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哈哈一笑:“我早就受制于人,难以翻身了!”前有永王倾权压榨,后有他雷霆远恶意寻衅,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可以输。只是他会这般诚言相告,与往日行径大大不同,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哎,我是得罪了你,说了真话你也不信。睡吧。”他显得有些兴味索然,整了整被子,当真不再说话了。
我也侧过身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渐渐的,也有了几分睡意。朦朦胧胧之间,我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种轻柔温暖的感觉,让我想起了幼时在娘的怀抱里听的摇篮曲。
弄臣——风雷引 第十七章(下)
“大人!”
每天的清晨,我照例是被木言喊起来的。这小子有个好处,头天生了气,睡一觉就忘了,从来不记隔夜仇。
直到木言为我撩帐子的时候,我才想起昨夜有个不速之客也睡在这里,猝然一惊,睡意便去了八分。回首一摸,身后却已空空如也,早就不见了雷霆远的动静。
木言边为我收拾床铺,边道:“我说大人,你也真是的,这么大一张床,你就睡在边上,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他在一旁唠唠叨叨,我却无心理会。昨晚发生的一切好像梦一样,我竟然和“夙敌”雷霆远同在一张床上,若不是他躺过的地方还留有余温,我怎么也不敢相信。
梳洗完毕,有小厮端早饭过来,这时节用不着别人服侍,我吩咐他们下去了。坐在桌前,舀了一匙荷叶鸡粥凑到嘴边刚要品尝,只听有人道:“不能喝。”
窗子上突然多了一个人,一长身跳了进来。
我看看明明敞开的门,再看看来人,心想这人一定不知道窗子是用来看风景的,门才是进人的。“我以为你回京去了?”
雷霆远笑笑:“我刚起来不久,想到没人会给我送饭来,又到厨房去吃了早餐。”
这人还什么都不耽误。我问:“这粥怎么不能吃?有毒么?”永王既然要我做替死鬼,应该不会下毒手才是。
“没毒,不过必毒更可怕。刚才那个小厮看见没有?”
我点点头,那小厮是行馆里的杂役,衣着还干净,就是一口黄牙着实难看。
雷霆远眨眨眼睛,用很轻柔的口气道:“这碗粥里有他的口水,我一路跟着他,他躲在屋后偷吃的时候被我看见了。”
果然,比有毒还可怕,我赶紧把汤匙放下。
雷霆远就像变戏法一般,手一招,手中就多了一碗粥。“瞧我多想着你,特地给你送饭来。趁热吃吧。”
阵阵香气从碗里冒出来,我实在是有些饿了,一时间就没想到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拿过来就吃。吃了几口,猛然察觉到他诡异的目光,这才发觉不对。
他满意地点头:“想不到你对我这么好,连我的口水你也愿意吃。”
恶!我停住动作,看他。
“我才吃了一碗,这一碗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就拿来给你,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很好!好的我想吐!
“其实这也没什么,亲吻的时候也会如此。说起来我倒是很想尝尝这红唇的味道。”说着,他的狼爪抚上了我的唇。
我面无表情,忽然张口一咬——
他似乎早就提防这一招,手指缩了回去,呵呵的笑:“你倒很喜欢咬人。”忽然脸色一变,低声道:“有人来了。”身形一晃,不见了踪影。
我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这人武功如此高强,难怪有恃无恐。那急促的脚步声我也听见了,判断不错的话应该是木言。
“大人,出……出大事了。”木言喘着气,叫道,“外面官兵打起来了。”
此次出来,由于携带赈银数目极大,皇帝特别拨了两千名御林军给我。行馆地方不大,只有我和石惊风以及几个地位较高的军官住着,其余人一律在外面扎营。我因顶着“无能”之名,也不便管束,不知这些人在外面做了什么。
匆匆赶出来,外面早已打成一团。忙令人分开了,这才细问究竟。原来这些御林军见上官管教松弛,便都有些散漫,每晚无事,就聚在一起赌钱。打人的叫张超,昨晚上手气好赢了不少银子,不料第二天起来却发现钱袋不见了,他便怀疑是同帐的刘冲所偷,因为刘冲昨夜输得最惨。双方一言不和,便动起手来。
问明缘由,我见身旁站着一名同来的统领,便问:“虞统领,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他忙向我低头行礼:“全凭大人做主。”轻轻瞟了我一眼,满是嘲弄,显然是想看我如何出丑。
按照军例,私下聚赌便是犯了军规,理应处以重罚,但我见那张超脸上忿忿的,显然心中不服,若不把贼人查出来,只怕以后还要闹事。我虽没办过案,但查个小偷倒也不难,只是四下不知有多少永王的耳目,只怕要露了马脚。
正感为难之际,只见一个军士走了上来,躬身道:“大人,小的倒有一个方法,可以查处真相来。”
第十八章(上)(18)
十八
我一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忍不住朝他打量几眼,一看之下,不由吃了一惊。这人身穿军服,头戴铁盔,脸黑的也如灶君一般,可那眉眼轮廓却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正是刚才在我房里说笑的雷霆远。见我看他,还冲我挤挤眼睛。
咳,我的头又疼了起来。这里人多眼杂,难道他就不怕被人认出来?这个雷霆远呢,当真胆大包天!转念一想,又禁不住笑出来,这人处处与我为难,我何苦为他操心?如此大好的机会,抓住了报仇才是。
“哦,你有什么办法?”
