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长的吐了口气,慢慢开了口,语气沉痛已极:“自古交友贵在一个‘诚’字,彼此坦荡,无所隐瞒。李兄,你口口声声说你看重这段情谊,可你我交往以来,你却自始至终都在骗我,你,你让我怎么信你!”
我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夜晚的孟家废院最是凄清幽冷,时而有寒鸦飞过,留下一两声哀鸣,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的凄厉可怖。
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地道:“李兄,不管别人怎么说,在我心里还是十分敬重你,我佩服你的才学,佩服你临事应变的机敏,佩服你观察物理的透彻入微。相爷说你是永王朋党,我始终不信。当初你带我道这孟园来,我便打心里认定了你是位忠直之士。只要你肯脱离永王,重归正道,和我们一起铲除奸党,为国家社稷谋福,我叶嘉颖便还当你是朋友,如何?”
他看着我的眼中充满了热切的期盼,我知道我只要点点头,说一个“好”字,我就再不会失去他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都要脱口而出了,可是嫂嫂、两个侄儿的脸庞迅速的在我的眼前闪过,我……不能!
“叶兄,你……别逼我。”我转过身,不敢去看他的脸。
良久,我听见一声悠悠的叹息:“罢了,你就当我今日没来过,也什么都没说过。而我,只当从未遇见过你!”
“哧”的一声,他扯下半片衣襟:“道不同不相为谋,再见面,你我是敌非友,你好自为知吧!”
一甩手,将那半片衣襟扔给了我,他转身而去。
“叶兄!”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我情不自禁张口呼唤。
他停住,毫无表情地向我拱了拱手:“黎大人,这个称呼下官不敢当,告辞了。”
“叶兄……”我喃喃的叫道,与其说叫他,不如说是叫给我自己听。
只因这一次,我知道他再不会回头了。
自那晚割袍断义之后,我还是总能看到叶嘉颖。每天一次,在朝堂上。他总是跟在张丞相的身边,从不会主动过来和我说话,有时面对面撞上了,他也会向我施一礼,尊一声“黎大人”,就象其他的朝臣一样。只是,他的眼神要更冷淡。
张丞相还是一见面就讥讽我没学问,我想叶嘉颖从没把我的事情跟他说。这一开始我就不担心的,叶嘉颖是个君子,断不会枉提别人讳言之事。他和我的交往一开始就是坦诚相见,反倒是我存了小人之心。
我渐渐的不爱上朝,时常告假在家,一来大家从没指望我去处理什么军国大事,二来皇帝又宠信我,所以也没人用这个借题发挥。
外面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包括丞相府的事情,这要得助于我的管家木言。他最近终于如愿以偿的追上了张府的俏厨娘,小道消息自然不少。包括张家小姐爱上了新科状元,连老相爷也点头赞成,看来这桩婚事是八九不离十了。
听到木言这么说的时候,我也只是淡淡一笑,我记得以前学的戏文里状元郎高中後都是要娶一位千金小姐的,所谓才子佳人,千古佳话。
这一天我依旧懒懒的躺在软榻上,看天看地看斜阳,然后在外面跑了一天的木言就兴冲冲地冲了进来:“大人,大人,你猜我今天做什么去了?”
这还用猜?能让他这般兴奋的自然是看热闹去了。这两天京城里最大的热闹莫过于威远大将军回京,今早上朝的时候还听百官们商量着到城门口去迎接,反正一切与我无关,我也是听听就算了。
“大将军威风吗?”
“咦?大人,你又猜到了。说到这位大将军,真是了不起,何止是威风,简直就跟天神一样!”
“哦。”
“怎么,你不信?大人,你是不知道那位大将军长得有多高大多威武多英俊,全京城的男子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的一半。”
“他长得怎么个威武,你倒是说来听听。”我勉强打起精神问道。心想木言的话素来夸张,要打着折扣来听才行。
“他呀。”木言想了想,开始手舞足蹈的描绘道,“他那两条斜飞的剑眉之间张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
这倒真是天神了。“你说的是二郎神吧?”到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眉毛中间长眼睛的只有这么一位。
“什么二郎神?大人你又打岔!”木言非常不快的看了我一眼。
“好好好,你说。”
“他的目光那么凌厉,简直就像一道利剑一样,看你一眼,能吓得人一个哆嗦。他的身材高大极了,足有……足有两丈那么高!”
两丈高,还真是巨灵神了。
“还有,他身上的铠甲就好像鱼鳞一样,在日头底下闪闪发光,依我看,得有三百斤那么重……”
“等等。”我再次喊停,“这位将军有没有骑马呀?”
“骑了,骑了一头高头大马。”
“喔。这人身高两丈,怎么也有二三百斤吧,再加上三百多斤的盔甲,什么马能驼得住这么重的东西呀?”
