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轩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说:"哎,小苗,现在什么也别跟老师说,别说。你虽然长得象小孩子一个,可是毕竟不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事,自己想清楚。人必得先自救,上天才能救你!"
苗绿鸣点点头:"是,我知道了。"
李墨轩说:"聪明孩子,一点就透。不过,你可别学我师兄减肥,你可没有他那么多的养份可以耗。该吃吃,该睡睡,该想的时候就想,想明白了就去做。"
苗绿鸣开始了他的思考。
可是,单位里,总有些叫人啼笑皆非的事妨碍他的思考。
班里的那个吴昀,好象是因为他的父母终于决定要离婚,这孩子,折腾得象个小猴子,闹腾得班上无法上课,以此来表达他内心的不安。
苗绿鸣挺同情他,可是,也架不住任课老师们接二连三地来告状。
这一天,音乐老师又跑到苗绿鸣面前,把吴昀好一通批,说他现在上课时搔挠女同学十分猖獗,一批评竟然大哭大叫,躺倒在地上打起滚来。
这刚说完,又有中午值班的老师来说,吴昀在吃饭之前,把食堂师傅送来的全班同学的小勺子挨个儿拿起来舔了一遍。
苗绿鸣气疯了,打又打不得,骂又没有用,找来一根学生用的跳绳,一头拴在吴昀的腕间,一头扣在自己的腰带上,走到哪里都带着他,宛若长出了一条尾巴。
吴昀的脸上纵横交错着泪痕与泥土,苗绿鸣叹一口气找出自己的干净毛巾来给他洗了把脸。
毛巾移开时,这小皮猴子愣愣地看着苗绿鸣,出奇地安静,眼睛里有大人的沧桑与孩童的不安。
这眼神让苗绿鸣想到宋青谷,在他嚣张的时候,他是否也是一样的不安?这不安,是不是自己给予的呢?
相比与苗绿鸣,宋青谷的日子要更不好过一点。
他说是朋友借的房子,其实并不是,只不过是他临时租的一个小单间。
条件不是很好,电器只有一个微波炉和一台旧洗衣机,一转起来声音响得如同马达一般。
住的差些,到没有什么,工作上也颇为不顺。
新闻中心的林大主任突然奇想,把他与常征调了开来,给他另配了一个新来的小姑娘,名义上是叫他带带新人,实际上就是不想他跟常征再合作下去了,他认为合作得久了,两个人容易结帮,不利于他的管理。
宋青谷气坏了,跟林大主任拍着桌子大吵了一通。
最让宋青谷难以忍受的是,他真的真的真的,很想苗绿鸣,很想他的绿绿。
在做着一切小事的时候,都会想到他。
比如,洗衣服时。
宋青谷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在晚上八点以后才开始洗衣服。
这是绿绿的习惯,这里执行的是峰谷电价,绿绿总是等到八点以后才洗衣服,然后把衣服晾在家里,一大早再晒到外头去。
宋青谷蹲在旧旧的洗衣机前,一件一件地往外掏衣服,一件一件地晾在卫生间拉起的一根绳子上。
一边的方凳上,还有一摞晒干的衣服和一床被子。
绿绿喜欢晒被子,他喜欢上面那种干燥的阳光的气味。
这个孩子,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滴地渗透到他的生命里。这印迹,这样深刻,这样执着。
宋青谷想,他曾爱过何滔,真心地,甚至对常征,因为多年的合作,也因为常征对他的包容与宽和,他对她也有着深厚的友爱,亲人一般,他更是爱着苗绿鸣的。
有许多的夜晚,他会蓦然醒来,看着睡在身边的苗绿鸣,满怀爱意,却将信将疑,不能置信,自己是否可以一直一直地拥有他?