“回大人,在小人家乡,拜祭的是一位大德真言神君,据说这位神君有一只神眼,专门看查人间谁做了恶事,我们那里的官府,问案从来不费工夫,只消到神君面前烧烧香,神君自会告知。灵验无比。今天这事如此出奇,不如问问神君如何?”
我还没说话,身旁那个虞统领已然喝道:“怪力乱神,岂能相信,你是哪个营——”
“且慢。”我一听事情不妙,连忙打住话头,“这个什么神君,我倒是也听人说过,据说很灵验,试试倒也无妨。”
那虞统领见我发话,也不好再说什么。嘴角撇得老高,显然心里不信。我向雷霆远笑笑:“只是我听说,请神时定要跳一段请神舞的,不然真君不肯现身,不知你会不会?”
雷霆远狠很的瞪了我一眼:“小人可以勉强一试。”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声音中似乎隐隐夹着磨牙的声响。
我忍住笑,朗声道:“事情尚未分明,出事的那一营人都有嫌疑,一并跟我去内院,其余的自行回去待命。虞统领,麻烦你把那顶帐篷看严实了,免得有人心虚,先行回去销毁了证物。”说到这里,心中一动,隐隐约约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不十分明白。
一干人众到内院,我吩咐设坛做法,雷霆远趁人不备,悄悄走到我身边,低声道:“你好啊,我好心帮你解围,你却反过来陷害我。”
我呵呵一笑:“哪里,哪里,下官只是看将军身手矫健,跳起舞来必定好看的很。”
说话间已经准备完毕,我见雷霆远在坛前的别扭模样,心里笑到快中内伤。哪知看了几眼,竟怎么也笑不出了。
原来男人跳舞也可以如此好看!不同于女子的娇柔,那是阳刚气十足的,混合着潇洒、刚健与柔韧,是一种力与美的结合。我看得痴了,才知道世上真有这样一种人,装龙象龙,装虎象虎,无论做什么都出众挺拔。
一段舞蹈完毕,雷霆远对天默默祷祝,忽然间全身一个哆嗦,道:“神君已经下了第一道指示。”
我心中一震:莫非他真的知道是谁?看向余人,都是一脸茫然。
雷霆远缓缓地道:“在我们之中,有一个人,今早从不仅从厨房偷了五个馒头,还偷偷喝了钦差大人的鸡粥,这人就是……”
他说着,手指闪电般指向左面廊檐下一群凑着看热闹的行馆仆众中的一人;“王阿二,别跑,就是你!”
那王阿二大吃一惊,抖声道:“我明明做得很隐秘,你、你怎会知道?”
我在心里道:“他看见了。”
雷霆远森然道:“这是真君的指示。”
众人都发出一声惊叹,本来还将信将疑,这时倒信了八成。尤其那几名军士,人人脸上变色。雷霆远道:“我现在要请第二道指示了。”
“且慢。”我一挥手,道,“这位真君果然灵验无比,不过偷馒头事小,偷人银两可是大罪,就算不用砍掉一只手,也是要被打了板子赶出军营去的。不如咱们再给贼人一个机会,只要他自行承认,便可从轻发落。”
话音未落,军士里忽有一人扑通跪倒在地,脸色惨白:“是……是小人偷了张超的银子,只因他、他赌场作弊!”
我和雷霆远相视一笑,我笑道:“虞统领,这里就交给你了,记住,从轻发落。”
十八(下)
--------------------------------------------------------------------------------
回到卧房,雷霆远早已趁人不备跟了上来。我笑着向他招手:“且别忙着报复,我已经想到应付永王的对策,想不想听?”
“说来听听。”
“想来你已经查到赈银的下落。”见他点头,我接着道,“既然如此,为何不速速呈报皇上?”
他身子向后一仰靠在了床柱上,双臂环抱歪头看我:“我知道你不是被急疯了,这样说肯定有用意,我要听正文。”
果然,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倘若这件事发,第一个要被波及的是我,永王高枕无忧也是因为有我这个挡箭牌,可是,如果这个挡箭牌被拆穿了呢?”