“大人你有所不知,人家将军的马可也不是凡马,那是神马。”他眼见说漏了嘴,赶紧转移话题。“还有人家的那个行仗呀……”
我一下子从塌上跳起来,整整衣衫,笑道:“你慢慢说,我要走了。”
“大人,我还没说完呢,你去哪儿呀?”
我促狭的一笑:“去个听不见你聒噪的地方。”
我其实是没什么地方可去的,尤其是这一阵子,只常到孟家的废园。就算是和叶嘉颖闹僵了,我也每晚都会来。
来了以后,我会坐在石墩上弹琴。以前叶嘉颖听到我的琴声就会来跟我相会,现在我明知道他不会来了,还是每天都弹。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这样做就会很安心。
也许在我的心里还有一些期待,期待着叶嘉颖听到琴声能走出来,即使这绝不可能。
我弹的是一曲《离殇》,曲调哀怨了些,不知是不是被琴曲触动了心绪,琴声已毕,竟是久久不能自已。
抬头看,冷月无言,鸦雀无声,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我自己孤零零的独自一人,悲从中来,忍不住黯然一声长叹。
幽黑的假山石后,竟然也应和般的传来一声叹息。一人轻声道:“曲是好曲,可惜太忧伤了些。”
九
“谁?”
我回头低喝,只听一阵风响,池水对面,假山石后,一个白影踏水而来,双袖临风,飘飘然宛如一只大鸟在水面上滑行,到了岸边时身子一起,也不见如何用力,便从从容容的落在我身前不远处。
我后退了一步,凝神看向来人,只见是个一身素白的男子,不过二、三十岁年纪,面目俊朗,尤其一双眸子好似冷电一般,仿佛能射穿人心。嘴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一派潇洒之意,更衬着几分邪气。
最吸引我注目的,是他身上那股山凝岳峙的气势,仿佛一挥手间可以指挥千军万马,想来不是将军也必是一方霸主,决非无名无姓之人,可是我寻遍了记忆中的每个角落,也记不得这号人物。这样的人,只需见过一面,谁也不会忘记。
他显然也在打量着我,目光中露出惊艳的神色,脸色渐渐柔和起来,轻轻一笑:“想不到这废园之中,竟还有你这样的人物。我若不是遇见仙子,那定是撞见鬼了。”
他说到这个“鬼”,语声转厉,我只见到白影一晃,右手的脉门已经被牢牢扣住,不由大吃一惊。我早知他武功定然高强,也早就在暗自提防,结果还是没有看出他是怎么出手的。
“嗯,还好是人。”
我心想你才是鬼呢——武功高得象鬼一样。
“我问你,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出现在此处?你和孟家什么关系?”
我还没有问他,他反倒问起我来了!何况语气之间透着不容忽视的霸气,好像别人非回答他不可,让人听了着实不快。我撇撇嘴,反问:“你又是何人?为何深夜来此……啊!”却是他催动内力,险些震伤了我。
“小东西,我问你话,最好好生回答。”
想来这人一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话语中完全是明显的威胁,好像别人非听他不可,跟那个拓跋专扈的永王倒是有一拼。不过就凭这个“小东西”,本大人坚决对抗到底。“老东西,你若想知道,最好先放开我。”
“老东西?”他皱起俊挺的眉,“我哪里老?”
“那我又哪里小了?”现在我们两人站在一起,我才发现他高了我足有多半个头,就连手掌也大了我一圈。“哦,你嫌我个子小是不是?牛马个子高大,你为何不去跟它们比?匏瓜虽大,大而无用;我虽小,却是浓缩中的精华!”何况比起一般人来,我也并不算矮小,是这家伙太高了。
我不觉得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可他却笑了,笑得好像还很开心。
好,是个机会!我趁他笑得不备,飞快地挣开手,一抽身退到几步之外。就着月光低头一看,只见被抓的手腕上落了好大一块瘀青。
“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以备日后找我算帐?我眼珠一转,笑吟吟地道:“我姓李,木子李,万民之始谓之祖,万法归源谓之宗,所以我的名字是上祖下宗。”
他失声笑道:“小小的人儿,口气倒是不小,李祖宗,李祖……”念了两遍,终于发现不对住了口。
我哈哈大笑,慢慢退后了几步,笑道:“你且慢慢消遣,你祖宗我不奉陪了!”