他曾批评过亲生父母与养父母,他觉得他们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呆得久了,与现实脱离,处人处事都带着异于常人的冰冷怪异而不自知。
没想到,原来他自己也在不自觉中长成了与他们同样的人。
此时此刻,定在心来,站在苗绿鸣的立场来回想,他宋青谷在生活中真的颇多苛求,强求苗绿鸣适应自己的怪癖。他居然还把旧情人带到苗绿鸣的眼前,住在一块儿,让苗绿鸣在那种尴尬的氛围里足足生活了两个多月!
他对苗绿鸣的过去耿耿与怀,在苗绿鸣最需要的时候暴跳如雷,横加指责。
他都做了些什么呀,他与苗绿鸣口角,他怀疑他,气跑他,却又拉他回来,从头到尾,他把他爱的绿绿如面团一般地搓来搓去,捏园捏扁。
每每想起这些事,宋青谷会在黑暗里狠狠抽自己一记耳光。
脸上立时火辣辣的,他说:"落到现在这样,你活该,他母亲的!"
他母亲的,啊,这是绿绿爱说的话。
甚至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粗口的好孩子,他这样地伤了他,愚不可及地伤了他,如何才能挽回?如何才能留住他?还来不来得及?
过了两天,何滔给他打来了电话。
说是有话跟他说。顺便,也道个别。
宋青谷说:"道别?你要离开这里?"
何滔说是,"见面再说吧。"
及至见到了,何滔先问:"你的身体没事吧?"
宋青谷有点儿不好意思:"没事儿,虚惊一场。"
何滔笑。突然发问:"宋青谷,你爱苗绿鸣爱得不行了吧?"
宋青谷结结巴巴:"什......什么?"
何滔点起一支烟,慢悠悠地说:"当着明眼人装什么装,宋青谷,你比谁都清楚!"
何滔又说:"你为他做的事,为什么不告诉他?"
"什么事?"
"教育局的事儿。"
宋青谷说:"连这事儿你也知道啦?常征这个大嘴巴,什么事情让她知道了,也就跟告诉全世界差不多了。"
何滔笑得更加漂亮爽朗了:"你那常征,护苗绿鸣跟老母鸡护雏似的。她那是警告我哪,宋青谷对苗绿鸣情深意切,何滔你可别再从中插一杠子。"何滔哈哈大笑起来。
宋青谷也笑起来,这倒真象常征的个性。"你那嘴巴还是那么厉害!"
"说真的,宋青谷。"何滔接着说:"为什么不告诉他?"
"你叫我怎么说?"宋青谷问:"难道跑过去对他说,为了你,我怎么怎么地了?"
"谁叫你这么说了,笨死!"
宋青谷说:"说真的,何滔,我呢,虽说嘴巴不那么讨人喜欢,其实心里面,我一旦认了就是真打算跟人家过一辈子的。我长这么大,那些小打小闹不当真的不算,也就跟你和苗绿鸣认真过,可惜,都没啥好结果。"
何滔说:"你跟小苗老师还不算有最终的结果呢,要说呢,你跟我的结果也不算差。"
宋青谷说:"是我的表达方式有问题,还是根本就是我的人品就有问题?"
何滔哈哈笑起来:"人品?我说你怎么不是自大就是自卑?你就是一个嘴巴不怎么样的人,其实你的脾气也不怎么样,哦,你的表达方式也不怎么样。"
宋青谷也笑:"总之就是不怎么样的人。"
何滔说:"对头。大家其实都不怎么样,所以才能凑到一起的。哪真有完美的人哪,完美的人都活不长的。"
宋青谷说:"是吧。哈哈哈。苗绿鸣不知会不会这么想。"
何滔说:"你们小苗老师,我觉得呢,起先看,外面是软的,掰开来看,里面是强的,如果你就把他钻研到这一步,你们也就这样了。可是,我总觉得,如果再往里研究研究,在最里面,他还是软的,比外面那层还软。"
宋青谷静静地听着想着,然后说"你倒是比我看得清楚。"
何滔说:"因为我现在是局外人。那个时候,我在局内,我也看不清楚你,看不清楚我自己。对了,跟你说一声,我要走了,去长沙。"
宋青谷惊讶道:"你回去干嘛?"
