象、也不去猜想小可是否还像前几年那样攀到树稍
默默注视他;他记忆中的小可,永远是那个小可──黏著他、跟著他、爱著他到不顾一切的
小可,他小心地收拾这些回忆,放在心里不必和别人分享。
他很想小可、心痛如绞的想、几乎是拿所有时间来想小可,因为这是他仅存属於自己的一部
份,其馀的什麽也没剩下。
真的、一丝一毫都没有剩下了──
可是他用坚强来伪装自己,要是突然一天小可想起他的存在,他必须漠视小可的情感──哪
怕只是一瞬间,他都不能泄露自己情感。他不怕寂寞、不怕孤独、更不怕心痛难耐,他怕的
还是小可为他一错再错,尽管他现在已经不能确定小可对他爱是不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