他眉毛挑得高高的,似乎来了兴致:“说下去。”
我微微一笑:“如果在永王藏匿赈银的地方附近,突然有人发现了一些刻有国库印记的银两,这些银两的旁边还有永王府的一些标识,比如说腰牌之类的东西,当然,如果还能有一封揭发永王私换官银的书信就更好了;而这些东西又恰好到了地方官员的手里,他或许是永王的朋党,有心代为隐瞒,不想不知何人泄了底,京城里的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已知道了这件事情,而且终于闹到了皇上面前……”
不等我说完,雷霆远已经接着道:“不管皇上信与不信,总要命人下来核查一番。永王虽有谋反之心,但一来实力尚弱,二来时机也不成熟,自然不想现在就动手。那他就只有一个办法……”
“不错,他只能赶在皇上的人下来之前,先行把银子调换回去。只要银还是真的,那厢的证据就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大家就算怀疑也不会深究。”处理适才贼脏的案子时,我才猛然间想到这一点。不管是大贼小贼,贼人的心里总是有些相同——都爱心虚。
雷霆远抚掌大笑:“好计,好计!既可破了永王的阴谋,又让他有余地可还,不致速反,最妙的是,谁也不会怀疑到你我身上。”
他赞叹地看着我,“你果然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相比于他的诚心赞叹,我倒还是习惯他怀着一肚子诡计揶揄我时的模样,心里颇觉别扭,正想说些什么,只听门外木言叫道:“大人,这人非要见你不可。”
雷霆远笑道:“嘿,王阿二来了。”闪身躲到了床后。
我整了整衣衫,正襟危坐:“进来吧。”
一个人抖抖索索的跟在木言身后,果然就是那王阿二。一进门,即刻抱住我的脚号啕大哭:“大人,您行行好,千万不要让他们赶小人走,小人……小人家里穷,妻子儿女一大群,还有个……”
“还有个八十岁的老娘让你养是不是呀?”我接口问,心想为什么所有的小偷被人抓到了都是这一套说词?了无新意。
“是呀,是呀。大人,您怎么知道?求您开恩呀!”
我叹了口气;“你先起来吧。你偷了东西,虽然只是小偷小摸,但还是要罚的。”
他一听还是要罚,脸色顿时刷白。
“罚你什么呢?”我喃喃自语,忽然端起桌上那碗鸡粥来,“就罚你把它吃完了。”
王阿二一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板起脸:“沾了你口水的东西,难道还要本大人吃了不成?”
“不能……自然不能。”他连声应道,脸上还是将信将疑。
“还有,罚你在这里做一个月的白工,以观后向,若是再犯,定然不饶!”我一口气说完,见他兀自痴痴傻傻,挥挥手叫木言带他出去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你这个处置方式倒也有趣,只是不嫌这样太轻了么?”
我白他一眼:“你这种人自然不知道百姓的苦处,这世道讨食可有多难,能网开一面为什么不要?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嘿嘿,这就是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的理论。”
“你也偷过食?”
说起偷食来,我可是个中高手,除了第一次饿昏了头没经验,被那个富户抓住吊起来打之外,可说是无往不利。后来到了戏班里面,每次练功不好班主发火不给饭吃,都靠我偷来食物给大家吃。不过,这些事情就没有必要对他说了。我反问:“你就没偷过?”
他笑着摇头:“我不偷食,只偷香。”
说着他的脸孔突然靠近,不等我反应过来,两片柔软而炽热的唇已经印在我的唇瓣上。我惊得呆了,一时间竟没想到推开他,睁大了眼怔怔的站在那里,只觉得有一团火从他的唇传到我的身上,灼得我全身软绵绵的,脑子更是一片混乱。
直到感觉有一个象蛇一样灵活又讨厌的东西正在试图撬开我的嘴,我才蓦然惊醒,抡圆了手,结结实实要打过去,不料扑了空。那个狡猾的雷霆远早已闪到窗边,哈哈大笑:“好香,好香,瞧在这么香的份上,我保证把事情办的妥妥当当!”
笑声中,他一跃出了窗子,身子一晃上了房顶,几个起落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到了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为自己感到悲哀。我,堂堂大学士,朝中的一品大臣,皇上最宠幸的臣子,二十二年来守身如玉,今天居然被、被轻薄了!
再怎么说,也是应该我轻薄别人才对吧?
十九
一连好几天,雷霆远都再没露过踪影,也听不到任何消息。不过我并不着急,这人平日看来虽然嬉皮笑脸,却绝对是个精明厉害的角色,这么点“小事”应该游刃有余。
不过话又说回来,到现在我也不敢确定他是敌是友,这人总是假话里面夹着几分真话去说,让人捉摸不定。只是在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他应该不会害我。到底从哪里来的这些自信,我自己也是莫名其妙。
到了第五天,路程已经走了一半,一路上大家一如既往,可我却渐渐嗅出了一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