何滔说:"你还记得我的那个表姐?就是唯一那个还对我好的亲戚,他们夫妻两个在长沙弄了个艺术品进出口分司,做得不错,要我过去帮忙。"
宋青谷问:"你一个人走?"
何滔英俊的脸上突然出现两分的扭泥:"那个......傅冬云,书呆子,也要跟我一起去,狗皮膏药似的。说是我去哪儿他去哪儿。"
宋青谷笑起来:"你就是个手电筒,光照别人照不见自己,这种事情,要珍惜。"
何滔有点儿脸红。
宋青谷笑说:"啊呀,你不会是害羞了吧。这可真是......真是,哈哈哈,少见啊。"
何滔说:"你小心我揍扁你。我可不象你们小苗老师好性子。"
宋青谷收了笑道:"你什么时候走?"
何滔说:"下个月。这里公司那块儿还有点儿乱七八糟的事我得理理清。"
宋青谷说:"哦。那我送送你。"
何滔摇手道:"别送啊。我可不想人家误会。我不象你,我不张无忌。"
宋青谷傻笑:"绿绿不会再误会的我想。"
何滔说:"你就知道你们家绿绿。他不误会,我还怕书呆子误会呢。"
宋青谷恍然大悟:"哦。明白了明白了。"
何滔说:"你的反射弧真长。"
何滔又说:"走了。有人楼下等我呢。"
宋青谷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哪儿哪,哪儿哪。我看看。"
何滔说:"你不必看。有你什么事?"
宋青谷说:"我看一眼他又不少块肉,小气。"
何滔说:"那把你们小苗借我好好参观参观?"
宋青谷扭了脖子道:"不给。那是我一个人的。"
何滔说:"那你也别看我的。书呆子也是我一个人的。"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何滔说:"走罗。"
宋青谷叫住他:"何滔!保重。"
何滔回过头来,俊美的脸上笑容绽放:"你也一样。祝你早日修成正果。"
宋青谷站在窗口,看着何滔和他的书呆子远去的背影。那书呆子个头与何滔差不太多,但要略瘦些,何滔一路上不时恶作剧似地顶顶他的肩膀,他象只受了惊的兔子似地跳开去,何滔大笑起来。
真好,宋青谷想。
修成正果。有一会我也会的。
34
新租的房子里没有电视,宋青谷发现了一项新的解闷的方式。
他开始听电台的夜间谈话节目。
这个城市有一档非常著名的夜谈节目叫做听午夜心桥。
主持人是个叫阿圆的人,说起来宋青谷也认识。自从广电局的电台与电视台合并以后,大家都搬进了同一幢大楼。出来进去的也能见到,可宋青谷还真没听过他做的节目。说是很火的。
宋青谷留神听了两天,他没有想到这种时段居然会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参与节目。
每一个人都有一段伤心的为难的事,宋青谷真想不到这小小的城市里会有这么些个为情所伤为爱所困的人。
阿圆果然有两下子,不仅声音温柔动听,说话也极有分寸,并不强充情爱专家,而是认真地聆听听众的叙述,偶尔给一点安慰与建议。
宋青谷渐渐地就听得入了迷。
终于有一天,他拿起手机,也给阿圆的节目打了一通电话。
参与节目的人太多,宋青谷实在没有把握能不能打通。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除了常征,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与绿绿之间的事。
谁知道,响过三声之后,电话竟然真的通了。
宋青谷傻傻地说:"喂,是我吗?"