猛提一口,我飞身而起,直掠向院墙。
“你还会功夫,这更有趣了。”我明明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可不知怎的,一转眼竟神定气闲的站到我的身前了,我再要向前冲,反倒象投怀送抱一般。我急急顿住身形,向后跃开。
“反应倒是不慢,看你还有什么本事!”他说着,伸掌向我抓来。 一交上手,我不由暗暗心惊。说起来我自认为武功也不算差,可是到了这家伙面前简直就成了小孩子的玩艺。如果全力施为的话,我绝对在他手下走不过十招。不过看来他现在并不急于制服我,倒有些象猫捉老鼠耍弄着玩。
我心念一转,已经明白其中的道理。想来他是想诱我使出全部招式,好来推测我的出身来历。
嘿嘿,若是他打的这个算盘,可就要失望了。我从来没有拜过师,我的功夫都是跟着戏班走江湖的时候,东一点西一点地学来的。这其实也不难,我自知长相讨喜,再说些哄人欢心的话,谁都愿意指点我一二。说好听些,这叫“集百家之长”,其实就是大杂烩。学这些东西原本是为了取乐,也不怎么看重,直到为了救出嫂嫂,这才狠下苦功练习。
所以,想探我的底子,只怕他先花了眼。
我心知今晚讨不了好去,边打边思量脱身之策。眼见他一掌拍过来,连忙飞起一腿踢向他的腰眼。
他“咦”了一声,说道:“连火绝门的‘无影腿’你也学会了,招式倒是巧,可惜杂而不精,这一招也就只有五成的威力。”
说话间我已经踢出二十几腿,都被他松松爽爽的避开了。
“怎么,还有什么花样?”
我嘻嘻一笑:“我的花样多了,怕你应付不过来。看暗器!”
我手一招,他连忙避开,却避了个空。
“你的暗器呢?”
“还没发呢。看暗器!”我口中吆喝,手上依然什么也没有。
如此叫喊了十多次,每当遇险情时,我必以此来为自己解围,渐渐地,他有些不耐烦了:“你总这么喊口不干么?歇歇吧。”
我不理他,仍叫:“看暗器!”
他以为我还是在胡闹,这一次连避都懒得避了,直接上来拿我,我一见机不可失,手中早已扣好的一把银针作满天花雨洒了出去。
他不想我这一次竟是真的,距离又近,当他发现有暗器时,我的银针已如急雨一般攻向他的胸口!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反应迅速,武功高强,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腰肢硬生生的一折,堪堪避了开去。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嘲弄道:“兵法有云‘虚者实之’,连这也不懂,还好没让你带兵打仗,否则就糟了。”大笑声中,我飞身跃上墙头,扬长而去。
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绕了几绕,听听身后没人追来,我这才松了口气,缓住身形。
想一想,这人也不知什么来历,武功高得吓人,这一架打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无缘无故结了个这么厉害的冤家。好在他在野,我在朝,而我平日又深居简出,只要不碰上面也没有什么。倒是这么一搅和,我本来郁郁的心情好转了许多。
哎,若是我有他这么好的武功,只怕嫂嫂他们早就救出来了。
事实证明,我读了这么些书,对“事与愿违”和“冤家路窄”的两个词还是缺少透彻的理解,很快我就尝到苦头了。
第二天,我依旧早早起来上朝。到了朝堂上,张丞相已经先到一步,见了我,照例要消遣一番:“啊呀,黎大人,今天怎么有兴致上朝了?”
我心想这上朝又不是逛市场,是“有兴致”才来的么?就算我真是有兴致才来,也不该说得这么明白。眉毛一挑,正待反唇相讥,却听有人叫道:“雷大将军来了!”
所谓的“雷大将军”就是近来京城里谈论最多、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名声赫赫的威远大将军、靖北侯,姓雷名霆远。不能否认这是相当有气势的名字,不过我私以为姓雷的叫“雷公”才最够响亮。
一听说“雷大将军”到,所有朝臣的目光齐刷刷集向门口,就连张丞相也舍了我,走向堵了一群人的门前。
我倒是也很想见见这“两丈那么高”的大将军到底什么模样,不知能不能进得了门,便偷眼从人群的缝隙间望过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不禁暗暗叫糟。
我早知道木言的话要打折扣来听,本以为打个对折也就罢了,想不到连一分也信不得!“两丈高”的人难道就只比我高出半个头么?
好你个木言,谎报军情!我要罚你!我要扣你的工钱,还要罚你扫一年的茅厕!
若是你如实对我描述这大将军的形貌,我早就猜到是他,哪里还会莫名其妙地跟他打一架,莫名其妙地结了怨?
不错,这个威远大将军就是昨晚我在孟园里见到的那人!
我暗自焦急,正想找个背静地方躲一躲,想想对策,却见他的目光一扫,竟向我这边看过来了!
十
“永王爷驾到!”
不知哪里来的这一声喊,把雷大将军的视线又及时扯了回去。我擦了一把冷汗,好险!
永王仍是那副看不出表情的表情,冷冷的站在人群之中,自然给人一种鹤立鸡群之感。他进得朝堂,目光一扫,便向雷霆远迎了过去。
“雷大将军。”他脸上浮现出少见的温和笑容,可是虽只是一瞬间,我却分明看见那笑容背后一掠而过的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