那边主持人阿圆柔和很有质感的声音说:"这位朋友,是你。"
宋青谷慢慢地说:"今天,我想,说一件事。我......爱着一个人。"
阿圆温和地说:"是。请说。"
宋青谷道:"他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那边阿圆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孩子,多亲热的称呼。"
宋青谷自己也笑了:"因为他长得比较瘦弱,象个孩子。他......他很善良,他心肠软,脾气好,工作好,
他甚至从来没有说过脏话。他对谁都好。并且,非常地节俭。"
阿圆轻轻地插话:"这样的性子,在如今的女孩子中真是难得了。"
宋青谷想,女孩子,呵呵,在男孩子里面更难得呢。
宋青谷说:"但是,我却没有能够好好地珍惜他。"
他慢慢地讲起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自己做过的那些个荒唐事,讲到他们的冲突,讲到他说要分手。
他发现,其实,把一切都说出来并不象想象中的那么难。
也讲到自己的洁癖。
讲到家里的地毯。
讲到刷墙。
阿圆在听到他说起这个的时候,小小地惊叹了一下,"这个这个......这位朋友,这个情况就比较严重了。我看过一份资料说,洁癖是强迫症的的最常见临床表现,会给周围的人,特别是身边亲近的人带来极大的困挠的。建议你去看一看专业的心理医生。"
宋青谷多少吓了一跳,"真的?"
阿圆认真地说:"真的。"
宋青谷半天不语。
阿圆接着说:"这位朋友,我听了这么久,发现,其实你是很在乎你的这位恋人的,你记得有关她的所有小细节。只是,似乎你的方式没有选对,你不妨试着站在她的角度与立场去考虑问题,你就会发现,有些问题有些矛盾,迎纫而解。还有......"阿圆笑:"要记得告诉她你爱她。很多人会觉得说出来有些肉麻,或者认为,两个人在一起,理所当然地应该相互心灵相通,不用说对方就该知道,其实,我个人认为,现实生活中哪里有那种事,鼓不敲永远不会响,若是响了不仅奇怪,简直就是有鬼。"
宋青谷笑起来。
阿圆又诚恳地说:"最后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这并不可耻。"
宋青谷刚放下电话,收音机里就有听友打进电话,操着一口N城土腔,大大地把宋青谷批驳了一通。他认为这样一个好女孩子,宋青谷居然把她气得离开,简直就是一个傻X。这个N城大大流行的词猛然在宋青谷的耳边炸响,宋青谷懵了。
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听友们有的和缓,有的激烈,有的调侃,有的劝慰,他们批评宋青谷,也给他出主意,虽然有些主意实在是不着边际,但是,都挺温暖,充满了N城人特有的趣致。
甚至有个小少年建议宋青谷背上两把扫把去找"那个女孩子"认罪。
阿圆温和地笑说:"小朋友,可能是刚刚学过负荆请罪这篇古文吧?谢谢你参与。这个时候,你该睡了。"
宋青谷把小收音机贴在耳边,认真地听着,若是以往有人这么说他,他早就暴跳起来。
而这一晚,他却象听旁人的故事那样平静从容,他第一次,站在别人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看见了自己狂妄佻挞,没头没脑,自我感觉无限良好的过往,看见了自己的不可理喻。是了,是这个词,绿绿也曾这样说过他。
到最后,听友们甚至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二百五先生。
他们诚心地祝愿二百五先生拿出行动来,洗心革面,重新开始。
有一个有点儿年纪的男人最有趣,唠唠叨叨对宋青谷一通鼓励,末了儿说出那句著名的台词:"阿米尔,冲!"
那天以后,宋青谷爱上了这个节目。隔三岔五地收听,听着其中一个又一个平民百姓的恋爱故事,那些琐碎的纠葛,那些相似的爱怨,那些平凡的情恨。
象是上了一堂堂有关爱情的课,心灵渐渐向着明亮处的回归。
宋青谷在某一天上班时于大厦大厅里碰见了阿圆。
他团圆的脸上有着温和的眼睛,非常地和气,他从来也不会拿着从听众那里听来的故事做为笑谈的资料,这让宋青谷对他的那档节目的好感又增了几分。
宋青谷有一天问常征:"你不是说有个朋友做心理医生的吗?"